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


    鄧後為鄧氏近親開邸第教學,而躬自試之,史稱之以為美談。漢武開博望苑,而太子弄兵;唐高開天策府選文士,而宮門蹀血;天子之子且以召難,況後族乎?諺有之曰:“婦人識字則誨淫,俗子通文則健訟。”


    詩書者,君子所以調性情而忠孝,小人所以啟小慧而悖逆者也。故曰:“民可使繇之,不可使知之。”不然,三代王者豈以仁義禮樂吝予斯人;而內不及於宮闈,外不私於姻黨,何為也哉?


    鄧後之約飭子弟也屢矣,其辭若足觀者。乃豫章唐檀告其太守曰:“方今外戚豪盛,君道微弱”。則後之寵私親以紊朝綱可知矣。假之兵權,複假之以文教,先王經緯天下之大用,一授之匪人,國尚孰與立也!言治者,知兵權之不可旁落,而不知文教之不可下移,未知治道之綱也。一道德,同風俗,教出於上之謂也。


    十一


    有其始之,則已之也難,是以君子慎乎其始之也。西域通塞,初無當於中國與匈奴之彊弱。乃自張開始之,班超繼之,中國震而矜之曰:吾以斷匈奴之右臂。於是匈奴亦因而曰:是可以為吾右臂也。


    迨安帝之世,羌寇起,隴西隔絕,涼州幾棄,匈奴於是因車師攻殺後部司馬,又殺墩煌長史索班,蓋至是而西城不可棄矣。公卿乃始欲閉玉門、絕西域,置河西、隴右剝床及膚之禍於不恤,班勇力爭其不可,勇之策賢於其父超矣。非勇之果賢也,時異而勢不容已也。


    乃超之出,無撓之者,而重撓勇。勇策不用,漢師不出,匈奴寇抄不息,沈氐因之而亂。害極於鄧騭之庸愞,而禍始於張騫之挑引。故曰有其始之,則已之也尋也。


    鄭於台、楚,非果係重輕。而楚爭之晉因爭之;晉爭之,楚益爭之;疲天下之兵力百餘年,而兩皆無據。


    高歡、宇文泰之玉璧,朱友貞、李存勗之楊劉,一旦而以存亡係之;非其存亡之果係也,力盡於此,而餘地皆虛,徒使其土之民人蹂躪而殆無遺種,皆始之者貽之,孰有能包舉興亡勝敗之大而遊心於餘地者乎?


    易曰:“非所據而據焉,身必危。”凡見可據者,皆非據也,遊士炫其謀,武人張其功,後欲已之而不能,故君子必慎乎其始之也。


    十二


    潁川杜根上書鄧後歸政安帝,後怒,撲殺之,得蘇,逃宜城山中為酒家保,積十五年,後死乃出。或問以何不投知故而自苦,根言:“發露,禍及親故。”智哉根乎!何也?親故之能托生死者不易得也。非謂夫叛而執之也,為根之知交者應不至此也。


    好義之心苟不敵其私利之情,則其氣先餒;好義之心與私利之情相半,即不相半而不能忘,其神必亂;氣餒神亂,耳目不能自主,周旋卻顧,示人以可疑,則愈密而愈疏,故義利交戰於胸者,必交受其禍。


    今有人於此,而人或投之,鄰裏鄉黨不問焉者,以適然聽之也。唯大勇者,為能以適然處變;不然,則如酒家之本不覺而固適然者也。非此而必不能矣。


    嗚呼!士不幸而處亂世,不屈於邪,而抑未可以死,緩急固時有矣,而可不慎所依乎!好苛禮而不簡者,恤小利而形於色者,多疑而好謀者,貌願謹而勤小物者,吊死問疾而多為容者,皆不可依者也,可弗慎邪?


    十三


    處士之征而不受命者多矣:或誌過亢而不知時者也;或名高而藏其拙者也;或覬公孤師保之尊而躐級以不屑小官者也;吾於薛包獨有取焉。


    包以至行聞,盡孝友、飭門內之修而已;自盡以求仁,而無矯畢驚人之節,初未嚐規畫天人,謂己有以利天下也。漢征之而拜侍中,非其事也,固非其誌也。包曰:吾以盡吾門內之修,天子知我征我以風示天下,而德不孤矣;吾未嚐有匡濟之心,而何用仕為!


    奚以知其然也?以包之所為,皆循循乎父子兄弟之閉,非襄楷、郎凱、樊英窺測天人,舍己而求諸人者比也。而漢之授以侍中,抑非其道。


    侍中者,出入諷議之臣也。當安帝之世,外羌戎,內盜賊,外戚、阿母、宦寺,交相煽搆,此大人搏捖斡運見功之地,而包之誌略固不及此。


    非天下有不可為之時,而非包敦篤修能所堪之任也,則漢任之固不以其道矣。善處包者,使分司徒之教職,而任之癢序,則得矣。不則使治一郡,以興教化、撫貧弱,敷其潔己愛物之德,治績懋焉。


    如之何以侍中任之邪!包之以死乞免,度己量時之道允協矣;豈誌亢名高薄小位而覬公孤者類哉?


    龍有潛也,有見也,有亢也。孔子知不可而為,聖人之亢也;伊呂之興,大人之見也;包之終隱,君子之潛也。潛者,非必他日之見也,道在潛,終身潛焉可矣。


    十四


    安帝之不德,豈至如昌邑王賀之荒悖哉!立十五年矣,鄧後寵平原王翼,欲廢帝而立之;杜根請帝親政,而撲殺之;視天位如置棊,任其喜怒,後之惡烈於呂、武矣。伊尹之放太甲,未嚐他有援立,示必反之也。


    昌邑王之不可一日為君,霍光之不幸,而又幸得宣帝之賢也。且昌邑既廢,始求宣帝於民閉,未嚐豫扳宣帝而後廢昌邑也。鄧後以婦人而輔以碌碌之鄧騭,予奪在手,唯意所授,瀆大倫,玩神器,君子所必誅勿赦也。


    鄧後死,王聖、李閏乘權而亂政,繇安帝之不君,可謂後之先識而誌安社稷乎?


    乃抑稽聖、閏之得以蠱帝而逞者,誰使然也?十五載見郊見廟之天子,不能自保,大臣弗能救也,小臣越位孤鳴而置之死也,舍保母宦寺而誰依邪?


    易位之僇辱,與死接踵,自非上哲反己自彊以潛消內釁,則免己於死而固其位,奚暇擇阿母宦寺之非,而不以為恩哉!宦寺之終亡漢,李閏、江京始之也,而實鄧後之反激以延進之也。


    十五


    建元中,守相坐髒,禁錮二世。劉愷以謂“惡惡止其身,春秋之義,請除其禁”,持平之論也。


    抑書曰:“刑亂國、用重典。”從重以挽極重之勢,施之亂國,亦詎不可哉?


    人之貪墨無厭、罪罟不恤者,豈其性然?抑其習之浸淫者不能自拔也。身為王臣,已離饑寒之苦,而漁獵不已,愚之不瘳,何至於是!


    斥田廬,藏珠玉,飾第宅,侈婚嫁,潤及子孫,姻亞族黨稱弗絕,則相尚以迷,雖身受歐刀而忘之矣。妻妾子女環向以相索,始於獻笑,中於垂泣,終則怨謫交加而無日得安於其室;則自非卓然自立者,且求徽纆叢棘之不加於身,勿寧他日之係項伏锧以偷免於且夕也。


    一行為吏,身為子孫之仆隸,驅使死辱而莫能逃,乃伏法以還,彼且握爵銜憲,施施自得,不複憶祖父之慘傷。嗚呼!孱柔者內偪於淫威,甚於國憲,亦大可矜也已!


    故貪墨者,其人也;所以貪墨者,其子孫也;拔本憲源,施以禁錮之罰,俾得謝入室之遍謫,亦詎不可哉?為子孫者,雖擁肥奡立,而士類弗齒;即甚不肖,忘情仕進,然世胄恥與為婚姻,人士羞與為朋侶,守令可持法以相按治,仇怨可抗顏以相報複。


    則子孫先怵,妻妾內憂,庸謹之夫,亦可藉手以寡怨於百姓。則非但弭生民之蟊賊,且以旌則善類,曲全中材,而風俗亦繇之易矣。


    惡惡止其身,非此之謂也。三代世祿,士不憂貧,雖貪而無為子孫計者,先世之澤,不可自一人而斬也。


    十六


    治天下之綱紀,非徒以其名也。其實在,其名雖易,綱紀存焉。其實亡,其名存,獨爭其名,奚益哉!


    宰相之任,唐、虞之百揆合於一,周之三公分於三;其致治者,非分合之為之,君正於上,而任得其人也。其合也,位次於天子;其分也,職別於專司。


    然而雖分,必有統之者以合其分。要因乎上所重,而天下之權歸之。天子孚以一心,而躬親重任,唯待讚襄則一也。自漢以後,名數易而權數移,移之有得有失,論者舉而歸功過於名;天豈其名哉?操之者之失其實,則末繇以治也。


    西漢置丞和而無實,權移於大將軍;故昌邑之廢,楊敞委隨,而生死莫能自必。東漢立三公而無實,權移於尚書;故陳忠因災畢策免三公,上書力爭,言選舉誅賞不當一繇尚書。兩漢之畢,丞相合而三公分,然其權之上移於將軍、下移於尚書同也。


    晉之中書監,猶尚書也。唐之三省,猶三公也。宋以參知分宰相之權,南宋立左右相,而移權於平章。永樂以降,名為分任九卿,而權歸內閣。或分或合,或置或罷,互相為監,而互相為因。


    若其所以或治或亂者,非此也;人不擇則望輕,心不孚則事礙,天子不躬親,而旁撓之者,非外戚則宦寺也。使大將軍而以德選,則任大將軍可矣。使尚書中書而以德進,則任兩省可矣。


    丞相三公其名也,唐、虞、殷、周不相師也。懲權奸而分任於參知,下移於內閣,惡在參知內閣之不足以擅權而懷奸也?上移於大將軍,而僅以寵外戚;下移於內閣,而實以授宦寺;豈其名之去之哉?


    實去之耳。天子不躬親,而日與居者,婢妾之與奄腐;不此之防,徒以虛名爭崇卑分合之得失,亦末矣。


    為公輔爭名不如爭實;其爭實也,爭權不如爭道:非勵精親政而慎選有德,皆末也。熒惑守心而翟方進賜死,地震而陳褒策免,其時獨無天子乎?


    十七


    周之進士也,雖雲鄉舉裏選,而必貢自諸侯與卿大夫;非諸侯與卿大夫,未有能達於天子者也。已而大夫執政,士之仕也,必於大夫;非大夫,未有能達於諸侯者也。漢之辟召自州郡,非州郡,未有能達於三公者也;非三公,未有能達於天子者也。


    魏、晉之選舉,中正司九品之升降;非中正,未有能達於吏部者也。隋設進士科,而唐以下因之,益以明經、學究、童子諸科,與太學上舍之選,學校歲貢之士;逮及任子掾吏,皆特達而登仕籍;士無不可自達於天子。而猶有依附權門、失身匪類、墮其召節者,此尚何所委咎哉!


    周末之政在大夫也,聖門之賢,亢誌陋巷,顏、閔而已;冉有之失身季氏,子路之失身孔悝,夫豈有康衢之可繇而趨邪徑哉!士之仕也,猶農夫之耕也;無畇畇之隰,則阪田雖確,而不能已於薦蓘。故自隋以上,清直端潔之士,限以地,迫以時,失身於薦辟之匪人,而不免於公論之彈射,士之不幸也,古之不今若也。


    楊伯起之剛方,而譖之者以鄧氏故吏為其罪;鄧騭辟震,而震不能辭,時使然也。崔瑗之持正,欲說閻顯立濟陰王,不能見顯,因陳禪以進說,禪不代達,猶以顯累,終身被斥;瑗受顯之辟召,而不能辭,時使然也。夫二子皆有求、路不可奪之節,而浮雲之翳,白日減輝。自非蟄龍屈蠖,學顏、閔而終潛德,遭世末流,亦將如之何哉!


    後世貢舉法行,舉主門生雖有不相忘之雅,而一峰之於南陽,念菴之於江陵,抗疏劾之,而不以為嫌。然且有別托蹊徑以呈身邪黨者;使當晉、漢以上,其不為郗慮、賈充之躬任弑逆者幾何也?覽伯起、子玉之始終,為之深悼,而士可以不恤其身故?


    十八


    人之至不仁而欲賴以為寵,人之至不祥而欲附以為援,天下之至愚,成天下之大惡,終陷天下之大刑,其能免乎?


    人主即至愚且忍,未有不欲其子為天子者也。其或有所廢者,必有所立,類皆私嬖妾、寵庶孽,而要亦授於其子。安帝僅一子爾,旁無嬖庶,年甫十歲,性猶婉順,而惑於宦寺,忍棄之鍾下,而不恤己之無苗裔,此誠古今之至不仁者矣。奄人之崇惡也,毒螫善類,攻畢己以行私爾。即至傷及元良,如伊戾、趙高之為,亦陰有攀附,仍不舍其君之子,而但逞於一時。


    王聖、江京、樊豐之瑣瑣懷忿於王男、邴吉,而怨及國本,吾君僅有一子,而敢摧折以瀕於死亡,此誠天下之至不祥者矣。而耿寶無知,喪心失誌,徇至不祥之人,行至不仁之事,惑古今至愚至忍之安帝,賴其寵祿,而附險毒之奄妾以為援;帝死未寒,寶先死於閻顯之手,與聖、豐而俱爐。


    嗚呼!不可與為父子者:必不可與為君臣。不可與為君臣者,必不可與為朋友。寶也、顯也、京也、豐也,歧首之蛇,還自相噬,而閻後亦因以斃。按順帝雖納周舉之諫,複朝閻後,而數日後閻後輒崩,其死於見迫可知,史諱言之耳。不仁之尤,不祥之甚,未有能終日者也。劉授、劉熹、馮石之為三公,緘默不言,辱人賤行,身逸鉄鉞,而恥心蕩然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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