熱……


    好熱……


    洛洛無意識地抬起手,想要扯開礙事的衣襟。


    手指忽然一頓。


    鋪天蓋地的濃香淹沒了她,她恍惚睜眼,入目紙醉金迷,耳畔紅男綠女喧囂一片。


    怎麽回事?


    洛洛舉目環視四周,定睛觀察。


    她身處一處金碧輝煌的樓閣,身邊全是人,烏泱泱的,每一個臉色發紅,發叢生煙,揮著手舞動,氣氛一派癲狂。


    放眼雕梁畫棟,金欄玉柱,一道道絲絛垂落,一陣陣花果香、脂粉香撲麵而至,熏得人頭暈。


    好熱……骨子裏仿佛有蟻咬,身體裏似是憋住了什麽滾燙的熱潮,衝撞,蕩漾,尋不到出口。


    “好難受。”洛洛踉蹌一步,探手握住身前的欄杆。


    冰涼、圓潤,覆了玉漆,內裏是實木。


    實木……硬梆的實木,握在手裏……沉甸甸……她不由自主地胡思亂想。


    又一陣歡呼聲浪來襲。


    洛洛被挾裹其中,隻覺站立不穩,身體與思緒輕飄飄往上浮。


    好想遵循本能胡亂放縱。


    不,不對。她到這裏,是要做一件很重要很重要的事情。


    她要找一個人,誰?


    又一陣歡呼,氣浪幾乎將人掀倒。


    前方一處極其精美的玉台上,緩緩升起四麵淺白紗幕。


    靡靡之音不知從哪裏傳來,隻見那紗幕升至半空,忽地飄落下來,似一隻玉手拂過眾人的臉頰。


    一瞬間,呼吸聲都停滯了。


    玉台正中,跪坐一個人。


    四周有薄霧蒸騰而起,桃花般的顏色。霧色浸染這個人身上的白色紗衣,纏繞而上,落向他蒼白清麗的麵容。


    下頜弧線秀美,嘴唇薄而嬌嫩,色如春花,麵似冠玉。


    年紀並不大,大約隻有十二、三。


    好大一條白綾縛住他的眼,遮了上半張臉。


    即便如此,仍能看出是個絕色少年郎。


    一陣可怕的靜默之後,台下哄然爆起了聲浪。


    洛洛暈乎乎聽了幾耳朵,大概明白了這是在幹什麽——這是一處南風樓,眾人在競拍這個少年的“初夜權”。


    洛洛騰一隻手摁住腦門。


    腦袋嗡嗡的。


    這少年的容貌看不分明,隱隱約約好似有幾分眼熟。


    無數桃花瓣在往精美玉台上麵扔。先是一片一片,很快便成了一把一把。紛紛揚揚,如夢似幻。


    潮水般的桃花瓣淹沒了少年的腳踝,漫到他身上。


    花瓣不是尋常的花瓣。


    銀線為骨,勾勒出花瓣的形狀,覆上桃色煙雲羅,細細用金粉染過。拋起來時一片幻彩絢麗。


    南風樓特製,一片花瓣需要十金換,往台上扔多少,便是今夜願意出價多少。


    風月場所一擲千金大有人在,少年身價瘋漲。


    人群亢奮,議論紛紛。


    “這樓裏玩法可謂一絕。伎子自幼便用白綾覆眼,久不視物,身體敏銳一碰就跳——其中妙處,當真是美不可言!”


    “白綾以秘法嵌著眼窩,若是用力一把拽下,能連帶著眼珠子掉落,興起時來上這麽一下,誰不得爽瘋。”


    “啊?這也太殘忍了吧?”


    “嗄,疫魔當頭,你我都不知道自己還能活幾時,還有功夫憐惜一個下賤貨?老子兜裏若是有錢,今日必買下這小表子,將他先囗囗,再囗囗,最後囗囗囗!”


    洛洛聽得眼眶發冷。


    她驀地拽過一個五粗三粗的男人,厲聲喝問:“這是什麽地方?如此傷天害理的事情,竟沒人管嗎!”


    男人掙了兩下掙不脫,神色便怯了,頂著聲浪,扯起嗓子大吼著答她:“東魚州,廣陵府!三不管地界!修士不管!朝廷也不管!神仙都不管!”


    洛洛艱難地轉了轉腦子。


    東魚州,她知道。那是曆史書裏麵記載的事情了,很久很久以前,重星宗聽信假情報,以為天道門當代道君衝關殞落,當即痛下黑手,奔著滅門而去。


    結果人家道君還在。


    兩位老祖殺了個昏天黑地,把一片曾經豐腴富饒的地域給打爛了。靈脈全斷,生機崩毀,再無恢複可能。


    修士進入東魚州地界,別說吸納靈氣,體內自己的靈力都得嘩嘩往外泄。


    從此這一帶成為仙家不爭之地。


    洛洛知道這件事,是因為曾經有一個小小的金丹修士跑到東魚州,把那些沒人殺、沒人管的妖魔屠了個一幹二淨。


    這人渾身帶傷,臉上都留了疤,喘著大氣還要得意洋洋地吹噓自己沒事。


    “區區東魚!”


    洛洛心裏仿佛燃了火一般著急——這個人,他是誰?


    玉台上的競價結束了。


    一個半披紫紅甲胄、鼻梁被重刀劈斷過、膀大腰圓梟雄模樣的壯漢令人抬出兩大箱花瓣,從二樓繡台傾倒下來,兜頭將少年淹沒。


    少年細白的脖頸像天鵝彎下。自始至終,他抿唇沉默,逆來順受。


    老鴇子牙花都笑飛,迭聲喊著軍爺,忙前忙後地張羅著,讓龜公們連花瓣帶少年一起送入二樓廂房供客人受用。


    少年被兩個龜公扛在肩上,似一條麻繩。


    洛洛皺眉想要追上樓去,卻被一股無形的力量擋住去路,無論如何也不能突破。樓梯走不了,飛身掠起,不過三尺就撞到一層看不見的氣壁。


    她和旁人一樣,沒花夠錢,二樓上不去。


    “散了散了!”


    人群發出興奮又惋惜的噓聲,紛紛掉頭往外走。


    “哎!仙長,是那個仙長!”有人喊了一嗓子,“仙長回來了!他一定殺掉了疫魔,他自己說的,他會救我們所有人!”


    仙長?


    洛洛心髒莫名一跳。她隨著人群往樓外走,踏過門檻,沒有碰到任何阻攔。


    街道的人已經圍了裏三層外三層。


    洛洛踏翻南風樓門前一條長椅,跳上高處,隻見一個人微垂著頭,以劍拄地,喘息著站在那裏。


    劍上、身上很多血。


    他站立的地方可以看見南風樓,他應當是看見了少年被賣出的那一幕。


    人們圍住他,七嘴八舌問個不停。


    “仙長仙長,疫魔死了嗎?我們得救了嗎?”


    “前頭染疫的人還能救得回來嗎?救我媳婦就行了,隔壁一家不是好東西,就讓他們死了算了!”


    “疫魔巢穴裏有金銀珠寶嗎?仙長不需要俗物吧?能不能給我?”


    洛洛心如鼓撞,腦袋裏嗡嗡地響。


    她聽到自己的神魂在叫囂——就是這個人!就是他!


    可怕的熱意和癢意從骨頭深處泛起來,遍湧周身,激得她搖搖晃晃,踏著長椅站立不穩。


    她的腦子裏湧起一大片字眼,什麽玉啊焚啊,春啊歡啊,豔啊浮啊……真的好想,和他睡覺。


    那個人發出虛弱沙啞的聲音:“是我實力不夠……待我回宗門……”


    他傷勢太重,需要在城中稍事休養調息。


    人群一靜。


    旋即,修士的聲音被潮水般的失望噓聲淹沒。


    “嘁——沒用!沒用!”


    “打不過又要跑了!從來都是這樣!”


    “跑了就不會再回來!當然不會再回來了,我們又給不了他們任何好處!”


    洛洛呼吸急促,心跳欲炸。


    她的身體越來越熱,頭腦卻在這一刻涼了下來。


    不對。不對。


    她想要的那個人,怎麽會在人前示弱呢,那分明是一個骨頭斷了還要放聲大笑的人。


    心間酸意難當,左邊手腕刺痛。


    “李……李……”一個名字,呼之欲出。


    她要的不是眼前這人!


    但是眼前這個人也很重要,他誰?


    洛洛摁住衝動的心,定定站在原處看。


    “仙長受傷也是為了咱們!”一個女子說道,“誰是醫館的,還不趕快給仙長看看傷?”


    立刻便有人回:“醫館不都給疫者塞滿了!除不掉疫魔,早晚所有人都得完蛋!”


    片刻靜默。


    不知從哪裏飄出一道細弱的、很有蠱惑性的聲音:“食仙人肉,增壽延年,百病不侵。”


    很快,這句話就像最可怕的疫病,在人群裏迅速傳染蔓延。


    “食仙人肉,增壽延年,百病不侵?”


    “食仙人肉,增壽延年,百病不侵!”


    “食仙人肉……”


    “食……”


    重傷的修士震懼抬眸!


    這是一個相貌俊朗的青年,眉眼間帶著一股天之驕子常有的傲意,此次重傷,令他神色間頗有幾分受挫。


    聽到周圍這些話,更是讓他震驚迷茫,難以置信。


    “你們?”拄劍的手微顫。


    眾人團團圍住他,但誰也不敢輕舉妄動,好像一群渴血的狼。


    凝重的空氣很快被打破。


    一個臉上和手背上生了腐爛紅瘡的瘦男人撲了出來,手裏拿一把割創肉的小彎刀,紮向那個傷得站不穩的修士,猝不及防從他手臂上剜下一塊皮肉。


    塞進嘴裏,大吃大嚼。


    “反正都傷成這樣了,”男人含糊不清道,“本來肉也快掉下來,給我吃一下,對你不痛不癢的,還能救我命,簡直是大功德一件。”


    人群裏發出陣陣抽氣的聲音:“嘶——他說得沒錯啊,傷成這樣都沒有染疫,仙人的肉確實不同。”


    一雙又一雙眼睛開始發綠。


    更多的人壯著膽子圍上前,第二個、第三個、第四個。


    他們有種無聲的默契,挑撿著不是要害的地方下手。


    肩膊、後背、小腿肚……


    血花飛濺,修士驚痛交加,想要抵抗,卻被幾個小孩抱住腳拽倒在地,長劍鐺啷一聲脫手而出。


    “不……”他聲線嘶啞,“不是這樣……不對……”


    他用力掙紮,似是慢慢想起了什麽,眸光劇烈地閃,“不對啊,不應該是這樣……”


    他發出難抑的悶哼。


    不僅是疼痛,此時此刻,身體裏竟湧動著熱意和情火——死字當頭時,他竟瘋魔般地想要一個女人。


    “嘭”一聲巨響,南風樓裏跳下一個五大三粗的壯漢,他赤著膊提刀,隻潦草穿一條大褲,一團壯觀兜掩不住。


    是那個買了蒙眼少年的尋歡客。


    “磨磨嘰嘰的!”他拎刀搡開人群,“看老子給他開膛破肚!”


    舉目皆惡,洛洛雖然神思混沌,卻也忍無可忍。


    她一腳踢飛長木凳,正要飛掠出去救下這個讓她無比情.動的男人,手腕卻再一次刺痛。


    “李……照……”


    她摁住了額側。


    她來這裏,是為了一個很重要的人,要辦一件很重要的事。


    耳畔一陣蜂鳴,她就要想起來了,就差一點。


    洛洛艱難抬眸,眼前景象不斷收放,遠一陣,近一陣。


    人群密聚,她看不清裏麵的景象,也嗅不到血腥。


    腦補的景象讓人更加渾身發冷。


    刀鋒揚起,陽光落在刀尖,明晃晃刺眼。


    眾人被激得一靜。


    旋即,光芒淌過刀身,向著刀柄處滑落——壯漢一刀劈了下去。


    洛洛緊咬牙根,重重一步踏在地麵,飛身而起,反手握住秋水劍鞘,嗡一聲甩向那柄刀。


    有什麽東西,比她更快。


    眼前的一切仿佛都變慢了,在遲緩的視野裏,紛紛揚揚的花瓣飄落下來。


    銀燦燦,金閃閃,煙羅如霧,春色彌散。


    好一場豔紅的、絢麗的、靡靡的,桃花雨。


    美不勝收。


    修士的瞳仁裏映著這場雨,神思不禁恍惚。


    一道清麗微啞的嗓音從高處落下:“你宗門沒有教過你麽,食人者,妖魔也!你枉為修真之人,身旁盡是邪魔,你卻視而不見!你降的什麽妖,除的什麽魔——修的什麽真!”


    洛洛驀然抬眸,隻見那白綾覆眼的少年伎子赤足站在窗上,白色紗衣淩亂,身上星星點點豔色,分不清是血還是桃花瓣。


    漫天桃花在少年身前飛揚。每一瓣都是他的買身銀。


    他揚聲逼問那個正在地上痛苦掙動的修士:“見妖魔而不殺,你算什麽慈悲人,修的什麽偽善道!”


    少年一身白衣,駕著桃花雨,好像一位點醒眾生的靈菩薩。


    洛洛手一招,召回了秋水劍。


    她冷冷看著這一切。


    修士悟了。她也悟了。


    壯漢刀鋒斬落,隻聽“叮”一聲輕響。


    一道細線緩緩在刀上蔓延,將那一抹流淌的陽光一分為二。


    旋即,壯漢鐵塔般的身軀上也浮起同樣細的血線。他愣愣看著自己,一左一右,摔成兩瓣。


    修士手中不知什麽時候有了一把出鞘的利劍。


    劍隨桃花舞,帶起他傷重的身軀。


    長劍如花如龍。


    刺破口腔,穿透咽喉,血肉如桃花般濺出,無人能逃過這一劍因果。


    血色與桃色漫天飛旋。


    等到風聲靜下,四麵已盡是伏屍。


    初出茅廬卻險些折戟沉沙的修士緩緩抬眸,望向南風樓上的少年郎。


    “我叫陳玄一。”他問,“欠你一命,怎麽還?”


    少年不語,隻站在窗上笑。


    笑得好像一隻隨時要墜死的蝶。


    少年沒有跟陳玄一走。


    洛洛知道緣由。


    “食仙人肉,增壽延年,百病不侵。”


    第一個聲音,就是從那間廂房裏傳出來的,是這個少年的聲音。


    他借刀殺人,以自救。


    洛洛捏住疼痛不已的手腕,背靠巷道落灰的牆壁,心頭一片冰涼。


    “李照夜。”她徹底想起來了,“害你的人,找到了呢。”


    傳說玄一道君當年步入合道時,太玄宗十三峰及其附地千裏之內,雲蒸霞蔚,靈香醉人,萬樹花枝綻放,宛如傳說之中的仙家景象。


    終不似眼前這場桃花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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