木板都已拆除,冷凝殿的大門敞開著,王皇後和蕭淑妃相互攙扶著,站在殿門口。


    張多海挺著圓溜溜的肚子,正在與她二人對峙,中間隔著幾名王伏勝手下的內侍。


    “你們這幫小兔崽子,連皇後殿下的命令也敢違抗,想作死嗎?”張多海氣尖聲尖氣地罵道。


    一名內侍戰兢兢道:“王大監已經去找聖人了。張少監,您就發發慈悲,別為難我們這些低賤人。”


    王皇後已經重新梳妝過了,她高昂著脖子,道:“張多海,你現在可威風地緊啊!”


    張多海皮笑肉不笑的道:“王氏,你現在隻不過是庶民,吆喝什麽?哼,你當年把本監當狗一樣羞辱,本監今日都要討回來!”


    “你準備怎麽討?”一道聲音從遠處傳來。


    張多海轉頭一看,頓時嚇得一哆嗦,跪伏在地。


    來者正是李治。


    王皇後和蕭淑妃見李治到來,齊齊拜倒在地,淒淒切切地道:“妾身拜見大家。”


    李治大步走進院中,抬手道:“都起來吧。”


    二女相互攙扶著起身,滿懷期寄的望著李治。


    李治淡淡道:“張多海,這裏沒你的事了,去伺候皇後吧!”


    張多海連連磕頭,道:“是,是。”灰溜溜離開了。


    “陛下,求陛下寬恕妾身吧!”蕭淑妃忽然撲了過來,抱住李治的腿,哀切啼哭。


    王皇後見了,也想學她,最終還是抹不下臉麵,隻一瞬不瞬的盯著李治,眼中充滿哀求。


    李治拍了拍蕭氏肩膀,道:“你們先在這安心住著,容朕再想想。”命人拉開蕭氏。


    蕭淑妃卻不肯鬆手,哀切道:“陛下,縱然妾身有罪,妾身兩個女兒是無辜的啊!”


    李治道:“你放心,朕會放了她們,你總可以安心了吧。”


    蕭氏這才鬆手,被內侍拉開,李治飛快離開。


    次日清晨,李治下了三道旨意。


    第一道,將“左右領左右衛”改名為“左右千牛衛”,“左右侯衛”改為“左右金吾衛”。


    第二道,任命薛仁貴為檢校千牛衛中郎將,貼身隨侍自己身邊。


    第三道,將兩位關在掖庭的小公主釋放出來。


    王伏勝心知皇帝看到兩位小公主後,王皇後和蕭氏便有獲救希望。


    於是親自前往中書省,盯著中書舍人擬詔,再跟到門下省,催促審核。


    三道詔書蓋上兩省大印後,他拿回甘露殿,由李治親自蓋上玉璽,他再馬不停蹄將詔書送去尚書省執行。


    掖庭司由刑部管理。


    王伏勝親自跟隨刑部官員前往掖庭司,總算將兩位小公主接回了甘露殿。


    義陽公主七歲,高安公主六歲。


    兩個孩子原本都粉雕玉琢,在掖庭司關了十多日後,變得很憔悴。


    兩個小女孩見到李治後,如同飛鳥投林,緊緊抱著李治大腿,“父親”、“父親”叫個不停。


    唐朝皇宮的規矩並不甚嚴,親屬之間稱呼隨意。皇子、公主可以直接稱呼皇帝皇後為父親母親,稱呼親生母親為阿娘。


    高安公主流著鼻涕,抹著眼淚,道:“父親,你把阿娘也放了吧。”


    李治摸著她小腦袋,道:“你阿娘已經自由了,你們隨時都能去看她。”


    高安公主“歡呼”一聲,將腦袋貼在李治大腿上蹭來蹭去。


    義陽公主畢竟大一歲,更懂事些,問道:“父親,我和妹妹以後還能跟阿娘住在一起嗎?”


    兩姐妹原本和蕭淑妃住在承香殿,如今蕭淑妃貶為庶人,住在冷宮,她們也沒地方可住了。


    這一刻,李治甚至動念恢複蕭淑妃妃位,轉念一想,還是打住想法。


    他的一舉一動,都會被朝臣揣摩。


    若貿然恢複蕭淑妃妃位,朝臣會以為他向世家大族妥協,之前唐高宗的一番努力,就將白費。


    “你們若想與阿娘在一起,住在冷凝殿也行,隻要你們自己願意。”他說道。


    兩姐妹對視一眼,都十分歡喜,脆聲道:“兒願意。”


    冷風嗖嗖,吹枝拂柳,池塘裏的青蛙似乎都冬眠去了,水麵寂靜,冰冷的河水,枯萎的荷葉,呈現一種凋零的美。


    這片池塘李治是第一次來,這幾天他在皇宮轉來轉去,卻也不過在十分之一的土地上,落下足跡。


    皇宮太大,有人說深宮內院是一個牢籠,至少現在來看,這個牢籠還算寬敞。


    突然,李治注意到遠處有一個十一二歲的少年,鬼鬼祟祟的來到山水池閣,躲在一座假山後麵,探頭張望。


    李治站在一棵樹後麵,少年並未瞧見他,不過他似乎在找什麽人,目光一直望著遠處一座石橋。


    李治大為詫異,因為這少年是皇太子李忠,他不在東宮待著,跑這裏來做什麽?


    話說回來,這少年也挺可憐的。


    他原來的母親是一名低賤的宮人,後被王皇後領養,才被推上太子之位。


    如今王皇後被廢,武皇後上位,且已經有了兩個兒子,他的太子之位注定要被廢掉。


    這時,一名年近三旬、穿著樸素的宮女提著個裝滿水的木桶,從一座石橋上經過。


    那少年露出欣喜之色,大聲喊道:“阿娘,阿娘!”


    那宮女大吃一驚,循聲看去,很快發現了李忠,眼淚止不住的從眼眶中流了下來。


    突然間,她轉動腦袋,四顧搜索起來,李治急忙躲到樹後,才未被她發現。


    那宮女確認周圍沒人,才來到假山旁,拉著李忠進入假山,哭道:“太子,你怎能來看我?若被人瞧見,你這太子之位可就危險了呀!”


    李忠眼中也流著淚,泣聲道:“孩兒太過思念阿娘,忍不住就來了。再說,宮中都在說,父親要立五郎為太子,孩兒沒什麽好怕的。”


    那宮女姓劉,是皇宮中妃嬪地位最低的禦女,屬於皇帝的八十一禦妻之一。


    當初李治當太子時,她還是個侍女,被李治臨幸之後,生下李忠。


    然而她身份低微,年齡也比李治大很多,李治登基後隻給了她禦女的封號,相比之下,其他有子嗣的嬪妃,最低也是才人。


    不過劉氏卻非常知足,因皇帝並未禁止她與太子見麵,所以她將後半輩子的念想,都寄托在兒子身上。


    從小她就一直陪伴在李忠身邊,有時隻能遠遠看著,也無怨無悔。


    李忠每長高一點,她都會給她縫製新的衣服,雖然這些衣服最終空置櫃裏,並未穿在李忠身上,她卻從未停止過。


    而她自己的衣服,已沒有幾件,還全都打滿了補丁。


    幸好李忠從小孝順,知道她是自己生母後,對她格外親近。


    直到三年前,王皇後因沒有子嗣,決定領養李忠,並扶持他當上了太子。


    自那以後,王皇後便禁止劉氏接近李忠。


    有幾次劉氏遠遠躲著瞧兒子,被王皇後知道了,便將她打發到皇宮最偏僻的山水池閣,並且交代管事內侍,給她多派活計,讓她無瑕再見太子。


    李忠年紀大了,開始懂事,有次偷偷來山水池閣見劉氏,卻被劉氏大罵一頓,讓他不準再來。


    劉氏如此做,全是為了兒子的將來,她知道若被王皇後知道,很可能領養別的皇子,改立太子。


    自那以後,李忠再沒有來過。


    劉氏時常夢見兒子,獨坐飲淚,卻也並未再去找兒子。


    她別無所求,隻要知道兒子安好,便已知足。


    劉氏緊緊抱著兒子,泣聲道:“我也聽說了,聖人廢了王皇後,新立武皇後,我可憐的兒啊,這究竟是為什麽啊!”


    李忠哭中帶笑,道:“孩兒反倒很歡喜,皇後不準我見阿娘,我討厭她,她被廢了才好。我可以再見到阿娘了。”


    劉氏泣聲道:“傻孩子,沒了王皇後,你的太子之位可就不保了呀!”


    李忠幫劉氏擦了擦眼淚,笑道:“孩兒不想做太子,隻要和阿娘在一起,就歡喜了。”


    劉氏泣不成聲,緊緊抱著兒子。


    便在這時,一道“哢嚓”聲從外麵傳來,劉氏驚呼道:“是誰?”


    李治咳了一聲,從山壁後走了出來。


    “是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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