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b ss=maintext>第六十七回  湘陰爵帥胸  藏地理全書</b>


    左宗棠聽見問他隊伍的數目,將士的姓名,便很得意的朗聲答道:“兄弟此次奉旨西征,所帶隊伍,雖僅兩萬,可是都是精壯的青年,沒有一個老弱殘兵;所攜將士,雖隻數員,可是都是多年的心腹,沒有一個暮氣人物;像劉鬆山、曹克勳、蘇元春、詹啟倫、陳亮功、李訓銘、李成柱、聶功廷、董福祥、高果臣、吳退庵、周受三等等,中丞大概不至於不知道他們的吧。”陝西撫台忙不迭的點首答道:“知道知道。這班人物,多半是湘準兩軍裏頭的宿將,內中尤以這位劉壽卿軍門來得謀勇兼全。”


    左宗棠嗬嗬大笑道:“壽卿是還不高興來的呢,因為兄弟再三約他,方才答應。不過他的年紀確也大了,如此遠征,要他同來此地,兄弟真覺有些對他不起。”


    陝西撫台也笑道:“這是爵帥瞧得起他,否則爵帥手下,難道還少大將不成?”


    左宗棠摸著胡子道:“中丞說得一點不錯,像那劉省三,他就不肯來。”


    陝西撫台又恭維了左宗棠好久,方才告辭而去。


    左宗棠住了一宵,即於第二天直到蘭州,將近省垣的時候,寧夏將軍吉祥,迎接到十裏長亭。左宗棠因為吉祥是位宗室,聖眷既隆,人也慊和,很對他客氣道:“老哥何必如此客氣,勞駕得極。”


    吉祥照例先請兩宮聖安,然後答左宗棠的話道:“季翁奉旨來此,乃是來分兄弟的憂的,應該遠接。”


    左宗棠又客氣幾句,便同吉祥一齊入城,進了製台衙門,接印之後,藩司以次,次第稟見,左宗棠一個一個的問過蘭州情形,吩咐眾官好好辦事。


    等得眾官退出,便先傳見劉鬆山,劉鬆山入見,左宗棠先問道:“壽卿,你打算怎樣辦法,有主意了麽?”劉鬆山忙答道:“回爵帥的話,標下打聽得白彥虎,野心勃勃,竟想謀叛,現在膽敢自稱皇帝,又封他的元配白朱氏為偽皇後,女兒珊鳳為偽公主,這個妄人,不必說他,隻是白朱氏母女兩個,很有一點妖術,就是偽元帥熊飛鵬,女將翡仙,也知妖術。”


    左宗棠蹙眉道:“可惜那位李金鳳五姐,已經不在了,不然,也好把她調來幫助我們。”


    劉鬆山搖首道:“爵帥不必操心,標下已有辦法。”說著,便與左宗棠咬了一陣耳朵。


    左宗棠一邊在聽,一邊連連點頭道:“你可小心,不要大意。好在我們的軍糧,我們是自己帶了來的。”


    劉鬆山接口道:“標下一半就仗這個。”劉鬆山說到這句,又向左宗棠笑了一笑道:“不是標下恭維爵帥,從古以來,那有萬裏行軍不向就地徵糧,這般累累贅贅的自己帶來,不虧爵帥,胸藏地理全書,怎麽能夠深知此地的情形。”左宗棠也含笑的答道:“壽卿,你是到了此地,就地徽糧之難,親自所睹,那裏曉得京中的一班大老,還在那兒一點不知輕重,瘋狗般的說我辦事顢頇呢。”


    劉鬆山還待再說,忽見詹啟倫,一臉含著怒色,匆匆的走了進來。劉鬆山先問道:“詹大人,你在生誰的氣呀。”詹啟倫一麵從他懷內取出一封信來,遞於左宗棠去看,一麵方答劉鬆山的說話道:“壽卿軍門,你快看信,恐怕你也要氣死。”


    劉鬆山一聽詹啟倫這般說法,便站到左宗棠身邊,同看那信。隻見寫著是:


    爵帥鈞座,謹稟者,灃蒙保奏署理浙撫,晉進升見,今晨叫起,太後首先問灃左某萬裏行軍,怎樣自攜糧秣,閣臣很有說話。俺誰不聽,可是左某,也未免辦得太糊塗了,你是他的舊部,應該知道等語。灃即奏對,太後聖明,不為閣臣讕言所動,此是邦家之福。督臣左某,首平閩浙,次複蕩平山東、河南、安徽等省撚匪,成績具在,早在太後洞鑒之中。伏查軍務之事,至重要者,即為因地製宜。陝甘一帶,轉運困難,就地徵米,愈較轉運為難,左某若無深知灼見,何至冒昧若是。太後如信左某,此等軍務之事,似宜任其行事,毋庸上煩聖慮。況且有功則賞,有罪則罰。臣追隨左某多年,敢以身家性命,為左某擔保。左某熟悉西北地理,胸有成竹,決不至於僨事等語。太後聞灃奏後,始微點首雲:俺也知道左某不是荒唐人物,其中必有什麽道理,爾既力為擔保,俺也稍稍放心,爾下去,可以迅速函知左某,俺雖不信人言,他也須得對得起朝廷,否則一誤大事,俺即治他之罪,已經遲了等語。灃又將浙中之事詳細陳奏,蒙太後獎諭有加。灃複奏稱,太後方才所獎,灃不敢受,浙中善後諸事,皆係左某指示,太後聞言微現喜容。灃退出,探知京中上自軍機,下至禦史,無一人以爵帥此行之措置為然者,灃深為爵帥危,特此專差飛稟,伏乞善以處之。灃不日陛辭回浙,若有所聞,定再飛報。匆匆上稟,恭叩鈞安。舊屬蔣益灃叩劉鬆山一直看完,也氣得問左宗棠道:“爵帥如此操心,還不為閣臣所諒,以後怎樣辦事?”


    左宗棠先把手上之信,交給詹啟倫道:“你去複信,叫他莫嚇,說我自有辦法。隻要先有一些成效,做給他們去看,這些讕言,自會平靜。”詹啟倫聽說,自去複信。


    左宗堂始對劉鬆山說道:“京裏的事情,我會對付,你不必管,你隻去辦你的軍務。”劉鬆山聽說,又與左宗棠嘁嘁促促的低聲商議一會,方才退去。


    過了幾時,左宗棠又接到各處的書信,都是報說和蔣益灃一樣的言語,左宗棠一一回覆之後,提筆又寫了一封家信是:威寬勳同四兒同閱,連日未得爾等安稟,不知爾母病體如何,深為惦記。近日蝕饋日遠,前敵諸將,既須轉戰,又須負糧,往往不能速赴戎機,致稽時日。而抱罕一種,於孩提時,即習為盜賊,長則結伴遠遊,名為經商,實則行劫。承平時燕豫齊響馬,及近日馬賊,皆此輩為之。最善伏路抄掉,故馱運糧料,非有隊伍往來接護不可;兵多則轉饋愈艱,兵少則抄掠愈甚。言者但知勞資萬倍腹地,而於千裏饋糧苦況,鮮能詳之。宜首當時名將,均恐去之不速也。趙壯侯屯田三奏,於芻粟輕重,言之詳盡,少時頗怪其侈陳瑣屑,近曆其地,乃信古人誠不我欺;亦見屯田之不可已也。日前隴闈告成,吾監臨試事,題楹聯雲;共賞萬餘卷奇文,遠擷紫芝,近搴朱草;重尋五十年舊事,一攀丹桂,三趁黃槐。而陝榜解元,籍商州山陽,正與紫芝合;隴榜又多知名之士,吾所決科前數卷,均占高魁。又雍涼朱草也;解元安維峻,文行均美。其先世貧苦嗜學,為鄉裏所重,意其報在此。吾於甄別書院,及月課錄科,均拔置第一,意其不僅為科名中人。闈中秋宵,嚐倚仗橋邊,忽仰視而言:若此生得元,亦不負此舉。不料監水官在後竊聞,後為慶伯廉訪言之。初不覺,至寫榜日,兩主司先以闈墨見示,掀髯一笑,乃如四十年前獲雋之樂,頻日晏集,必敘此為佳話,覺度隴以來,無此興致也。


    原來左宗棠的文經武緯,除曾國藩外,當時很負時望,他的調補陝甘總督,雖然為的剿辦回亂,可是那時陝甘兩省,因為遍地都是土匪,一班官場,對於文事,便不怎麽關心。左宗棠卻是一個最喜歡做事的人物,又因為他自己一舉之後,會試往往不利,後來雖然做到總督,常常恨他未曾點得翰林,所以對於考試的事情,他就格外注重,並不因有亂事,隨便模糊。隻看他的家書,得了幾位有文名的門生,如此高興可知。


    當時左宗棠發了家信之後,連日都得捷報,他便一麵手諭嘉獎劉鬆山一班將領,一麵飛奏朝廷。慈禧太後接到左宗棠的奏報,召入軍機大臣,麵有喜色的說道:“從前有人參奏左某,說他辦理軍務,萬裏攜糧,很是顢頇,俺虧得自有主意。現在他在那邊,文的武的,都能辦得很好,你們又怎樣說呢?”一班軍機大臣,隻好免冠請罪道:“這是老佛爺的知人之明,臣等委實沒有老佛爺的天資,來得聰慧。”


    慈禧太後笑上一笑道:“不必說了,你們下去,擬道上諭,獎獎他吧。”


    軍機大臣磕頭謝恩,退出之後,狠狠的給了左宗棠一頂高帽子戴戴。


    左宗棠接到嘉獎上諭,大開筵宴,文自司道以上,武自提鎮以上,統統請來吃酒。那天的席上,那位劉鬆山軍門,當然坐的首席。酒過三巡,左宗棠忽親自去向劉鬆山斟上一杯酒,滿麵春風的說道:“壽卿,你且喝下這杯,我還有話發表。”劉鬆山連忙站了起來,接杯在手,一口喝幹,又向左宗棠請上一個安道:“標下一點沒有什麽功勞,何勞爵帥賞酒,真正是肝腦塗地,還不能夠報答呢。”


    左宗棠含笑的坐下,方對眾官說道:“從前我因軍糧一事,幾乎受著嚴譴,後來第一是,仰蒙兩宮的聖明,不為那些讕言所動。第二是,虧得我那蔣撫台力保。第三是”左宗棠說到此地,把他眼睛望著劉鬆山道:“總算我們這位壽卿老軍門,同了諸位將士,替我死命出力。現在雖然隻打幾個勝仗,女匪翡仙,業已生擒過來,在我之意,還想將她押解進京,你們諸位文武同寅,各抒己見,以為怎樣?”


    左宗棠剛剛住話,臬台慶伯廉訪第一個說道:“司裏以為不必,因為爵帥的聲威,劉壽卿軍門,以及諸位將領的本領,連那盤踞金陵一十三年的長毛,都已蕩平,何況此地這班跳梁的小醜。倘把這個女匪,鄭重其事的押解進京,未免小題大做,沿途萬一再被逃亡,尤其犯不著的。”


    左宗棠聽說,連連撚須點首道:“慶伯廉訪之論是也。”左宗棠說著,又向劉鬆山說道:“軍事貴於秘密,本屬老例,但是今天,文武同僚,都在此地一堂聚首,你不妨將此次活擒這個女匪的經過,講給大家聽聽。”


    藩台接口道:“這個女匪翡仙,很有妖法,壽卿軍門,怎樣能夠把她擒來,我們真想聽聽。”


    劉鬆山撚著他的長髯道:“說起此事,兄弟是個武夫,不知什麽教叫天方新教。兄弟因見此地百姓,對於此教,竟至如醉如癡,至死不悟,豈不奇怪。”


    左宗棠便向席上坐著那位名叫賀瑞麟的名儒,拱拱手道:“回回教的出典,連我也不甚明白,這個天方新教,老先生定知根底,可否指教一二。”


    原來這位賀瑞麟,本是經學名儒,當時各省大吏,無不聞名致聘,無奈大有伯夷叔齊之風,一聞徵聘的消息,他就躲到深山大澤之中去了。前曾一度主講蘭州蘭山書院,席不暇暖,忽又遁去。左宗棠一入秦中,即聞其名,命人禮聘,也難如願。所以左宗棠致函曾國荃,有賀生瑞麟,陳義至高,固無以奪之,然谘訪眾論,亦有謂其矯激過甚者。丹初製軍,曾延主講席,堅辭不赴,且辭桑梓之難,避居運城腥膻之鄉,不知其果何說也等語。後來左宗棠治甘之名大噪,那位賀瑞麟竟作不速之客,貿然蒞止。左宗棠喜他有漢時商山四皓的高義,卑禮厚幣,聘主書院,這天可巧在座。


    他見劉鬆山和左宗棠問及天方新教之事,馬上詳詳細細,引經據典的說道:“回教叫做清真教,他的起源,約摸有二千年了,他們始祖,叫作阿丹,生於天方之野,一產七十二胎,每胎男婦各一,自己配為夫婦,至彌撒而其教始興。又六百年,當隋開皇中,有名穆罕默德其人者,生而神靈,闡明清真之教,回眾翕然從之,其教益加興隆,這是回回教的老教曆史。現在回民,稱天方教,自稱謂之穆民,以尊穆罕默德之故,以稱膜民,以阿丹初生之祖言之,他們奉為圭臬的書籍,有天經一部,回族稱為由穆罕默德所受之於天者。又有天方性理,天方經典兩部,是為明代,金陵回人,名叫劉智的所撰,內中發揮天經道意,又怕華人不識,複以華文潤色之。


    “其教以識主為宗旨,也似我們儒者所言,明心見性之學;以敬事為工夫,也似我們儒者所言,製外養中之學;其考規所謂天道者五:一曰吟,謂誦經,一曰禮,謂報恩,一曰齋,謂絕物,一曰課,謂誌亡,一曰朝,謂歸真,所謂人事者五,即謂倫常之理。七日一禮拜,與泰西各國相同,因為他的源流本來出於天主耶穌,稍稍雜以佛氏之說,稱華人為大教,自稱小教。非如奇衰詭異流,專以勾結為事,煽惑為能,所以雜居中國一千數百年,婚姻未通,俗尚各別,傳習不同,而未嚐敢萌他誌。曆代相承,不聞查禁。我朝且錄其人才,誰許出仕。乾隆時代江督某曾經奏請,謂回教不宜留於中國,高宗特加訓飭,聖謨洋洋,足為百世之法。


    “至於這個天方新教之名,乾隆四十六年,馬明心蘇四十三,忽由西域歸來,詐稱得著天方不傳之秘,創立新教。其後,馬逆煽惑下愚,謀為不軌,四十九年,複有名叫田五其人繼之作亂,雖經大軍先後擒斬,但其根株未能盡絕。嘉慶年間,又有穆阿渾其人,與現在的馬化癡之父馬二”賀瑞麟一口氣停也不停的說至此地,大家都在聽得津津有味,忽見劉鬆山陡把桌子拍得應天響,大驚失色的攔著賀瑞麟的話頭問道:“真有這個馬化癡不成。”


    賀瑞麟未及答言,左宗棠忙問劉鬆山道:“壽卿,你莫非曉得這個馬化癡不成。”


    劉鬆山瞪著雙眼的答道:“怎麽不知,標下一到此地,就聽得人說,馬化癡住在金積堡地方,大有謀叛之誌。標下連連四處打聽,哪知此地的百姓,敬重馬化癡,當他天神看待,甚至不敢直呼其名。標下想要打聽馬化癡的壞處,竟沒一人肯說;就是此地的文武官吏,也說馬化癡隻知傳他天方新教,不預外務。標下又打聽得白彥虎就是他的門徒,不過擒來的女匪翡仙,標下再三的嚴刑審問,也不承認。”


    左宗棠便把雙眉一豎的問著文武眾官道:“此事到底怎樣?諸位同寅,吃了皇上俸祿,應該拿出良心說話!”從官一齊答道:“馬化癡真是好人,爵帥隻管訪查。”


    左宗棠聽說,方才又對賀瑞麟說道:“你且講完再說。”賀瑞麟雖是一位道學名儒,也怕得罪本省文武官員,忙接口道:“馬二固是不好,現已早經亡過;馬化癡呢,或者守份一點,也未可知。”


    劉鬆山也催賀瑞麟且說下去。


    賀瑞麟始接說道:“馬二既受穆阿渾的蠱惑,即以新教傳人,幸他死得還早。馬化癡即繼父誌,到處行教,京師的齊化門、直隸的天津、黑龍江的寬城子、山西的包頭鎮、湖北漢口等處,均有他的教徒。其傳教人的名稱,叫做海裏飛,就和內地的經師一般,又曰滿拉,如內地的蒙師一般,品級皆在阿訇之次。馬化癡自稱總大阿訇,他的教規,大略和老教相同,所異的地方,老教誦經,必須合掌向上,新教兩掌向上而不合攏,老教端坐誦經,新教夥誦口卯口怒,頭搖肩聳,老教送葬不脫鞋子,新教脫鞋赤腳送葬。”


    賀瑞麟說到此地,便朝左宗棠單獨說道:“我說天方新教,隻要也同老教不預外事,那就無礙。若是也與白蓮教、清香教、無為教、圓寂教,要想借此擾亂,自然不好。”


    左宗棠聽說,心中已有主意,當下即對劉壽卿說道:“此事姑且丟開,我有辦法,你此刻快述你的戰績,好使大家聽了,如讀漢書下酒。”


    劉鬆山略略謙虛一回,正待說他的戰事,忽見周受三匆匆走入,對他說道:“女匪翡仙,在獄裸著全身,似已發瘋。”劉鬆山不覺大驚。正是:欲述奇功未啟齒偏聞怪事裸全身不知劉鬆山見了周受三到來,何以吃驚,且閱下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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