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些影像最初隻是呈現在肉眼可見的視野之中,好似蒙了一層灰白薄紗的投影,忽遠忽近若即若離的看不真切。


    隻是漸漸地,他們的意識仿佛被什麽引導著開始隨機附著在“吳峫”身邊的任何地方,身臨其境的成為這場災難性博弈其中一個微不足道的見證者。


    偶爾也會成為其中一員,可能是沙漠中暗處窺伺的蛇,是殘缺不全的屍骨,是天空中盤旋的沙雀,是地上微渺的沙塵,亦或者,是吳峫手中銳利的針頭亦或泛著寒光的刀刃。


    上古的先靈好似十分擅長玩弄人心,祂要他們置身於兄弟痛苦的蛻變與劫難之中,看著他一步步將自己逼入絕境無數次發出困獸的嘶吼。


    他們也隻能看著,他們無能為力。


    縱使有滔天的怒火和恨不得以身代之的心疼,可近在咫尺的距離卻宛如天塹一般難以逾越。


    眼前的吳峫蜷縮的身體緩緩舒展,清亮的瞳孔早就沒了神采,隻是空洞的睜大望著頭頂的天花板時不時抽搐著發出一聲悶哼。


    驚懼、迷茫、疼痛難忍的煎熬情緒交替出現在他本該清秀的臉上,混合著血液與淚水,忍不住心頭發苦泛酸。


    不知過去了多久,小三爺突然弓起腰猝然長吸了一口氣,又重重的重新摔落在地麵,猶如一條瀕死的魚。


    半晌之後,身體還在痙攣的餘韻中顫栗,驚人的意誌卻走在了前端,勉強翻過身趴伏著在本子上淩亂的寫下幾筆,又機械的將手伸向四周緩慢的摸索著滿地的瓶瓶罐罐。


    空了的酒瓶子,玻璃罐子裏猙獰的黑毛蛇,滿地狼藉。


    連續不間斷的吸食費洛蒙接收龐大的記憶,無論是精神還是肉體都將他折磨的沒什麽力氣,摸索的動作很慢,但打開蓋子捏住蛇七寸的動作又透著一股子狠戾與堅毅,蛇牙嵌進脖頸,他安靜的出奇。


    靜謐昏暗的地下室,他獨自一人,等待過量的費洛蒙和磅礴的信息量帶來的絞殺和窒息。


    而後循環往複,一次又一次。


    吳峫越來越熟練,也越來越不顧後果的急切,眉宇間肉眼可見的開始凝聚出曆經百轉的滄桑與陳年的風霜,開始沾染上無端的戾氣與暴虐。


    那些古老而駁雜的記憶延續幾代人的仇恨在逐漸吞噬浸染他的意誌動搖他的靈魂。


    意識潰散之際,他嘴唇蠕動無聲的念叨著什麽,一遍又一遍。


    不知多少遍的重複之後,他渾濁混沌的雙眼徹底清明。


    某個人某種念頭成為了他的支柱,成為了落水之人抓住的岩壁野草,渺小卻又堅韌的足以支撐他進行接下來的一切。


    停下來,吳峫。


    悶油瓶壓抑的情緒在胸腔不斷地堆積,如同幹枯的樹葉隨著寒風劇烈的咆哮而化為齏粉,在此刻,所有的平靜蕩然無存。


    “天真...”王月半何曾見過如此狼狽可憐無助的小三爺,他跪在小天真身邊,有些哽咽的囁嚅著,伸手想要擦掉他耳朵鼻子嘴巴反複幹涸流出的紅色液體,可觸及到臉上,手掌卻毫無阻塞滯礙的穿了過去。


    胖媽媽的手微不可察的輕顫了一瞬,似是終於回味過來,那是他無法參與無法改變的曾經。


    此情此景使得小哥眼神幽寂周身的氣息變得更加凝沉,總是在絮絮叨叨口若懸河的摸金小王子也像是被貓咬掉了舌頭,呆呆的望著眼前的一幕幕說不出任何一個字。


    吳峫在煎熬,悶油瓶和王月半也是。


    他們的目光緊緊跟隨著吳小狗,看著他被一次又一次從地上抱回床禁止自虐的行徑。


    看著吳峫在做小手術時甚至饒有興致的調侃,【我已經會像蛇一樣爬了,會不會進化到看見青蛙流口水啊。】


    看著他焦慮不安,看著他無數次的失眠崩潰,看著他一次又一次全盤否定自己的計劃從頭再來。


    終於,不知過去了多久,他斟酌推衍過無數次的計劃開始施行步入正軌。


    他第一次帶進沙漠的孩子名叫仰霖,彼時的他依然保有幾分歉疚的善良,試圖溫和的將所有能讓那孩子活下去的技能和要點在無形之中灌輸下去,可他顯然低估了這個年齡段幻想探險的青春期男孩兒。


    仰霖死在了名叫達格圖的粉色海子裏,海子裏長著角的蝮蛇毒液極其致命威力遠超同類血清根本無用武之地,隻是三分鍾,下水企圖尋寶的少年在吳峫懷中停止了呼吸和脈搏,臉色發紫發青眼睛睜得溜圓,死不瞑目。


    小三爺沒哭,隻是那一瞬間像是心髒出現了一個巨大的豁口,仿佛一個了無生息的死人。他隻是咳嗽,咳到幹嘔,像是要將膽汁也一起吐個幹淨,維持著那個姿勢坐了許久,晨曦的第一縷光芒乍現時他毅然決然的轉身離開,胳膊上寸許長的傷口猙獰可怖,血液滴落在沙塵結成塊糾結在一起,留下背後一座新起的墳堆。


    這是一切的開端。


    第二次,他跟著一支探險隊帶在身邊的少年名武善。他們在巴丹吉林的平山湖峽穀遭遇了不明隊伍的截殺,從河流飄零而下奄奄一息之際被隨後趕來的黑瞎子帶走。


    吳峫盆骨開裂斷了三條肋骨一條腿,武善頸骨折窒息而死。


    一段時間後,吳峫化身攝影師關根第三次進入古潼京,這一次,少年名叫譚森磊。


    小三爺已經不能被稱為天真了,他的臉上已經看不見過去的青澀稚嫩,變得心思深沉越發讓人捉摸不透。


    也不是誰都能接受被一個瘋子帶進可能會死的極端環境,尤其是連續的高強度緊張壓抑之下,心理素質稍微差勁一些就會變成另一個歇斯底裏的瘋子。


    譚森磊發作的很快,在古潼京附近宛如惡魔之眼的香日德紅色神泉旁,一把彈簧刀毫無征兆的捅向了吳峫的後心,沒有成功,隻是造成阻礙的手臂被前後通透的懟了個對穿。


    少年還是死了,吳峫親手殺了他,此時的他執念入骨之深已經與惡鬼無異。


    他說,【我不允許有任何意料之外來阻礙破壞我的計劃】


    廢掉的棋子,存在本身就是一種過錯,就像小三爺自己。。


    這是他的第三道疤痕。


    小哥在這一瞬間,驀然想起了第一次在吳叁省樓下見到的吳峫,


    好似有一根細細小小的刺在心尖猛紮了一記,稍縱即逝,但那種細微劇烈的痛楚在身體裏蔓延開來遍布四肢百骸如墜深淵。


    之後,第四次,第五次,第六次....胳膊上的自殘與身體上的疤痕,每一處的由來都看的一清二楚。


    直到第十八次。


    脾氣差勁精神緊繃的脆弱癲佬身邊,出現了一個熟悉的身影。


    悶油瓶和諸葛肥龍的思緒同時一滯,


    那是黎蔟。


    在獻王墓中,憑空出現的,與吳峫淵源頗深的小狼崽子。


    他們看著邪帝用吊橋效應將患有幽閉恐懼症的黎蔟引導成了斯德哥爾摩,看著他一步一步將這渾身反骨極度不可控的叛逆小孩兒變成了自己忠實的信徒,變成了黎蔟心中的張起欞。


    那孩子情感上的殘缺和付出型人格給了吳峫給了這個計劃極大的便利,他如師如兄如父般信仰邪門的狂徒甚至願意為之去死而懵然不自知。


    或許是因為第十八位終結了吳峫的一切責任與苦難,旁觀者有幸目睹了少年的所有。


    那是個敢引爆四公斤c4,生生掰折自己的手指,敢往腦袋缺口紮筆談判,根本無所謂生死的,難搞的小孩兒。


    黎蔟被帶回汪家,計劃進行到尾聲,邪帝刻意在雪山上與為他而生的汪家女人度過了一段時光,攻心計已經被用的爐火純青。


    再之後,他被汪家人割喉落入懸崖,入目之處是一片冒著熱氣的殷紅。


    最終的畫麵卻定格在黎蔟躺在火車上,猛然驚醒時發現身邊空無一人,他的臉色不斷地變幻著,似乎在此刻驀然醒轉,他低聲喃喃。


    【吳峫,原來你要帶回家的,從來都不是我。】


    小哥和胖爺似乎在此刻,終於明白小崽子麵對吳峫時,身上兩種又愛又恨想親近又忍不住刺傷的矛盾情感究竟來自哪裏。


    吳峫麵對黎蔟的所有縱容與無聲的關心寵溺,都是他的滿腔虧欠。


    隻是此刻,他們想要關心的,吳峫的生死與計劃成功與否,像是故意作對一般根本沒想給他們看後續。


    他們關心則亂,已然忘記了過去的經曆中小三爺透露出後來的點點滴滴安寧與祥和。


    攢起眉滿心焦急執著的想要探尋答案,可登時天旋地轉眼前一黑,忍耐著暈眩的嘔吐感睜開眼睛,意識回歸,人已經腳踏實地的站在了之前的宗祠裏,身邊的小天真保持著開盒的姿勢一動不動。


    一眼就能看出他正在經曆與他們同樣的離奇。


    王月半去看天真那張依舊年輕的臉,顫著手去摸他的脖頸,摸到了脈搏鬆了一口氣,有些空茫的伸手扶住了身前的供桌像是全身的力量被抽空,身體如枯木一般僵硬漂移,眼淚也霎時間毫不自知的簌簌往下流。


    他伸手摸了摸臉,淚水有些涼,心髒絞痛喉頭如堵。


    可令人感到欣慰的是,他有陪著天真,他一直在他身邊。


    隻是小哥——


    胖爺轉頭看向宛若一具空殼般眼神死寂暗淡死盯著吳峫的悶油瓶,張了張嘴想要說點什麽還是住了嘴。


    他大約能明白這老小子在想些什麽,但他無法勸慰,因為若不是參與其中,他連自己都無法說服。


    但他們的吳小狗,大約不會喜歡悶油瓶此時的想法。


    【小哥,等我帶你回家】


    【別叫他小哥】


    【離人離人,就叫做離人悲吧】


    【姓張的我都信,你信嗎】


    【我當然害怕,但想到他們倆就不怕了】


    【明年的八月十七號,去長白山幫我帶句話,就說我不能帶他回家了。】


    【有些人的約定是不能放鴿子的。】


    還有很多,擲地有聲字字誅心。


    張起欞心裏酸楚疼成一片汪洋大海,全身麻木的幾近失控,眼裏、嘴裏、舌底都泛著冰冷蜇人的波瀾。


    吳峫消失不見的旺盛活力和純真熾熱,都變成了冷厲、堅硬、封閉和壓抑。


    仿佛一把怎麽也捂不化的拉滿弦的弓,再多一分力,掛滿冰棱的弦就要猝然崩斷。


    他從內而外散發出一種鈍痛,他身邊的所有人都能看到這種痛苦,時而淩厲時而飄忽的發散出來,能知道他在撐著熬著。


    但什麽都做不了,隻能看,無能為力。


    他們能給予他任何外來的幫助,卻拯救不了他枯竭的內心。


    這都是張起欞帶給他的。


    教導他如何保護自己,吸食費洛蒙時守在身邊,進沙漠徒步一百四十小時傳遞消息隱在暗處用命護佑的是黑瞎子;


    焦慮失眠無法入睡時誘哄,眼都不眨放棄家業三百億做水漂永遠不會背叛的解雨辰;


    明明跟自己無關,卻蹉跎了半輩子陪在身邊鞍前馬後隻要他們都安好的王月半;


    就連黎蔟,都想要為吳峫分擔責任與痛苦。


    吳峫那麽好,值得所有人付出一切。


    可張起欞在做什麽。


    就算他本能的排斥存在於吳峫記憶中的“張起欞”,但依舊不得不承認,如果是那個原本的吳家小公子,這就是未來會發生的一切。


    他們根本沒有區別。


    悶油瓶忽然想起了自己在船上對吳峫所謂的坦白。


    【我保護入局的棋子,棋子負責處理汪家。】


    這小孩兒是怎麽回答的,


    他說他早就知道,他說他不勝榮幸。


    吳峫當時在想什麽。


    他或許什麽都不會想,他的苦痛永遠無法訴說隻有下咽。


    陌生的感覺像一座山從天而降,堵在全身阻塞血液的流通,心口好似遭到了一記重錘。


    這不就是他最初苦心積慮想要創造的羈絆嗎,吳峫做到了,如他所願,張家再沒有了威脅,可他為什麽沒有感到高興。


    沒人告訴他,這世上除了武器還有其他東西能讓心髒突然異位萎縮。


    溫熱的液體一瞬間自五髒六腑洶湧而出,嘴裏的腥鹹讓他忍不住出神,


    這種痛苦,根本不及吳峫的萬分之一。


    根本連黎蔟都不如。


    他當初,看著黎蔟那張臉,到底在不舒服什麽。


    他配嗎。


    他配讓吳峫做到這種地步嗎。


    唇角暈出的血液妖異刺眼,他麵上毫無波動木然抬手抹去,手背脈絡青筋凸起。


    從始至終,眼神未離身邊的吳峫一絲一毫。


    隻是刹那,吳峫似有所感的轉過身,眼眸瀲灩裹挾著詭譎的猩紅,慵懶隨性中帶著一股子睥睨看向張起欞。


    “喜歡這個禮物嗎?”


    帶著十足十惡意的調笑,殺人誅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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