三年後,楚地,鄀都。


    泛白低沉的天,亂跳的雨珠將木棉清洗的油亮,鳥叫聲漸漸往林子中遷移,倒是蛙聲蟲聲占據了天地。


    街上的商販都撐起了大傘,雨滴打在油紙上麵,劈裏啪啦的頗為美妙,可這美妙卻少有人欣賞,嘈雜的叫賣聲,激烈的還價聲,下雨天的鄀都也熱鬧非凡。


    鄀都是當時最大的國家楚國都城,於丹水和淅水交匯處,有舉國最大的航運、水利係統,是當時整個中部地區的經濟命脈,各國商人絡繹不絕,來往的貨物形形色色,錢貨買賣,亦或以物易物,均是時下所流行的交易方式。


    當時地鄀都流傳最廣地要數它舞姬與珍寶,襄王時期草盛馬肥,國人好征戰,幾年之間已誅滅周邊小國數十,一時間美女、珍寶數不勝數,舉國上下,無一人不自豪,而且尤鄀都人最盛。


    鄀都最熱鬧的天翎街,其中坐落著酒肆、戲樓、賭坊、秦樓楚館等數不勝數。這條街南去直通金沙江,北去又是神廟,既有靡靡之音,又有鈞天廣樂,甚是怪異,隻聽鄀都百姓間的流傳說是武帝誌滿氣得,以天神自比,是同神靈的挑釁,雖百姓心中知此舉不妥,卻也無人敢言。


    天色尚早,各樓各坊已燈火輝映,車馬粼粼,羅琦生香,笙歌耳熱,館坊富麗堂皇。南邊盡頭的一座九開門的三層紅樓就是春上嬌了,說起這春上嬌,鄀都百姓怕是人盡皆知的,此樓雖掛著花樓名號,卻是花樓中的一股清流,自建樓初期便立下規矩:進樓者,不論詩詞歌賦、琴棋書畫有一技之長者方可入內。


    自此便成了風流雅士、名士巧匠、皇親國戚等清談享樂之所,其間青樹茵茵,水流潺潺、清香馥鬱,玉盤珍饈,桂酒椒漿,還有清秀雅麗的侍女,每一物什無不貴重。每到夏日藏冰於樓間,再以冰鑒冰些瓜果清酒,頗受客人喜歡;冬日時設幾多壁爐,再以椒為壁,香桂為柱,火齊屏風,羊皮為毯,席地而坐,真真人間美事矣。此法也被鄀都城中貴族富商所效仿,一時間坊間對春上嬌的主人無不好奇,卻又無從所知,如此便又使它更加神秘。


    臨水窗邊,女子輕枕玉璧,餘暉映著粉頰,金色湖水盛滿雙眸,長而翹的睫毛一眨不眨,神情淡漠,不悲不喜,像無欲無求的瑤池仙女,清風拂過步搖微動方才教人回神。


    “這公子筠倒是潔身自好,果真隻品茶聽曲,聽聞他琴藝可繞梁三日,何必來聽如此嘲哳之曲?”伶俐的侍女頗為無聊的往樓下看。


    “小柳兒,你見誰做不潔身自好的事情在大廳了?”韶雪一邊啃著雞腿一邊嘟囔的說道。


    柳雁臉色通紅的跺跺腳,氣鼓鼓朝女子道“小姐,你看她又拿奴婢打趣”。


    瑤姝輕笑,嘴角兩朵梨漩盛開,指著韶雪對她說道“別看她滿嘴胡話,其實呀心裏羞得很,以前最是愛臉紅的”。


    韶雪一聽騰佯裝頂著油膩膩的雙手就要往瑤姝臉色蹭,瑤姝左右閃躲嘴裏卻是不停說著,韶雪看著她笑得通紅的小臉,她很久沒有這般開懷了,夕陽的光映照著二人的臉,輪廓柔和靜謐。


    三年前,幾人下了山後便往鄀都的方向來,其間婦人旁敲側擊詢問韶雪家在何出,想來是不願意一同行走,奈何多次被韶雪蒙混過關,後來也是在郊外遇到幾條土狼,韶雪完美向二人證明了自己的用處,這才得了一起趕路的機會。


    後來,蓉姨身體不好便常得韶雪照拂,逐漸便熟絡起來,韶雪這才知曉二人來曆,蓉姨說瑤姝選擇了最艱難的一條路,那條路上有衛氏上萬條的人命,韶雪不知仇恨的滋味如何,也便不知哪條路才是對錯,但不論對錯總有路可以走,她的路在哪呢?這些年她一直在找尋九嶷君說的機緣,奈何卻無法參透。


    夜夏清河,芳草未歇,細雨疏疏,金沙河上紅燈畫舫隨水漂遊,不知歸處。正中最大的畫舫便是春上嬌所有,每月十五瑤姝姑娘總要登台獻藝一次,唱曲、舞蹈亦或樂器,總之不論天寒地凍、酷暑難當,都未曾落下一次。起先總有富貴恩客擲千金為求瑤姝一曲,若非十五便是萬金不可得,漸漸這瑤姝姑娘便被傳的如同昆侖仙山的仙女一般,之後每月十五便是天翎街最熱鬧的時候,各色館坊通宵取樂,燈火通明,徹夜不寐。


    畫舫裏精美的短案錯落有致,參差擺放,疏落有間,侍女們穿梭席間如飛燕遊龍,整齊有序,隨著賓客陸續入席,舫間愈發熱鬧。


    樂聲清淺,層層紅紗間多一婀娜身影,原是一位來自揚越的舞娘,揚越民風保守,故美人舞姬甚是少見,今日倒是新鮮一回。隻見那女子芳髫微挽,豐漸愈高,柳腰盈盈,似新春羅葉間初生餘容,含羞惆悵卻又嫵媚銷魂,紅紗層層褪去,女子乍然綻放,隨即燈光匯集一身,樂曲夾雜了些許雨聲,女子舞姿漸漸放緩,秀眉微攏,染上些悵然,欲語還休,花氣難消。


    一曲畢,眾人還似停留在那似微涼惆悵中,憐惜之情溢滿眼眸,即刻便有侍女上台高聲宣布道“鶯姑娘的頭彩是這位公子”,便見得一白冠玉麵豐神俊朗青衣學士謙虛的朝眾人拱手道 “美人鬱鬱,憐惜之情實在難耐,忘諸位見諒”。


    眾人看了侍女公布的頭彩詞作“殷勤花下同攜手,更盡杯中酒。美人不用斂蛾眉,我亦多情無奈、酒闌時”,皆拍手喝彩,無一人有異議。


    這春上嬌的姑娘並非價高者得之,而得已詩詞歌賦書畫琴曲悅之方可一親芳澤,若姑娘僅以藝為生,主人家則提早知會眾人,免得一腔熱情白白辜負了去。


    又幾多小曲、琵琶、琴瑟、舞蹈,其間不論有彩無彩眾人皆樂在其中,突然燈火暗了幾分,略帶寒氣的水流淌在竹管間,水流帶著琴聲,琴聲伴著水流,蜿蜒曲折環繞著眾人,教人心裏的躁動瞬間平息了幾分。隻見一豆燭火間,黑發白衣女子在暗影中柔荑輕撫琴弦,影隨光動,音隨水流,清冷幽寒,潺潺屢屢纏的人心頭,濺起的水珠附在女子輕闔的睫毛上,細密的睫毛沾著水珠,剔透瑩亮,水珠亦久久不願離去。


    曲至尾時,瞬時音隨水漲,不知哪裏傳來的琴聲以高山之勢淹沒了小溪潺潺,然小溪卻不曾斷流,伴隨高山起伏而流淌,他低穀時她輕柔撫摸,他高峰時她淺笑仰止,兩者纏綿相伴,惺惺相惜。


    一曲罷,瑤姝回身望向公子筠,眾人順著她的目光方才明白,原來這合奏之音出自此人,待眾人回頭,瑤姝已不知何處,隻餘月色空蕩。


    此時,本月十五也算已矣,往常有月上中天,清風徐來,自有才子恩客舉酒作詩,今日雖無明月清風,可這迷霧細雨叫這溫柔鄉的更加柔媚幾分,眾人皆三三兩兩邀酒約棋,春上嬌的管事連連宣布道“各位留步,今日不同往日,我們瑤姝姑娘的頭彩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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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雖說今日該是徹夜不眠之日,這後半夜卻隻餘稀稀拉拉的侍女拾掇酒盞等用具,吵鬧一夜眾人也是乏了,韶雪這過了睡覺的時間,反倒睡不太著,便隨手披了外衣,倚著畫舫的圍欄吹著絲絲涼風,懷裏抱著個酒壺,望著萬籟俱寂的湖麵,腦子裏一片空白,隻是覺得這黑暗反倒心安,多年以前她是那麽向往人間燈火,可生活過才知道原來眼睛看到的明亮並不一定是明亮的,瑤姝總是要走那條路的,可她總覺得如此好的女子生活應該優待些的,不免有些惆悵。


    “噔噔蹬……”好似什麽從甲板上跑過去的聲音,驚得韶雪立即轉頭去看,剛巧在她轉頭的瞬間那東西從另外一邊向她懷裏撲來,韶雪麵色一寒立即閃身往旁邊一滾,懷裏的酒壺也便滾到了一邊,那東西也不追她了,跟著咕嚕咕嚕的酒壺而去,韶雪鬆了口氣,原來隻是個愛喝酒的。


    隻見黑暗中一隻跟酒壺差不多大小的影子,抱著酒壺喝的酣暢淋漓,尤其是那兩隻大耳朵莫名看著滑稽,韶雪正在想這到底是什麽奇怪玩意,卻見那東西抱著酒壺的爪子一鬆,呼呼倒地大睡起來,酒壺又咕嚕咕嚕滾到了韶雪腳底,韶雪伸手撿起,瓶口朝下倒了倒,竟被它全部喝光了。


    韶雪輕手輕腳了走了過去,那東西竟然睡得安穩,全然無所防備,通體雪白,毛皮鋥亮,隻是這樣子似鼠非鼠,尤其那兩隻像兔子一般的耳朵,著實叫人啼笑皆非,可這東西又是何物?又從何處而來?韶雪腦海飛轉,聽聞鄀都有傳言,國師隰無有一寶貝,狀如鼠,菟首麋身,音如獆犬,可禦百毒,名曰耳鼠,乃神物也。


    韶雪又看著那東西一陣,隻覺愈發相象,隻是不知如何出現於此,好奇之下,便伸手想要摸上一摸,不過尚未觸到,手便如被火灼燒一般霎時收了回來,細看之下,竟然起了點點紅色小水泡,隨即那些水泡又滾燙起來,就像水開時翻騰爆破的水汽,叫人心裏灼燒的難受。


    江麵起風了,吹的點點雨滴打在手背上,方才有所緩解,船身跟著風晃了幾晃,韶雪立即回頭,晶亮如墨的眼珠混在了江上那龐大的黑暗中,卻是空無一物,正鬆了口氣想轉頭回去,用餘光瞥見白色身影立於雨中,雨滴也壓不住那飛揚的發絲,雨水順著下巴滑入衣襟,顯得膚色更是白皙,原來是個人。


    韶雪轉身剛想開口喊那人進來避雨,隻見他的目光垂下望著甲板大睡的耳鼠,蝶翼般的長睫一眨不眨,韶雪突然就知道他是誰了,剛要悄聲挪步溜走,那人立即抬起頭,韶雪剛好與他四目相對,純淨的如同夏日雨後傍晚洗的清亮的藍幕蒼穹,可是瞬時卻像掉入了寒潭一般,幽冷潮濕,終日不見日光。


    那人卻隻是輕輕一瞥,彎腰抱起了耳鼠,信步往船艙走去,路過韶雪時,一種潮濕與陰冷之意席上心頭,耳邊一陣古琴悠遠的聲音喚醒了她,隻是尚來不及思考,韶雪便脫口而出“你是國師隰無?”雖是詢問的話,可語氣卻帶著半分肯定,隻是那人好似未聞,半點未曾停頓的離去。


    韶雪怔愣半晌,也回了船內,那人卻已不知何處,抬頭望向瑤姝屋裏,火燭依舊通明,琴聲高低起伏的傳來,倒叫人清醒了半分,韶雪眼睛酸澀,輕歎口氣,便下了畫舫,沉入那雨都洗不盡的黑暗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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