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


    挾天子以令諸侯而威服天下,自桓、文始。曹操襲其跡,因以篡漢,二袁、呂布、劉表不能與之爭,此奸雄已試之成效,後起者所必襲也。


    乃克用連兵入寇,朱溫方搆難徐、鄆而不問;王行瑜、韓建、李茂貞劫逐天子,朱溫坐視而不恤;李克用既討平之,乃聽蓋寓之言,不入見而還鎮;李茂貞犯順,昭宗如華州,困於韓建,全忠在汴,扣關以奔駕也甚易,而方南與楊行密爭,不一問也;及劉季述以無援之宦豎廢天子幽之,崔胤召溫以入,而尚遲回不進,讓複辟之功於孫德昭;克用則方治城自保,而念不及此。


    何此二凶者,置天子於三數叛人之手,不居之以為奇貨;而善謀如蓋寓,亦不能師荀彧之智,以成其主之篡奪;豈其智之未逮而力之不能也與?


    天下之理,順逆而已。順者,理之經也;逆者雖逆,而亦有逆之理焉。泝危灘而上者,楫折牽絕而可濟,以其所沿之流,猶是順流之津也。


    夫桓、文之津,豈溫與克用之所可問哉?桓、文定王嗣,反王駕,北討戎,南服楚,通諸侯之貢於周京,故召王受錫而諸侯斂衽,誠有以服天下之心,固非溫、克用之所可企及已。


    即若曹操,奮起以討董卓,幾捐生於滎陽,袁紹、韓馥欲帝劉虞,而堅於西向,退居許下,未嚐敢以一言忤天子也。獻帝為李、郭諸賊所逼,露處曹陽,然一夫耳,漢室群臣救死不遑,而奚問天子?


    董承、楊奉微弱,而徒然驕蹇,操以禮奉迎,使即一日之安;雖心懷逆節,而所循之跡,固臣主之名義,是逆而依理之順以行,以其初未有逆也。


    李克用以異類而懷野心,父子承恩,分受節鉞,忽動劉淵之逆誌,起而據雲中以反。既敗而走,結韃靼以窺中國,幸黃巢之亂以闌入,寸效未展,先掠河東,黃巢困蹙已極,薄收收複之績,結王重榮以拊長安之背,流矢及於禦座,公為國賊而莫之忌。


    其偶勝岐、邠斬行瑜也,天下固知其非為國討賊而隻以自雄也。乃欲襲義以奉天子、製雄藩,立敗之術耳。蓋寓知而止之,克用亦自知其非曹操矣。


    朱溫則盜耳,王鐸無識,而假之以權,掠擊自擅,無絲發之功於唐室。若令遽起乘危,握天子於股掌,天下群起而攻之,曾王行瑜、韓建之不若也。


    故溫自知其不可,而李振、敬翔亦不以此為之謀。假義者,必有在己之義可托;身為叛賊之魁,負大不義於海內,而奚托哉?故唯坐待人之亡唐而後奪之,其誌決也。


    以勢言之,溫與克用所亟爭者,河北也。河北歸汴,則扼晉之吭;河北歸晉,則壓汴之脊。劉仁恭、王鎔、羅弘信、李罕之、朱瑄、朱瑾、橫互於其閑,溫屢敗矣,克用則危矣。藉令竭全力以入關中而空其巢穴,溫入長安,則克用會河東以牽河北,渡河以搗汴,而溫坐斃。克用入長安,則溫率雒、蔡、山南以扣關,而燕、趙、魏、潞搗太原以拔其本根,而克用立亡。


    義不可假,名無可屍,而抑失形勢以自傾,故皆知其不可。且畜力以求功於河北,置孤危之天子於狡豎奄人之手,使促之以亡而後收之。是以劉季述之逆,溫且遲回不進,朱溫之篡弑,李克用不興縞素之師。溫利克用之逆,克用亦利溫之弑,其情皆穿窬也。


    豈徒不能托跡桓、文哉?曹操之所為,抑其不能以身任之者也。故崔胤已為內主,李振諫使人討,溫尚聊遣蔣玄暉因胤以謀,而自引兵向河中,置長安於緩圖,如此其不遽也。然且篡唐而僅得天下八九之一,不十年而遽亡。不能如曹操,則固不能如其雄峙三分而傳之數世也。


    至仁大義者起,則假仁假義者不足以動天下,商、奄之所以速滅也。無至仁大義之主,則假仁義者猶足以鉗製天下,袁紹之所以不能勝曹氏也。至於欲假仁義而必不得,然後允為賊而不足與於雄傑之數,視其所自起與其所已為者而已。以曹操擬桓、文,杜蘅之於細辛也;以朱溫李克用擬曹操,瓦礫之於碔砆也;此其不可強而同者也。


    九


    李克用按兵自保,大治晉陽城塹,劉延業諫其不當損威望而啟寇心,克用賞以金帛,而修城之役不為之輟。


    夫自處於不亡之勢,以待天下之變,克用之處心擇術,以此為謀久矣。其明年,朱溫果陷澤、沁、潞、遼,直抵晉陽城下,攻不能克而返。克用知溫之誌,固思滅己而後篡唐,抑知溫之所急者在篡唐,固不能持久以敝我也,城堅不可拔,而溫且折矣。


    李茂貞之劫駕,溫篡之資也;溫挾主以東而篡之,克用之資也。幸之以為資,而克用之為謀也尤固。身既數為叛逆,不能假存唐之名以利於篡;威望未張,又不能屍篡唐之名以召天下之兵;遲回斂翼,置天下於不問,以聽其陸沈,而可謝咎以持溫之短長,克用之狡也。


    然至是而克用為稍循於理矣。修守備、休士卒以自彊,而納李襲吉之言,訓兵勸農,以立開國建家之本,則不但李茂貞、韓建輩之所弗逮,朱溫亦遠出其下矣。訓兵務農者,圖王之資也;修城治塹者,保國之本也;劉延業惡足以知之?而曰“宜揚兵以嚴四境”。枵於內而張於外,亡而已矣。


    然而克用之賞延業者,何也?其自保以觀變之心,不可令部曲知之;知之則眾誌偷矣。延業能為誇大之言,以作將士之氣,故賞之以勸厲士心,此克用之所以狡也。己不然,而怒之;己所然,而喜之;則庸人之所以危亡也。


    十


    王摶之為相也,以明達有度量見稱於時,觀其進言於昭宗者,亦正大明愷而有條理,似有陸敬輿之風焉。


    嗚呼!唐於是時,敬輿在,亦必不欲居密勿以任安危,不能也,故不欲也,而況於搏乎?


    德宗多猜而信讒矣,然遇事能思,不至如昭宗之輕躁以無恒也。德宗之廷,奸佞充斥矣,然心存固寵如盧杞、裴延齡耳,不至如張、崔昭緯、崔胤之外結彊藩以鬻國也。德宗之側,宦豎持權矣,然惡正導欲如霍仙鳴、竇文場耳,不至如劉季述、韓全誨之握人主死生於其掌也。


    德宗之叛臣,交起縱橫矣,然蹶起無根如朱泚、李希烈耳,不至如朱溫、李克用之植根深固必於篡奪也。而德宗抑有李晟、渾瑊、馬燧之赤心為用,故李懷光雖叛,不敢逼上而屏跡於河中;而昭宗則無人不起而劫之,曾無一旅之可依也。夫時異而勢殊,既如此矣。


    然則敬輿而處昭宗之世,君篤信之,且不能救唐之亡,況搏之於敬輿,其賢愚之相去,本非等倫,不可以言之近似而許之也乎!


    敬輿之為學士筦中製也,一言出,一策行,中外翕然以聽,盧杞之奸,莫之掣曳,豈徒其言之得哉?有以大服其心者在也。搏之筮仕不知幾何時,而一旦躋公輔之列,天下初不知有其人,則素所樹立者可知;德不如也,則威不如矣。


    敬輿於扶危定傾之計,規畫萬全,上自君心,下達民隱,錢穀兵刑、用人行法、皆委悉其條理,取德宗之天下巨細表裏,一一分析而經理之。而搏則唯一計之得耳,其曰“宜俟多難漸平,以道消息”,是已。顧問多難何恃以漸平,則道亦窮矣;才不如也,則權不如矣。


    敬輿之得君也至矣,然逐盧杞、吳通玄而敬輿仍守學士之職,匪直讓鄴侯於首揆已也,並竇參、董晉而不欲躐居其上。搏德威不立,才望不著,一旦而立於百僚之上,於時天子雖弱,而宰相猶持天下之權,逆臣且仰其進止,固有恩怨交加、安危係命之钜責焉;不揣而遽任之,與頑鄙無藉之李谿、朱樸旅進而不慚,是亦冒昧榮名、不恤死辱者耳。以視敬輿之棲遲內製、不易爰立者何如?節不如也。節不如,而以任扶危定傾之大計,“負且乘,致寇至,盜思奪之,”凶,其可免乎?


    人臣當危亂之日,欲捐軀以報主,援亡國而存之,抑必謹其進退之節,不苟於名位。而後其得也,可以厭服奸邪之心;即其不然,身死國亡,而皎然暴其誌行於天下。


    今置身其列,凝目而視之,居此位者,非崔胤之逆,則朱樸輩之蠅營狗苟者,而屑與之並立於台座哉?且即其言而論之,以止昭宗之躁率,置宦寺於緩圖,昭宗弗聽,惑於崔胤以召禍,搏乃伸其先見之明耳。然令如搏之言,養宦官之奸,姑任其惡,又將何所底止邪?


    激李克用之反者,田令孜也;成韓建之惡、肆囚主之凶者,劉季述也;通李茂貞以劫駕者,韓全誨也。至此時,而宦官與外鎮逆臣合而相尋於禍亂,唐不亡,宦官不自趨於殺盡而不止,安得有外難平而以道消息之日乎?其言似也,而又驗。雖然,抑豈有可采之實哉?


    十一


    唐之將亡,無一以身殉國之士,其韓偓乎!偓之貶也,昭宗垂涕而遣之,偓對曰:“臣得貶死為幸,不忍見篡弑之辱。”斯聞者酸心、見者裂肝之日也。


    而偓不仰藥絕吭以死於君側,則偓疑不得為捐生取義之忠矣。然而未可以責偓也,君尚在,國尚未亡,無死之地;而時方貶竄,於此而死焉,則是以貶故死也,匹夫匹婦之婞婞者矣。


    偓去國而君弑,未幾而國亡,偓之存亡無所考見,而不聞絕粒赴淵以與國俱逝,此則可以死矣,建文諸臣,所以爭光日月也,而偓不逮。


    乃以義審之,偓抑可以無死也。偽命不及,非龔勝不食之時,而謝枋得賣卜之日也。湮沒鬱抑以終身,則較家鉉翁之談經河上為尤遂誌耳。紂亡而箕子且存,是亦一道也。


    人臣當危亡之日,介生死之交,有死之道焉,有死之機焉。蹈死之道而死者,正也;蹈死之道而或不死者,時之不偶也;蹈死之機而死者,下愚而已矣。


    昭宗反辟,劉季述伏誅之謀,偓與讚焉,蹈死之道一也。工摶請勿聽崔胤之謀,殺宦官以賈禍,胤怒而誣殺之;偓為昭宗謀,亦雲“帝王之道,當以重厚鎮之,此曹不可盡誅以起禍”,其忤胤也與摶同,蹈死之道二也。


    韋貽範求宦官與李茂貞,起複入相,命偓草製,偓堅持不草,中使曰:“學士勿以死為戲。”茂貞曰:“學士不肯草製,與反何異?”蹈死之道三也。從昭宗於播遷幽辱之中,白刃之不加頸者一線耳,而守正不撓,季述不能殺,崔胤不能殺,茂貞不能殺,非偓可取必於凶人之見免也,偶然而得之也。乃偓之終不蹈死之機,則愛其生以愛其死,固有超然於禍福之表者也。


    姚洎之將入相也,謀於偓,而偓告以不就,為人謀者如是,則自為之堅貞可知矣。蘇撿欲引為相,而怒曰:“君柰何以此相汙!”昭宗欲相之,則薦趙崇、王讚以自代。其時之宰相,皆汴、晉、邠、岐之私人,樹以為內主者也。權雖倒持於逆藩,而唐室一即一離之機猶操於宰相,屍其位,則已入其彀中,而奸貪之小人趨入於阱中,猶見榮焉,此所謂死之機也。


    偓惟堅持必不為相之節,抑知雖相而無救唐亡、祗以自危之理;且知雖不為相而可以盡忠,唯不為相而後可盡忠於主之勢。故晉人不疑其黨汴,汴人不疑其黨岐,宦官不疑其附崔胤,胤不疑其附宦官。立於四虛無倚之地,以衛孤弱之天子而盡其所可為,疑忌淺,怨毒不生,雖茂貞且媿曰:“我實不知書生禮數。”而惡亦息矣。此其可生、可死、可抗群凶而終不蹈死之機者也。


    無死之機,是以不死;履死之道,是以不辱。若偓者,其以處危亡之世,誠可以自靖焉矣。其告昭宗曰:“萬國皆屬耳目,不可以機數欺之,推誠直致,日計不足,歲計有餘。”其奉以立身也,亦此道也夫!


    十二


    宰相數易,則人皆可相,人皆可相,則人皆可為天子之漸也。宰相之於天子,廉陛相躡者也,下廉夷而上陛亦陵。唐高宗用此術也,以輕於命相,故一婦人談笑而滅其宗祀,替其塚嗣,裴炎、傳遊藝夷之,武三思、承嗣因而陵之,相因之勢也。


    高宗承全盛之宇,戴太宗之澤而不保其子,況昭宗當僖宗喪敗之餘,疆臣逆奄交起相乘之世乎?


    自龍紀元年至唐亡天祐三年,凡十九歲,而張、孔緯、劉崇望、崔昭緯、徐彥若、鄭延昌、杜讓能、韋昭度、崔胤、鄭綮、李谿、陸希聲、王搏、孫偓、陸扆、朱樸、崔遠、裴贄、王薄、裴樞、盧光啟、韋貽範、蘇撿、獨孤損、柳璨、張文蔚、楊涉,或起或廢者二十七人,疆臣脅之,奄人製之,而朝廷不能操黜陟之權,固矣。


    抑昭宗輕率無恒,任情以為喜怒,聞一言之得,而肝膽旋傾,幸一事之成,而營魂不定,乃至登進可驚可愕之人,為天下所姍笑,猶自矜特達之知,覆無餘,而猶不知悔,其識闇而自用,以一往之情為愛憎,自取滅亡,固千古必然之僨軌也。


    抑就諸人言之,人之樂居尊位者,上之以行其道,次之以成其名,其下則榮利之足耳。當高宗之世,天下方寧,而宰相尊。名之所歸,利之所擅,貿貿然群起而相淩奪以覬得,鄙夫之情類然,無足怪者。


    自僖宗以來,天子屢披荊榛,兩都鞠為茂草,國門之外,號令不行,雖有三台之號,曾無一席之安,計其恫喝塗人而招納賄賂者,曾不足當李林甫、令狐綯之傔從,不安而危,不富而貧,其尊也,藩鎮視之如衙官,其榮也,奄宦得加以嗬詈,一旦有變,則天子以其頸血而謝人,或殺或族,或斥遠方而斃於道路。


    此諸人者,稍有識焉,何樂以身試沸膏之鼎而思霑其滴瀝乎?故蘇撿欲經營韓偓入相,而偓怒曰“以此相汙”,誠哉!其汙也。而一時風會所淫,如飲莨菪之酒,奔馳恐後,而莫之能止,前者殊死,後者彈冠,人之無良,亦至是哉!


    嗚呼!士貴有以自立耳。無以自立,而寄身於炎寒之世局,當塾教之始,則以利名為鵠矣;當賓興之日,則以仕宦為津矣;一涉仕宦之塗,進而不知所終,退而無以自處,則紫閣黃扉,火城堂食,人擬為生人之止境;而自此以外,前有往古,後有來今,上有高天,下有厚地,仰有君父,俯有黎民,明有名教,幽有鬼神,凡民有口,妻子有顏,平旦雞鳴,有不可自昧之惻隱羞惡,皆學所不及,心所不辨,耳聞之而但為聲響,目見之而但為文章,漠不相關,若海外三山之不我即也。


    嗚呼!士若此,而猶不以宰相為人生不易得之境,鼎烹且俟之崇朝,鼎食且僥於此日,其能戒心戢誌如韓偓者,凡幾人也?世亂君昏,正其逞誌之日,又何怪焉?世教衰,民不興行,天下如狂,而國以亡、君以屠、生民以殄。是以先王敦廉恥、尚忠孝、後利先義,以養士於難進易退之中,誠慮周而道定也。


    十三


    昭宗為朱溫所劫遷,流離道左,發閑使求救於李克用、王建、楊行密,是垂死之哀鳴,不擇而發,惟足悲悼而已。夫三鎮者,其可以抗朱溫遏其篡弑之惡而責以君臣之大義者乎?使三鎮猶然唐之臣子,而兵力足以勝溫也,則溫亦不敢遽圖凶逆;王行瑜、李茂貞、韓建之無成,溫稔知之,故遲回而待之今日,則熟審彼己之形勢,目中已無三鎮,知唯予誌而莫違矣。


    克用而可抗溫邪,豈一日忘溫者?昭宗嚐和解之而不聽,而況有言之可執,卷甲疾趨,豈待閑詔之求援乎?克用於時方修城塹,保太原、澤、潞、邢、洺之不遑恤,其必不能踰太行以向汴、雒,明矣。


    王建北倚劍閣,東扼瞿唐,乘人之所不爭,據險以自存,身未習百戰之勞,而所用者兩川之土著,不能出穴以鬥者,如之何其能與疆暴之朱溫爭生死也?


    楊行密雖嚐挫溫矣,而舟楫之利,失水則困,故僅可以保江、淮,而不能與騎步爭逐於平野;新得朱瑾兗、鄆之餘眾,騎兵稍振,而瑾又溫所魚肉之殘耳;且使出汝、毫而西討,錢鏐乘其東陲,馬殷乘其南界,田頵之徒又從中而訌,進不利而退失守,為溫之擒而已。是三鎮之力不足以進取為昭宗而興師也,明矣。


    抑以君臣之義責望三鎮,夫三鎮又何足以言哉?克用之思奪唐,其與朱溫先後之閑耳,委唐之亡於溫,以嫁不道之辜,而己徐起以收之,克用之懷挾久矣;浸令其力可任,假密詔以興師,勝溫而挾天子,亦溫之於茂貞也,況乎其處心積慮之固不然也。


    王建得蜀,而早有公孫述、劉備、李特之全局在其意中,羈縻於唐,不敢先發以招天下之彈射耳;其逼顧彥暉逐韋昭度而走之,逆節已著,昔固嚐托勤王之名而陽出兵以掠地,非李茂貞阻之,則乘長安之虛而收洮、鞏,臨秦、鳳以稱西帝,豈複於唐有源本之思,以效桓、文之勣乎?


    克用狄也,王建奄宦之私人也,不足援名教以望之,所固然矣。然昭宗妄億而號呼,猶有說也。沙陀承恩三世,李國昌起騎將而分節鉞,克用逋逃朔漠,赦其族誅之辜,而賜以國姓;王建隨駕奔蜀,負璽以從,艱難與共之君臣,親若父子;則克用、建自逆,而唐固篤恩義以為之君,當危急之秋,迫而呼之,非過望也。


    若夫楊行密者,於昭宗何有哉?高駢據千裏之腴壤,一矢不加於賊,而坐擁富貴,土芥其人民,使無所控告,畢師鐸、秦彥、孫儒競起爭奪,血流盈壑,彌望蒿萊,唐弗能問也。行密足未嚐履王都,目未嚐見宮闕,起於卒伍,無尺寸之詔可銜,削平之而撫僅存之生齒,是草澤崛起,無異於陳勝、項梁之於秦也。


    霸局已成,唐不能禁,授以爵命而姑為維係,其君臣之義,蓋已淺矣。天下已非唐有,而人民必有恃以存,力捍凶鋒,保江、淮之片土,抗誌崛立,獨能不附逆賊,甘奉正朔,如王師範、羅紹威、韓建之所為,亦可謂之丈夫矣。唐一日未亡,行密一日不稱王,而帝製賞罰之事,聽命於朝,循分自揣,安於其位,而特不屑臣服於逆賊之廷,亦可謂之不妄矣。唐何德以及行密,而望其為郭子儀、李晟之精忠,以抵觸凶人爭一線之存亡哉?


    如曰溥天率土,義不可逃也,湯、武且有慚德矣。項羽不弑懷王,漢高豈終北麵?行密保境息民以待時變,唐可再興,則為竇融;唐不可興,則為尉佗;而但不為梟獍之爪牙,斯已足矣。既不可以君臣之義苛求其效死,而昭宗又奚望其援己哉?


    故三鎮者,無一可倚者也。昭宗先無自固之道,禍至而周章,“謂他人昆,亦莫我聞,”勢之所必然者也。屠門之悲號,不如其瘖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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