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夕驚詫的盯著白少秋。


    她的手依舊擰著一件衣裳,衣裳上的水正在滴落,這一刻滴得更多了一些。


    那張略顯黝黑的有些蠟黃的臉蛋上漸漸起了憤怒!


    小夕憤怒的表情白少秋的記憶很是深刻——


    她鼻翼兩側的那幾顆雀斑在微微顫抖!


    她的腮幫子也在微微蠕動!


    這是介於他身為少爺的身份,小夕在努力的克製自己不要衝上去將他給捶一頓!


    現在他是王府的姑爺了,


    更不能捶!


    她深吸了一口氣,胸脯起伏間將心中的憤怒強行壓了下去,那雙眼睛裏卻泛起了淚花來。


    身為白府的家奴,她在白府出生,在白府與這位少爺一起長大!


    白府就是她的家!


    少爺,就是她的全部!


    老爺是天底下最好的老爺!


    老爺善待府上的每一個下人。


    世代皆為白府的家奴,爺爺一直陪伴著老爺走南闖北開書局做生意,爺爺深得老爺信任,被老爺委以白府大管家!


    父親和母親依舊是白府的家奴,隻是父親母親在自己年幼的時候奉老爺之命離開了這裏,從那以後便再沒聽說他們的消息——


    爺爺也不知道,他們的死活都不知道。


    從那之後,自己便與爺爺相依為命,便將少爺視為了自己最親的另一個人!


    她從小侍候少爺長大。


    老爺對這個獨苗兒子也寄予了厚望,希望少爺能夠讀書,讀好書,能夠去考科舉,能夠入朝為官。


    這家業當然也是由少爺來繼承的。


    但老爺並不希望少爺做生意。


    爺爺說這叫商而優則仕。


    老爺已經將生意做得很好了,少爺最好的路就是入仕!


    可惜,少爺偏偏就讀不了書。


    並不是少爺不想讀書。


    在上陵書院啟蒙的那三年,雖說年幼,但小夕依舊清晰的記得少爺是真的在很認真很努力的讀書。


    奈何……


    他記不住。


    寫不來。


    更理解不了!


    他七歲那年,


    盛夏時節。


    記得就是在上陵書院的那處荷塘邊,少爺坐在草地上,望著滿塘的荷花對自己說過一些話:


    “我太笨了。”


    “那些字在我眼裏就像蝴蝶……它們在飛,我想要將它們抓住,卻偏偏什麽也抓不住。”


    “小夕……我不想讀了,讀得太累,夫子教得也太累。”


    “陳夫子是個好人,他盡力了,其實我也盡力了,但他似乎並不知道。”


    “知道又如何?”


    “三年了……終究大字不識幾個。”


    “我覺得我是個沒有用的人……”


    少爺起身,望著天邊的夕陽拽緊了拳頭:“我試試會不會花錢……如果我連銀子都花不出去,那我不如去死!”


    應該就是這樣。


    少爺就此而變。


    他在那年秋離開了上陵書院,年僅七歲,自己……六歲。


    他開始花銀子!


    花了足足十年!


    在這方麵少爺極有天賦!


    他用了十年的時間,敗光了白府偌大的家產,玩遍了西陵城所有的青樓、賭坊、茶樓、酒肆!


    老爺夫人終究絕望。


    於三年前的那個春天二人一道離開了西陵城不知去向。


    少爺愈發無法無天,他以命相威脅逼迫爺爺變賣了書局和印刷作坊,又用了兩年時間將這些銀子再次花光!


    其實這十年裏,自己與少爺之間已漸漸陌生。


    他晚出晚歸沉醉於紙醉金迷之中,聽不見任何人的話,不管是爺爺的還是自己的。


    他用這樣的方式來證明他並不笨。


    僅僅是讀不了書!


    去歲,他因在長夜歡打了人被下了大獄,賣了最後的祖宅才得以出來。


    那時候府上隻剩下了爺爺和自己,其餘的下人早已被他遣散一空。


    是爺爺在大獄門口將他接回來的。


    那一年,他就住在這裏。


    他幾乎一整年都沒有跨出過這小院的木柵欄。


    他最多的時間是坐在牆角根發呆……看日出日落,看花開花謝。


    看燕子歸,蜂蝶舞。


    他說……


    “小夕,我想明白了。”


    “我來這個世界是討債的……討父母的債……也討你們的債。”


    “我真的就是個廢物!”


    “肩不能挑手不能提字不會書……連飯都不會煮!”


    “你教我煮飯……如何?”


    那天他在灶前燒火,差點將這小茅草屋子給燒著。


    他蹲在牆角痛哭。


    若不是家裏連三尺白綾都沒有,他恐怕那時候就吊死在了那顆老榕樹上!


    後來……就在幾天前,皇上一道莫名其妙的聖旨,他一下子成為了王府的贅婿!


    現在他回來了。


    穿著一身雲紋白衣。


    背著個青布褡褳。


    玉樹臨風。


    精神頭兒與以往完全不同。


    模樣兒實在好看……


    和他曾經腰纏萬貫叱吒西陵城的時候幾乎一模一樣!


    這由不得小夕不擔心不害怕!


    他開口就要自己去買酒,還有餘記的鹵雞……這很貴!


    自己和爺爺給人家幫工一個月也就賺這點銀子!


    他這一回來就要花光……


    那還不如不回來!


    就在小夕憤怒卻不敢言的時候,白少秋伸出了一隻手揉了揉小夕的腦袋。


    這個舉動很親昵。


    是昔日的少爺所沒有的。


    “少爺我有銀子!”


    “接著!”


    白少秋將那褡褳遞給了小夕,小夕鬆手,手上的衣裳掉落在了木盆中,濺起了一篷水花來。


    她接過了那褡褳,便見少爺坐在了木盆前的那張小木凳上。


    他一邊挽著衣袖,一邊淡然的又道:


    “這些銀子是少爺正大光明賺回來的,這天氣就快熱了……南韻綢緞莊新進了一批料子。”


    小夕震驚的瞪大了眼睛,倒不是南韻綢緞莊的新料子,而是,少爺竟然將他那金貴的手伸入了木盆中開始洗衣裳!


    小夕對天發誓!


    少爺這輩子就沒幹過這活!


    哪怕是去年他一無所有,他依舊沒有幹過這活!


    他這是受了怎樣的打擊?


    “我也不知道做一身裙子需要買多少布……做兩身有個換洗,再給福伯也做兩身……”


    就在小夕震驚的視線中,白少秋彎腰,真的開始揉搓衣裳!


    “你買料子的時候記住,別買綠色……然後去找周裁縫給你量體裁衣……十六歲的姑娘了,也該打扮打扮,可別嫁不出去。”


    小夕臉蛋兒一紅,便聽白少秋又道:


    “去吧,這活兒我會,下午我還要回書院看書……福伯中午會回來吧?”


    “嗯,爺爺中午會回來。”


    “少爺,”


    “嗯?”


    “你說……回書院看書?”


    “嗯!”


    小夕的心又緊張了起來:


    “是不是王府對少爺不好……將少爺給趕出來了?”


    “若是這樣,少爺就回來住。”


    “爺爺說過,這裏雖然清貧,卻是少爺的家!”


    白少秋心裏頓時一暖,他扭頭看向小夕笑了起來:


    “倒不是被趕出來了……你將銀子放好,快去。”


    “哦!”


    小夕抱著沉甸甸的褡褳急匆匆走入了屋裏,片刻,裏麵傳來一聲驚呼!


    白少秋回頭,便看見小夕飛一般跑了出來,眼裏滿是恐懼!


    “少爺……那些銀子是不是從王府偷來的?”


    “爺爺說過,再窮也要有誌氣!”


    “萬萬不能做偷竊之事!”


    “你快些將銀子還回去!”


    “不然……不然……王府定不會輕饒了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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