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厚熜無法從牛頓慣常的冷僻神情之中,讀出外露的殺意。


    但是,臣子給他打小報告,左右不過幾種套路,前人都把這個領域開發完了,留給牛頓探索的空間少之又少。


    朱厚熜沒有立刻給出回答。


    他慎重地將牛頓的書稿放在手上,仔細地閱讀牛頓所寫下的氣壓測方法。


    他連依靠萬有引力公式計算恒星,都能在第一時刻理解掌握。


    吃透新的物理概念,對他來說並不困難。


    朱厚熜的手指,放在牛頓批準好的概念定義上,一個一個地摩擦過去。


    他像過往頌經時候那樣,緩而又緩地,念出心下認可的真理。


    “壓強、密度、重力加速度……”


    朱厚熜的腦子太聰明,他並不覺得這些概念晦澀,隻覺得頭腦愈發清醒。


    天地萬類必須遵從的道……


    竟被濃縮於朕的掌中。


    朱厚熜伸出自己小指的一截,比對著公式的長度,神情大動。


    他從未覺得自己對世界,如此無知無覺。


    也未曾發現,世界如此有趣。


    那些日常時候無序的思考,此時此刻,如水流一般緩緩匯聚到了一個固定的軌道上。


    朱厚熜接受了帛書《道德經》的第一小句:


    “道可道也……”


    他轉過頭,對隨行而來的一個錦衣衛問道:


    “朕記得你是江浙一帶的,從小熟悉水性,你告訴朕,你在潛入大湖之底的過程,有什麽感覺。”


    被朱厚熜點到的錦衣衛,不假思索地回複:


    “越往底沉下去,背上的負重越大,最開始不過像背個嬰兒般自在,然後如成人,再後是肩挑山石之感。”


    朱厚熜點點頭。


    他也很想體驗一番,但他可不敢親自去水裏深潛。


    因為他的堂兄,可真是落到水裏麵死得很難看啊。


    大明的皇帝,也許易溶於水。


    朱厚熜收好書稿,難得有點關心大明百姓,他朝牛頓問道:


    “天下人生而負重數斤,是天譴麽?壓得世人不可飛升?”


    他值指的是牛頓算出的數字。


    一個人的腳掌,在單位麵積裏,承受的壓力有個浮動的數字區間。


    牛頓立即警惕起來。


    禁止無憑無據地幻想。


    空氣之中漂浮的氣體分子,當然也被地球引力吸引。


    人若腳上沒有壓力,人直接飛到宇宙中去,會被凍成冰坨子,反正不會見到嫦娥。


    牛頓提醒:


    “陛下,萬有引力。此乃天道。”


    朱厚熜沉重地點了點頭,他對邵元節的所有過往記憶,都被牛頓無情地證偽。


    他不會原諒任何一個,因他年輕而試圖欺騙掌握他的人。


    他這才走到死去邵元節的屍體麵前。


    看著這個老頭口鼻出血,身上撕裂,過往的偉力光環,真的如煙般散去。


    正當朱厚熜看得入神時,一個匆匆趕到的中年男人,朝他一拜:


    “臣夏言,參見陛下。”


    夏言已經年過四十,相貌堂堂,一口標準的官話,讓人看不出來他的籍貫。


    大雪紛飛,他的馬寸步難行,直到雪停了,他趕路的速度才拉到了最快,但還是比人肉抬轎過來的皇帝慢了許久。


    朱厚熜看著自己親手提拔的禮部尚書,倨傲地問道:


    “朕給你的書稿,你明白了多少?”


    夏言心裏叫苦。


    老實說,他這個年紀的人,學習起新的東西來說實在是困難。


    何況他中進士之後,一直在翰林院工作,做的都是文書一類,從來沒碰過會計的事情。


    看著這紛繁複雜,怪異符號亂飛的術數知識,直接把他的大腦搞宕機了。


    夏言在書房抓爛了無數張宣紙,絞盡腦汁,也沒有辦法寫出回複朱厚熜的疏文。


    數學物理,不會就是不會。


    朱厚熜審視的眼神,落在夏言身上,他不得不硬著頭皮給出回答:


    “臣,不敢欺瞞陛下,臣對這算星之法實在是一無所知。”


    夏言的喉嚨都有些幹澀。


    他能得到朱厚熜如此青睞,正是由於他講學標準,能夠與這位皇帝唱和詩詞。


    現在,陛下給出了新的“上聯”,他卻是連勾畫都看不懂了。


    朱厚熜歎了一口氣,看了看牛頓那張古井無波的臉,朝夏言揮手:


    “也罷,並不是每人都有修仙的資質,朕不為難你,給你的那份文書,你自行抄寫傳閱於家,找個明白的,寫一份疏文給我。”


    夏言驚恐地發現——


    自己已經完全聽不懂,朱厚熜的言語邏輯了。


    他好不容易揣摩到的聖意,又變得撲朔迷離起來。


    朱厚熜的神色越是心不在焉,夏言就越是不安,在官場求生的本能,不斷的催促他他作出點什麽,將陛下的注意力重新吸引過來。


    夏言穩住神色,盡全力不疾不徐地上奏:


    “陛下親臨顯靈宮,是否對邵天師的喪儀有所示下?”


    他咬定主意。


    朱厚熜說什麽離譜的要求,他都會滿口答應。


    隻要能讓聖心重新眷顧,他就算丟掉士大夫的骨氣,去故紙堆裏麵翻離譜的舊例,也要把邵元節的後事辦得漂漂亮亮。


    朱厚熜這才恍然大悟似的,想起自己把夏言叫過來的最初原因。


    他還在算著天下的氣壓。


    朱厚熜雙手交叉,冷冷地下令:


    “朕聞道術玄微,能通宇宙,故延道士邵元節,恩遇有加。然觀其作為,妖言惑眾,蠹國害君。”


    “入朕廷九載,未見其術有驗於天,但見齋醮嘩眾,耗費帑藏。”


    “今朕已明察其奸,斷不可容其惡靈貽誤蒼生。”


    “是以,朕昭告天下,奪邵元節及子孫封賞,追還書印,削其爵號,沒其田宅。自今而後,子孫永為庶人。”


    夏言的瞳孔震顫。


    他幾乎不敢相信自己聽到的一切,那位天下第一的道士邵天師,竟然被陛下親自批駁為蠹蟲?!


    陛下這是,幡然醒悟了嗎?


    從此以後,不再信任道士,要重新回歸大明朝孝宗時期,君臣相得的清明景象了嗎?


    夏言被自己的幻想迷暈了頭腦,他那過分欣慰的眼神,讓朱厚熜感到抗拒。


    但他全無所覺,眼含熱淚,無比恭敬地跪在朱厚熜的腳邊,虔誠高呼:


    “陛下聖明!”


    朱厚熜惡劣地笑了,指著穿著道袍的牛頓,朝夏言開口:


    “夏尚書,不要高興得這麽早。”


    “邵元節的葬禮,你不用辦了,但牛徐行的授官之儀,你還得費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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