卻說李公叫眾人各具甘結,乘此吉期,著黃祖永就借杜家現成的花燭完姻。這也是極便宜的事了,誰知卻是他父親一輩子吃虧換來的。也幸他母親能守窮困,不貪小利,方有這一番意外的成全。倘遇見眼孔小的人,眼見兩套燒餅果子換一個瑪瑙煙壺,這便宜事哪肯出門?就是李公有心成全,也是沒法了。


    所以古聖賢說的好,叫“貪小利則大事不成。”即此一端可見。


    閑話少敘,言歸正傳。李公判完了這件事,心中十分安慰。


    既不負泉下人夢中告狀,就是這一番辛苦,也算不冤了。便叫俞升取一百二十八個錢還了店賬,格外又賞了四百文酒錢。吩咐打道回衙。那地保照著李公交派的話,替黃祖永幫著料理。


    一段姻緣,散而複聚,不但黃家一麵的人無不感激,合街的眾人,個個讚歎傳揚,不必細表。


    李公回到衙門。張榮上來請安稟道:“訪問得許國楨平日不務正業,所結交的都是些短衣闊辮子不三不四的人。今兒傳他舅舅的原差回來稟複,說因知他外甥平日荒唐,果然被案,恐拖累了他,已於三日前避往山東去了。又探聽得李家砦劫人的案,倒是真的。已將該處地保郜永太傳到,聽老爺發落。”


    李公道:“知道了,你歇息去罷。”張榮退下。李公看天色已晚,且待明日升堂。


    用過晚飯,正要安息,忽見管監獄的家人王喜拿了一張稟貼,報的是陸大榮於本日申刻在監內病故的緣由。李公道:“並沒有病呈,怎麽死的這樣快?傳官醫診視過沒有?”王喜道:“說也奇怪,昨兒晚上收封的時候還好好的,到半夜裏,牢頭叫打更的知會小的說:‘陸大榮不濟了。’小的夢中驚醒,連忙稟請捕廳黃老爺進監看視。見他兩個眼珠隻望上翻,口中流吐白沫。黃老爺說是中邪,急命拿薑湯和正氣丸灌他。咽了兩口,忽然把眼一睜,口中說道:‘陸大榮,你這喪盡天良的畜生,我還饒你嗎?’一麵說,一麵兩隻手不住的打自己的巴掌。黃老爺問道:‘你是誰?與陸大榮什麽仇?’他說:‘我就是陸進財。’黃老爺說:‘你的案已蒙本縣李大老爺替你昭雪,業經申詳上憲,將陸大榮照律定罪,你還有何冤枉?監獄重地,豈可滋擾?陰陽一理,你宜速退,不可逗留。’陸大陸聽了黃老爺這一套話,爬在席子上磕了個頭,說:‘蒙本縣的明斷,保全小的家當。哪知道這畜生惡心不死,前幾天因小的妻子有病服藥,他囑咐家裏,買通醫生,下藥墜胎。幸而小的從旁保護,將藥碗傾潑,方得沒事,差一點兒把小的一線血脈斬了。因此控訴城隍司,準小的報怨。小的費了多少錢鈔,方能進這幾重門戶,到此地方,豈肯空回!’黃老爺道:‘有仇報仇,情所難禁。但陸大榮罪名已定,你何必定要他死在監裏,不讓他明正典刑?’陸大榮道:“陰曹還有案,須他對質。”說罷,用手在他自己心口亂拍,便鮮血直流,從口噴出。黃老爺命將刻移在外籠,即刻傳官醫診視。到天明,醫生來診,說已經沒有脈了。當即傳其家屬親丁到獄,叫他補了病呈,故亂了一天,到申刻方才氣絕。”


    李公聽說,倒不禁毛發悚然,起了一身的雞皮疙瘩。歎道:“到處都有鬼神,哪可胡行一步。”說罷,叫俞升傳該房辦稿,移請鄰封青縣金大老爺相驗。一麵命將獄中打掃潔淨。暫且按下不提。


    且說張寡婦因女兒被拐,久無下落,時時的在他學生房裏打聽。這一天又遞呈催審,卻好李公正坐早堂,傳李公家砦地保郜永太問話。張寡婦呈遞催審,李公便命他跪在一旁聽審。


    李公問道:“地方匪徒,膽敢成群結黨,搶劫幼女,你做地保的知情不報,是何道理?”郜永太道:“大老爺明鑒。九月二十八這一天,太陽將落的時候,許先生同了一幫人跟著車到砦上。大有忽然口角,跟著動手毆打。小的還上前勸解,見許先生被一人揪住,小的上前分開,那幾位就趕著車去了。小的也不知車裏坐的是誰。因他們本是一幫,偶然相爭,並非搶劫,所以沒有報案。”李公道:“你這話真麽?”郜永太道:“小的當差二十多年,從沒敢說謊。”李公喝令暫退,叫傳許國楨到案。李公將驚堂木一拍,喝道:“你一年輕學生,不知安分讀書,乃勾結匪人,通同將你師妹搶去,還敢在本縣前支吾!本縣尚念你是斯文中人,留你的體麵,不想你竟是個敗類。今本縣已經將你平日的作為查訪明白,你老實供來,到底你師妹現在哪裏?免得動刑!”


    許國楨聽說出他根底,又知已問過李家砦地保,料想再瞞不過,隻得從實說道:“老父台聽稟,童生..”李公不等他說完,拍案大喝道:“無恥的奴才,還敢稱童生!你便是個秀才,今兒也不中用了。”許國楨連忙改口道:“小的該死。因師妹送殯的這天,被沙家弟兄瞧見,向小的商量,叫把師妹誘出,答應送小的紋銀一千兩。小的不該財迷。可巧師妹有病,師母叫小的送他回家。不想沙家弟兄約了許多人在半道迎來,小的問他要錢,他不但不給,反把小的痛打。”李公道:“沙家弟兄是什麽人?住在哪裏?作什麽行業?”許國楨道:“大的名叫沙金,外號叫大頭鬼;二的名沙方,外號禿尾狼。”李公道:“聽這名號,必非善良之輩了。現在這些人在哪裏?”


    許國楨道:“他們原是灶戶,因連年官鹽不通,他們就在運河的上下、西河一帶,往來販私。近來人多勢眾,又置起海船,走山東、遼陽,做海麵的買賣。”李公道:“你一個書房的學生,怎與他們認識?”許國楨道:“起先在陸監生家賭錢識麵,後來跟他弟兄們學拳,因此相熟。”李公哼道:“好個安分的學生!你知他們常寓在哪裏?有家眷沒有?”許國楨道:“大頭鬼有個老婆。平常販私,往來沒有一定。現在將要封河。他們常在城裏城外玩耍。裝鹽起卸,都在城南大淤灘一帶。”李公道:“你知他們城裏與誰相好?同黨的還有多少人?”許國楨道:“有個姓施的叫馬販子,姓董的叫土回回,常在一起,餘的都不知。”李公道:“你知你師妹被搶後藏在什麽地方?”


    許國楨道:“聽說在城隍廟後錢家大院。”李公聽許國楨口供,心中便有了主意。便將公案一拍,說道:“你這不良的畜生,將你師妹拐逃,還在本縣前胡說這些無蹤影沒對證的話。本縣一切不管,就問你要人,限你五天將你師妹找回。”就派了壯頭王信押帶他下去尋覓。吩咐張王氏暫且回家靜候。發落已畢,掩門退堂。


    話分兩頭。卻說沙氏弟兄本是個無所不為的光蛋,因聚集了許多亡命,連販私帶斷路。遇這兵荒馬亂的時候,地方官但求遮掩粉飾得過,隻要城池沒有失守,哪怕四鄉焚殺搶掠也不與他相幹。上司雖然知道,無奈失事的地方太多了,不勝查究,隻得回護自己失察的處分,保全祿位。明曉得百姓遭殃,也隻好無可如何,付之一歎罷了。所以大頭鬼這幫人肆行無忌,十分得意。囊中著實的饒裕,在邯鄲驛劫了個串店的粉頭,弄回靜海,兄弟兩個公用取樂。那一天又得了張招妹,仿佛獲著至寶一般,弟兄倆歡天喜地,悄悄拉進城。到得家裏,不想把那粉頭的醋壇子打破了,一見張招妹,就把他鎖在裏套間,把沙金、沙方臭罵一頓,又每人打了二十棒槌,方才完事。從此休要想見張招妹的麵了,弟兄倆算空歡喜一常所以張招妹雖受些驚嚇,倒保全了清白。


    這一天,弟兄倆要想法兒替粉頭消氣,叫了兩個瞎子說書,又請了一班八角鼓,預備了大魚、大肉、大壇酒,約了馬販子施鍾,土回回董二,賽黃英陸矮子一班狐群狗黨,在錢家大院開懷暢樂,吃了一陣酒,說明了原委,大眾就請粉頭出來,替他兄弟倆說情。粉頭道:“看眾位的麵子,再讓我一人打二十棒槌,替眾位下酒罷。”陸矮子連忙上前請了個安,又作一個揖,說道:“大嫂子,看矮子的金麵,饒了他倆罷。”粉頭道:“就是罷,饒了打,饒不了跪。叫這倆王八羔子一人頂大碗酒,給我跪在門檻上,要動一動,就是一棒槌。馬販子、土回回也上前說道:“大嫂子,算了罷。”粉頭道:“你眾位不知,要這一次不做個樣兒,下回連觀音庵的龍女都弄來了,還有我的份兒嗎?”一麵說,一麵斟了一碗酒,先叫大頭鬼跪著頂在頭上。禿尾狼不等他動手,也照樣頂了一碗酒,直挺挺的跪了,一邊一個。粉頭方站起身,拿了壺給大眾斟酒。


    正在興高采烈的時候,忽然進來兩個人,挑著兩對捧盒,後邊跟著一個人,像是個送禮的光景。二人走上台階,將捧盒放下,抽出扁擔,就照著沙氏弟兄一人一扁擔,出其不意,連人帶酒都打翻在地。後麵跟的那人在捧盒內提出一對銅錘,直奔上堂。說時遲,那時快,馬販子看風色不對,從斜刺裏走出院中,縱身上房。土回回見銅錘來得猛,無可抵擋,將身望桌下一蹲,把桌子順手提起,做個擋箭牌,一桌酒菜為飛落地。


    可巧矮子望前想走,一腳踐在燴三鮮的海參上,滑蹋一交,跌個仰麵朝天,被拿銅錘的一手擒祝土回回趁這空兒鑽出桌子,也翻身上房去了。兩個人放下扁擔,就拿出捧盒的繩索,把沙氏弟兄捆了。那粉頭嚇傻了,手裏還拿著酒壺,兩隻腳像釘住的一般,莫想移得動寸步,口中隻喊:“八角鼓大爺,快救人呀!”不想那八角鼓子弟早一溜煙跑個幹淨,就剩兩個瞎子,抱住了弦子、鼓板、蹲在牆角裏發哼。這就叫:無巧不成書,不打不相識。


    可憐沙氏弟兄一番高興熱闊,竟打得個落花流水。


    要知後事如何,且聽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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