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b ss=maintext>第二十三回  真遭殃人民都變鬼  假被逼將士盡封王</b>


    獬麵一聞錢江之令,他正想從那南門殺入,忽被斜刺裏殺來一員老將,攔住去路不要命的就戰。獬麵本是廣西的獵戶,雖然是人,其實尚有一半野性。他的打仗,無所謂之陣法,無所謂之軍容,隻憑他那天生蠻力,見人就殺,見馬就砍。和他對陣之人,除非真有甚麽武藝,或用聲東擊西之法,或用左攻右突之法,或用深入淺出之法,或用進疾退徐之法,那種功妙功夫,和他廝殺,那還可以取勝。若講氣力二字,與他爭勝,那就成了貓兒聞幹魚的俗諺,叫做嗅鯗。當時在和獬麵廝殺的那員老將非別,正是湖北按察使司按察使的那位李聲鑒李廉訪。他的為人,本已中了那個君憂臣辱,君辱臣死的專製之毒,再加赫製台、常撫台兩個,硬要命他去召他那會用邪術的金鳳千金,他被公私兩方一逼迫,早已抱了以身殉國的主意。前幾天正在布置守城之事,未能率領少數之兵,去攻漢陽。及至江忠源入城,向他說出洪楊等人,如何如何叛逆,手下將官,如何如何厲害,一班兵士,如何如何到一城屠一城,得一城殺一城的說話,他更一怒之下,正待去攻洪軍。忽然得報,說是錢江已率大軍殺過江來,他就馬上帶上一二十名最親信的藤牌兵,即由偏門悄悄繞出,誰知兜頭正遇那個獬麵,率領五百狼兵、猶同中了狂的,帶喊帶跳的殺來。所以他也不去打話,掄起一把大刀就砍,獬麵因有蠻力,聲鑒也有武藝,狼兵雖凶:藤牌兵也不辱沒。


    這末怎麽叫作藤牌兵的呢?因為道光末葉,除了洪楊之外,各省的土匪,早已蜂起。綠營兵勇,暮氣已深,萬萬不是土匪對手。那些平時吃了重祿的甚麽統帶,甚麽營官等等,要保各人的前程起見,大家隻好出了重餉,招募幾名當時風行全國,綽號藤牌兵的敢死人士。這些藤牌兵,月餉至少七八十兩,平時除了練練藤牌之外,不是前去賭錢,便是前去嫖妓,至於吸煙喝酒,還算化錢少的。非但日不歸營,夜不歸隊,他們的上司,偶說一句重話,他們馬上就要告長假,開小差。上司要他們去打土匪,保前程,隻好開眼閉眼,一任他們去犯營規。他們卻有一樣好處,平常時候,不肯積蓄銀錢,以為一死便了,打起仗來,所以個個不怕死的。一個人隻要真的不怕死,對方怕死的敵人,當然被他打敗。軍心本無一定,隻要一營之中,有了幾名藤牌兵、敢死士,連那不是藤牌兵的兵勇,不是敢死士的兵勇,也會連帶氣旺起來。當時竟有一種童謠、叫做不怕張,不怕劉,有了藤牌兵的官兒,就要吹牛。


    那時的李聲鑒,他既預備盡忠,還要銀錢何用?故而一招就是二十名的藤牌兵,和他一同前去拚命。藤牌兵既是所向無敵,那班狼兵,也是所向無敵,當時雙方的那陣血戰,雖然不能稱做絕後,總也可以稱做空前的了。可惜不才的這枝禿筆,沒有施耐庵先生會得描寫,隻有簡單的說上幾個殺得,說上幾個仍舊罷了。


    當時那二十名的藤牌兵,雖被那五百名狼兵,殺得隻有半個腦殼,殺得隻有半個肚皮,殺得隻在噴血,殺得隻在放屁,仍舊不肯叫饒,仍舊不肯敗退,仍舊不肯偷生,仍舊不肯怕死,直到與那清廷忠臣李聲鑒廉訪,一共二十一個不全的屍體,掀唇露齒,怕人施施,直挺挺的躺在血泊之中,方始不動。李聲鑒和那二十名藤牌兵既死。那個獬麵,方才忙將他的腦殼,向天一仰,雙臂一伸,籲上一口極長極長的大氣,也是乏力的表示。正待上前再行殺去,陡然聽得他的背後,一陣人喊馬嘶的聲音,殺奔而來。


    他急回頭一瞧,隻見石達開、韋昌輝、洪宣嬌、陳素鵑、陳玉成、黃文金、譚紹洸、賴漢英、胡以晃、曾天養、羅大綱、洪仁發、洪仁達等等,竟同風馳電掣的,轉眼之間,已到他的跟前。他急一麵手指地上躺著的那些死屍,一麵大喊一聲道:“殺呀!”那個呀字的聲音,雖未把天震坍,可是已把南門守城的一個武官嚇得直從城樓之上,一個倒栽蔥的跌將下來。城上的守城兵士,一見主將嚇得墜城斃命,頓時一聲發喊,先已逃散一半。


    韋昌輝、陳玉成、曾天養、羅大綱等人,就在此時,各人縱下馬來,奔至城腳,拋上爬城軟梯。大家一邊在撥城上射下之箭,一邊不要命的連爬帶縱而上。及到城上,那班守城兵士複又一齊大喊一聲,統統逃散。


    韋陳曾羅四個,此時那裏顧得追殺兵士;先將堵著城門的沙袋,手忙腳亂的搬開幾個,疾忙開開一扇城門,放入大眾。那個獬麵,首先帶著五百狼兵奔入,也不去和韋昌輝等人講話,單是複又幾聲喊叫直向城內殺去。可憐那時武昌百姓的遭殃,真比現在民國二十年分,漢口的水災,還要厲害幾分。石達開此時自然隻顧城內的伏兵要緊,當下一麵命各人各帶幾十名狼兵,分向四城搜殺,一麵自己直向督撫兩署奔來。等得他到撫署,那位常大淳中丞早和製台赫德、藩台梁星源、首道傅炳台,總算一同殉了難了。


    石達開正待人內,諭知一班官眷,不必尋死之際。忽見探子趕來報告,說是大元帥千歲,已同錢軍師等人,在那製台衙門,等候說話。石達開連忙出了撫署,來至製台衙門,一走進去,就被洪秀全一麵一把執著他手,一麵指著錢江說道:“達開賢弟,我真險呀,方才不是軍師仔細,我這個人,早被那個夏鳴盛的死賊剁為肉泥的了。”


    石達開聽說,不禁一嚇道:“這個夏鳴盛是誰,千歲又怎麽險些兒被他所害?”


    錢江接口道:“起先千歲據報,說是武昌城業已克複,便想約我一同入城。我因知道武昌城中,不無幾個清廷的忠臣,怕有甚麽埋伏,故命左先鋒鄧勝,走在先頭,我同千歲兩個,在後一步。誰知那個江夏縣夏鳴盛,竟敢率領數十名差役,埋伏城濠之內,要想乘機行刺千歲。幸虧鄧先鋒走在前頭,我和千歲二人,方免於難。”


    石達開不待錢江往下再說,急問現在那個姓夏的呢。


    洪秀全恨恨的接口道:“他能把鄧先鋒剁為肉泥,我們難道不會將他砍成血餅麽。”


    石達開聽說道:“千歲乃是萬金之軀,關乎全國非輕,以後須得千萬慎重一點才好。”


    洪秀全正待答話,忽見楊秀清竟將李秀成扭結一團的從外奔來。錢江忙與石達開二人先向楊秀清的手中,把那李秀成拖開。然後方問楊秀清究為何事?


    楊秀清見問,便把他的腳一跺,大怒的答道:“我若不殺這個坐視不去救我的雜種誓不為人!”


    錢江、石達開兩個,剛剛聽至此處,忽見蕭三娘同了陳小鵑二人,都是滿頭大汗的一同奔了前來,因見楊秀清已把李秀成放手,方在一邊拭著各人頭上的汗珠,一邊同怪楊秀清不應去和李秀成動手。


    楊秀清見他妻子和陳小鵑兩個,也來怪他,更是氣上加氣。便去向洪秀全突出眼珠子的說道:“千歲哥哥,本命秀成前去助我的,如何坐視不救。今天之事,倘若沒有軍師率了眾位弟兄前去相救,請問一聲,我這個人,還有命麽?”


    洪秀全和錢江、石達開三個又一齊勸著楊秀清道:“秀成決無是心,況且他一見你的隊伍,已經渡江,連忙奔來請發大兵,這倒不可錯怪人的。”


    李秀成直至此時,始去向楊秀清打上一拱道:“秀清大哥,你怪小弟沒有本領前去救你則可。怪著小弟存心不去救你則不可。快快不可生氣,小弟這廂向你陪罪就是。”李秀成一壁說著,一壁又是深深一揖。


    楊秀清因見有了下場,方始皺著雙眉的答話道:“不是我在怪你,螻蟻尚且貪生,誰不要命的呢?”


    洪秀全、錢江、石達開、蕭三娘、陳小鵑幾個,一見楊李二人已在說話,忙又一齊接口道:“好了好了,這件事本是小事,還是商量大事要緊。”


    眾人道言未已,忽見林鳳翔等來報告道:“江忠源與向榮各軍,已向黃州、興國,大冶各縣屯紮去了,我們應否窮追”。


    林鳳翔尚未說完,又見李開芳也來報告,說是得著確信,


    清廷已派湖南的那個胡林翼率了大兵來此,不日可到等語。洪秀全等得林李二人相繼說畢、急問楊秀清道:“你瞧我們怎麽辦法為是?”


    楊秀清見問,並不轉商錢江等人,立即答道:“追殺向江之事,尚在其次,現在最緊要的是、自然進兵長安,倘若占領那個曆古建都之地,我們就此坐了下來,然後分兵再取四川,還怕不成大業的麽?”


    李開芳、黃文金兩個,不待洪秀全答話,也一齊接口說道:“四川為天府之雄,漢高祖因此成業。後來的諸葛武侯,也勸劉備去取成都為急務的。方才秀清大哥的主張,很是不錯,千歲應該立即允從。”


    錢江至此,實在不能煞了。忙向洪秀全說道:“江南乃是國家的精華之地。進可直趨北京,退亦可以自立。千歲若舍如此良機,改兵西向,反使清廷得握膏腴之地,供給軍餉,那就難了。”


    洪秀全聽說,不置可否,先問眾將。誰知眾將所答之話,都是附和楊秀清主張的居多,讚成錢江主張的,僅剩李秀成、石達開兩個。洪秀全一時不能解決,便對大眾說道:“此事關係太大,讓我細斟酌再定。”說完各散。


    錢江便去找著李秀成、石達開二人,微聲歎道:“楊氏得誌,我們三個,從此完矣。”


    李秀成、石達開聽說,也各連搖其頭,又籲上一口氣道:“現在尚在未定之際,隻有軍師再向千歲細細陳明大勢,或能挽回,也未可知。”


    錢江點頭稱是,回到自己室內,連夜做成一本興王之策。第二天一早,命人送到洪秀全那兒。


    洪秀全正在心中無主,很是煩悶,一見興王策三個字,便覺有些高興起來。連忙展開一看,隻見寫著是:一、方令中國大勢:燕京如首,江浙如腹心,川陝閩粵如手足。斷其手足,人尚可生;若取江南,即是推其腹心,滿清危矣。故以先取金陵,使彼南北隔截,然後分道用兵,一由湖北進取河南,一由江淮進取山東,會趨北京,以斷其首。北京既定,何憂川陝不服耶。


    二、我國創造伊始、患在財政不充,因關稅不能遽設故也。當於已定之省分,向商家略抽稅收,而任其保護。資本每兩,抽其一厘,名曰厘金。商家所損極微,自無不願,以此供給餉糈,足有餘也。惟不宜勒索苛民,而貽口實。


    三、清室自道光以來,各國交通,商務業已大盛。蓋商務為國家之本,應與各國先立通商條約,互派使臣負責,此乃世界大勢,首先應為之事也。


    四、我軍既以財政為患,當於圜法,亟亟講求。第一著不用清室銀元,商民自必惶急。我國即鑄銀幣,以代清宜銀元之需。單以六成銀色而論,利莫大焉。次第再立銀行,發行紙幣,五千萬可以立待。


    五、百官製度,宜分等級,官位自官位,爵典自爵典。取任各官,論才不可論貴。故各國之親王,亦不盡居高位掌大權也。


    六、將來世界大勢,必至趨重海權。今後若中國大定,應永遠定都金陵。據江河之險、各舟師之事。水軍本與陸軍並重,不可偏廢。


    七、我國起義以來,急於戰爭,不遑注意製度,亟宜開科取士,選取人才。


    八、清廷連戰皆敗,恐借外人之力,以扼我族。亟宜優待外人,以取世界一家大公之義。


    九、我軍速戰雖勝,恐有疲乏之虞。可將現有之兵額,約二百萬之數,加以訓練,分為五班。待定江南以後,以兩班北伐,以一班下閩浙、留兩班駐守三江,以便輪流使戰,則兵士人人可用矣。


    十、中國本來膏腴,土地荒廢已久,亟宜墾荒。地為公產,仿上古寓兵於農之製,或為屯田之法,按時更番抽練,可使人人皆兵、餉源不絕。


    十一、中國人數雖多,而女子全付於淘汰之列,非是正辦。亟宜興辦女學,或設女科女官,先以培植人才為本,繼以鼓勵人才為殿;並限製纏足之風、而進以須眉之氣。男女一律平等,且定刑律,首先注意男子犯奸之條。


    十二、礦源出於地理。中國本富,應仿各國礦務鐵路等等,國家人民兩有利益之事為之。


    以上管見,言其大略而已。其餘應為之事甚多,容再相機而定。清廷以殘酷,我國以仁慈。清廷專重宗室私人,我國則以大同平等主義行之。興王之道,盡於斯矣。


    洪秀全剛剛看畢,忽見洪宣嬌麵含怒色的,匆匆走入,一屁股就向他的對麵坐下道:“哥哥,我們洪氏,現已到了成則為王,敗則為寇的地步的了。王為萬世之基,寇為一時之賊。


    楊氏本和哥哥在奪帝位,哥哥怎麽還會相信他的主張呢?哥哥倘若不聽錢軍師的主張,自己要把機會讓人。”洪宣嬌說到這裏,陡然向她腰間拔出一柄明晃晃的刀來。一麵朝她胸前、懸空的試上兩試,一麵又跟著說道:“妹子就此先行死在哥哥麵前,免得死在他人手上。”


    洪秀全起先本在聽一句點頭一句的,此時又見宣嬌把刀向她胸前試著,急去一把將刀奪到手中。先向門外望了一眼,見沒外人,方始對著宣嬌說道:“妹妹好意,為兄豈有不知。”說著便把錢江的十二條興王之策,遞給宣嬌去看她道:“妹妹放心,我們一定去取江南就是。”


    宣嬌聽說,還緊問一句道:“哥哥不再改變麽?”


    洪秀全連連擺頭道:“國家大事,怎好兒戲。”


    宣嬌聽說,方才俯首去看那道興王策。尚未看畢,忽見洪大全、洪仁發、洪仁達幾個,一同走入。


    宣嬌先向大家說道:“哥哥已經讚成錢軍師的主張了。你們放心罷。”大家聽了方才大喜。


    洪大全也把那本興王策,拿去看畢道:“這末我們何不就此開科取士,也好鎮定人心。”


    洪秀全點頭道:“此事就交你去辦理。”


    洪大全正待答話,忽見洪秀全的隨身衛士走來說道:“楊天將有事要見。”


    洪秀全聽說,忙朝眾人將手向後一指道:“你們可從後麵出去。”


    洪宣嬌急隨大眾匆匆走出,她又一個人來至錢江那兒,報知她的哥哥看了興王策之後,已允去取金陵之事。錢江聽畢,一壁先請宣嬌坐下,一壁麵現喜色的答道:“既是如此,大局便有望了。”


    洪宣嬌微蹙雙蛾的接口道:“軍師早該聽我說話,就讓姓楊的死於向榮之手,豈不幹淨。”


    錢江笑上一笑道:“我素以誠心待人,如何防到他會得寸進尺起來的呢?”


    洪宣嬌又說道:“他此時又去找我們哥哥,不知我們哥哥,可會被他逼得改變宗旨。”


    錢江搖頭道:“此事關乎天意,也非人力一定能夠勉強。”錢江剛剛說到此地,隻見李秀成慌慌張張走了進來,就將手上的一張名單,交給他看道:“壞了壞了。”說著,又朝洪宣嬌說道:“千歲又被楊氏逼出這樁不妙的事情來了。”錢江不去插嘴,單把那張名單,去和宣嬌一同去看。隻見上麵寫著是:


    天王洪秀全東王楊秀清故南王馮雲山故西王蕭朝貴北王韋昌輝福王洪仁達安王洪仁發宜王洪大全靖國王錢江翼王石達開忠王李秀成英王陳玉成燕王秦日綱慕王譚紹 堵王黃文金威王林鳳翔毅王李開芳順王吉文元鬆王陳得風比王伍文貴輔王楊輔清侍王李世賢顧王吳汝孝章王林紹章讚王蒙得恩豫王胡以晃楊王妃蕭三娘蕭王妃洪宣嬌洪宣嬌一見她未封王,頓時把那名單,撕得粉碎的大怒道:“軍師既已說過男女平權,難道我還沒有大功不成?”洪宣嬌的成字,尚未離口,便往外奔。正是:男兒有幸登天去女子無端逐隊來不知洪宣嬌要往何處,且閱下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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