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是二月紅的頭七,那位老九門風華絕代的二當家活到了102歲的高齡,壽終正寢。


    解雨臣一身粗布麻衣跪在黑白二色顯得異常沉重肅穆的靈堂前,對每位前來哀悼的賓客彎身回禮。


    一把鈍了的銼刀殘忍的一點點割開那些陳舊的傷口又在上麵篆刻出新的痕跡,絕望哀傷從傷口流出,灑落一地。


    悲慟到極點,神情顯得麻木又僵硬。


    他不能哭,不能向任何人暴露自己脆弱的一麵。


    一旦露出絲毫的力不從心與無助,他就會被虎視眈眈的各路妖魔撕個粉碎,以往他和師父所做的所有努力都將功虧一簣。


    他要忍耐,就像十幾年來一直在做的那樣。


    忍耐痛苦,忍耐悲傷,忍耐辛苦與煎熬,忍耐來自四麵八方的惡意與源源不斷的算計和試探。


    解雨臣微微撇過頭去看靈堂中擺著的那副比之常人長了許多的棺木。


    是不是這與異於常人的靈柩遮掩了他師父的溫暖與柔軟,不然為什麽他靠的這麽近都隻感覺到刺骨的尖利與冰寒。


    對於師父來說,活著是一件很痛苦的事。


    若不是當年師娘臨走前要他替她好好活著,這世上早就沒有什麽二月紅,也就更沒有他解語花。


    師父終於等到了這一天,自此之後,師娘可以靠在師父的肩頭,隻有團圓再無離別。


    他應該高興,應該為他們倆高興。


    解雨臣借著回禮彎身的那一瞬間,閉了閉眼把翻湧的情緒壓回去,再抬起頭,又是解家家主花兒爺。


    “也就是這老九門的幾位心慈手軟給他口飯吃,不然就他那被酒色掏空的老身子骨,這盤口早就易主了。”


    “可不是嘛,熬了這許多年有什麽用,說好聽點叫一聲二爺,這入了土之後盡孝靈前的,也不過是個半道撿來的偽漢子真娘們兒,也是,師父什麽德行,那徒弟自然也有樣兒學樣兒。”


    不遠處有人像是在低語,可這聲音卻能清晰的傳入院兒中每個人的耳朵裏。


    解雨臣麵色平靜恍若未聞,跪在那裏腰杆筆直的仿若棵鬆柏。


    “這解家也是一群慫蛋,克死爺爺克死父母克死叔叔讓整個家族都風雨飄搖的天煞孤星,愣是壓的一群大男人不敢動彈,要是解九爺泉下有知,不知該有多憋屈。”


    又有人上前點燃了一炷香,那男人三四十的年紀,臉上帶著不加掩飾的不屑與輕蔑。


    “一個乳臭未幹的臭小子,一個低賤的戲子,也能容忍他爬到頭上作威作福,這如今二月紅的情麵已經沒了,解家,哼,也沒幾天了。”


    這兩段話不可謂不毒,挑的時間也很巧妙。


    不敢平日裏在花兒爺麵前搞小動作,可就是篤定解雨臣不會在自己的師父靈前大動幹戈。


    這是個動搖甚至分裂解家,謀得家主之位的好時機,即使達不到目的,能讓解雨臣焦頭爛額一陣子,也足夠一些人瞞天過海暗度陳倉。


    解雨臣的麵上沒有一絲波動,即使這個人在惡語相向,他依舊在恭順虔誠的還禮。


    一切都在意料之中,要是什麽都沒發生,他才應該焦灼這些人又在計劃什麽幺蛾子。


    還禮結束,挺直了身子,他死寂的目光終於落在了猴子身上。


    他沒見過,不認識,所以,這隻是個引子,隻是個廢棋。


    “拖出去。”


    語氣裏透著一股森寒,硬生生讓在場的所有人打了個冷顫。


    他們幾乎可以想象到,如果這不是二月紅的靈堂,有些人早就血濺三尺死無全屍了。


    這根本不需要花兒爺自己動手。


    “拖出去做什麽,難道他說的不對嗎?解家的一群孬種,沒了二月紅,這奶娃娃還能翻起什麽浪。”


    解雨臣低著頭根本不需要去看,都知道這又是一個炮灰。


    可他又覺得莫名可笑,解家危難之際,他所謂的叔伯對解家家主之位避如蛇蠍,成了一群豺狼虎豹,妄圖分解解家。


    他以八歲的幼齡被趕鴨子上架,靠著母親的嫁妝讓解家這個爛攤子有了一絲喘息的機會和轉機。


    如今,解家走上正軌,這些人又開始後悔莫及。


    他們莫不是都以為,我上我也行?


    解雨臣的脾氣在這些年不計其數的陰謀詭計中變得越來越差,道上對他心狠手辣的評價倒也中肯。


    但,今天不行。


    他喃喃低語。


    周邊的議論聲此起彼伏,像是無數吸血的蚊子嗡嗡個不停。


    “說的對,拖出去做什麽,應該拖進來。”


    有人輕笑著從紅家大門走了進來徑直走向靈堂。


    人群寂靜了一瞬,片刻後,驚呼與看好戲的喧囂連綿不絕。


    沒有人認識他。


    那青年長得普普通通毫無特色,放在人群中根本不會被注意。


    隻是那雙眼睛晶瑩透徹,宛若朗星。


    他左手倒拿著一把短刀,身上的衣服還殘留著大片的紅色血跡,像是剛從生死搏殺中抽身來到了這裏。


    可讓在場所有人都感到震驚的並不是這些。


    而是他右手上揪著頭發拖來的成年男人。


    那男人也許生活優渥,體重一看就不輕,可在這青年手裏就像是拎死魚一般,看不出半點吃力。


    像狗一樣被拖行著來到了靈堂前的東西,在這過程中沒有絲毫的反抗與動靜。


    賓客裏在麵麵相覷暗潮洶湧。


    有人焦急的互相傳遞著信息,卻一無所獲。


    他們在等,在等這個年輕人進一步的動作。


    等著確認這是誰的人,是敵是友。


    解雨臣的臉上終於有了一絲變化,他眯起眼睛目光掃過青年的臉,又落在那被扔到腳邊不知是死是活的身體上。


    他所在的方位,能清楚地看到那張屬於他堂叔解啟明的臉。


    師父身體不好的這些天,就屬這個人上躥下跳的最歡。


    解雨臣低垂了眼簾,眼神閃了閃。


    不對任何人抱有期待和沒來由的善意,是他能活到現在的最大原因。


    那渾身是血的青年剛要踏入靈堂,想要上前阻攔的解家夥計被花兒爺抬手揮退。


    那青年這才像是想起什麽似的稍稍用力把刀插在死魚的脖頸邊,脫去自己浸了血的外套,露出裏麵莊重的黑色西服。


    他走上前雙膝一屈跪在地上結結實實的磕了三個頭,然後才接過身旁夥計手裏的香插進了香爐裏。


    但是他沒起身,隻是扭過頭看著花兒爺還了禮露出一個清淡卻溫暖的笑。


    “是因為解家事兒太多,才把一頭漂亮的頭發剪了嗎?”


    那一瞬間,解雨臣克製著沒有露出表情,但微縮的瞳孔和突然蜷縮的指尖暴露了他內心的不平靜。


    他沒有說話,隻是死死的盯著那張普通的臉,閃過無數複雜的情緒。


    像是過了許久,他似乎釋然。


    掀了眼簾揚起眉輕聲回答。


    “不是,是因為有個小鬼老拽我頭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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