微子之去,孔子仁之。或曰,以存祀也。國未亡,廟社未夷,遽附君所仇忌者以求封,而曰存祀,此以為仁,則劉昶、蕭寶寅之竄身異域而受王封皆仁也,劉歆、李振、趙孟頫雖無國土而有祿食以祀其先人,皆仁也。以不仁為仁,道之所以喪,喪於佞人之辨,率此類是已。


    故紀季以酅入於齊,《春秋》書曰“以”,以者,不以者也;曰“入”,入,逆辭也。《春秋》之所惡,胡氏善之,幾何不獎秦檜,使其君稱“臣構”於女直邪?


    且夫古之有天下者,自諸侯而陟,未有天下之先,五廟以饗,固已食於其國矣。迨後嗣之絕於天也,失天下而不失其國,則先世之祀,一如其初;而又隆三恪之典禮,修天子之事守,則喪天下於子孫,而不喪天下於祖考。


    夫既有淫威以報勝國之祖宗,亦有餘榮以處勝國之孫子,則天位之得失僅係其人,而上下交無所累,不待存之而自無不存也。


    滅國而斬其祖者,五霸之事也;奪天下而絕其後者,暴秦之事也;於是乎天位之存亡累及於宗廟,而三代以上固無不祀之憂。是則成湯之郊禘,紂雖亡,終可不斬,而何待微子之存邪?


    蓋微子之去,去紂也,非去商也。苟非存祀,商不可去。借曰存祀,則無微子而紂之裔子固存。祿父之封,必然之事也;東征之舉,不必然之事也。


    微子而死,商之事守固不泯焉。豈逆料三監挾祿父以速其亡,而期三恪之封在己哉?即令知祿父之必亡,而麗億之子孫皆湯孫也,商祀固不亡也。


    故微子之去,去紂也,非去商也。憂紂虐之及己,而重累以骨肉戕忍之惡也,故曰仁也。


    夫仁不辟禍以害心,義不幸禍以成名。名順而心不安,不徇乎名;心安而名不順,不徇乎心。


    紂之“發出狂”而“家耄”之不保,則亦何有於其兄?何有於其兄,而箕子之舊雲“刻子”者,於微子而尤有建成、廷美之嫌,故微子之於此難矣。沈酗敗德,商其淪喪矣。隱痛在心,而涕泣弗釋,固重也。而更有重於此者。


    借微子而如箕、比,以危言投毒忌之耳,紂之虐用囚殺者,視諸箕、比,其發尤酷,而又可加以爭奪之名。


    以宋襄公之友愛,目夷之三諫,且如水之沃石,而和樂之義失焉,蓋亦嫌疑之未泯也。


    如欲詭隨以偷全兄弟之歡與?


    則必如寧王成器之於玄宗,斯可免矣。玉笛之朋淫,花奴之詭對,豈微子之忍用其心與?又況紂之安忍無親,曾不足望宋襄、唐玄之項背哉?


    箕子之不死,偶也。比幹之死,必也。微子之諫而必死也,甚於比幹,而必不得者,箕子之偶以生也。


    夫惟使紂而無以加其惡於微子,則四海內胥怨獨夫,家耄猶安遁野。


    借令微子秉清剛以立凶人之側,激紂毒猜之素,陰惡其匡正之予違,陽被以爭立之宿怨,則紂賊殺天倫之巨惡,家耄可以聲討,西伯可以執言,商之淪喪,因微子之死而已速,則微子雖死,而疚憾深矣。


    又令幽囚待戮,鉤連善類,以激臣民之憤怨,離心之多士,播棄之黎老,挾長幼之大義,矯適庶之虛名,擁戴元良,明加易置,而文王服事之忱,亦欣於得主,以終忠貞之世篤;則微子以之死而之生,商祚以之亡而之存,而幽獨之不寧,則不但如成湯之有慚德,且使蕭鸞、陳頊之懷逆以篡者,假為口實,尤仁人所不忍自我而開也。


    欲救亡而隻以速紂之亡,欲忠紂而或以代紂之位。心不安則不忍徇鎮撫社稷之名,名不順則不敢徇捐軀效節之心。抑必不可同昏以祈免也。然則父師之“刻”,微子不但“刻”以身之危,抑“刻”以心之苦矣。


    故展轉思之,窮而“出迪”,惟一去之差為自靖也。為亡國之公子易,為去國之元子難。“罔為臣仆”於周易,罔為兵端於商難。仁者之用心,固有然已。


    迨其後,殷命已革,祿父猶存,行遁荒郊,而三恪之祀,終非微子任也。


    及乎紂胤已殄,玄王幾餒,而後亦白其馬以來賓,則行遁之初,何嚐有存祀之心稍分其隱恤也乎?


    史氏抱器牽羊之說,其誣也久矣。假令祿父長保東郊,三恪永存紂裔,微子固將浮沈寄食,歸骨於祿父之邦。而商隨奄滅,成王正元子之名以就封於宋,周人以是厭服頑民之心,乃微子之莫可如何,衋然傷心;特以廟食之責,無可複諉,不得已而受命焉。


    悠悠蒼天,痛愈深而誌愈隱矣。痛之深、誌之隱者,仁也。故曰:“殷有三仁焉。”


    若夫以天倫之至愛,處無嫌之地,而箝舌以同昏,是愈疏也。當家邦之喪,而外附以免禍,是助逆也。況乎際郡縣之天下,國亡而祀斬;無尺土之可依,受仇仇之新命,行同犬豕而恩斬葛藟,亦安足列於人類哉!


    存紀雲者,不仁之人降以求榮,借口之詞也。非孔子之以稱微子者也。邪說興,天理滅,可弗辨與!讀《微子》之篇,察其勢之所值、心之所存,可以折其妄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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