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後積了雲,到了傍晚便下起淅淅瀝瀝的小雨。


    馬車軋著青石板磚路發出咯吱咯吱響。


    暮色四合,馬車抵達陸府,程亦安下車時抬眸看了一眼矗立在水霧中的陸府,微微有些失神,恍惚之間有一種塵埃落定的感覺,原先的猶疑也有了定處。


    如惠來到門口接她,與如蘭一左一右擁著她下車進了門。


    程亦安隻讓如蘭去知會陸栩生,讓他傍晚去程家接她,並非真提報官的事,陸栩生這廂在衙門忙完,騎馬趕去程府,半路又被告知程亦安已回來了,於是又折回家。


    進了寧濟堂,連忙撲去身上水霧,將官服褪下交予李嬤嬤,隨後往裏間來,進入東次間,便瞧見程亦安默默坐在長幾後抹淚。


    陸栩生眉頭頓時一皺,“怎麽了這是?誰給你氣受了?”男人語氣極其不善,大有她說個名兒他就要過去聲討之勢。


    程亦安迎上他咄咄逼人的目光,頗有些哭笑不得,起身與他道好,搖頭道,


    “沒什麽...”


    語氣還是低落的。


    陸栩生淨了手,接過如惠遞來的茶,又將人均使去廊子外頭,方挪個錦凳鄭重其事坐在她身側,“跟我還瞞什麽?”


    都是重生的同道中人。


    程亦安也沒打算瞞他,撿著要緊的告訴了他。


    陸栩生委實吃了一驚,沉默地盯了她一會兒,見她眼角紅了一圈,可見是哭了許久,搜腸刮肚片刻倒不知如何安慰她,


    “也不至於啊...不過是換個爹,別這麽難過。”


    程亦安搖了搖頭,垂眸道,“我倒不是為自己難過,我是心疼我娘。”


    陸栩生愣然,細細想一遭,也替嶽母鳴不平,“這程家也忒可恨了些。”


    兼祧自古有之,起先是兩門或三門共守一子,這個兒子既是本房的承嗣,又兼祧另一房的子嗣,同時各娶一房妻子,兩個妻子不分妻妾同為妯娌,所生子嗣也各歸各房,後來各府情形不一,漸漸演變出不同的花樣,程亦安父母這種也是其中一途,隻是這是上古的陳規陋習,也隻有程家這樣古老的家族尚有沿襲,如陸家這樣的新興權貴早棄之不用。


    “換做陸府,也就是過繼的事。”陸栩生語氣頓了頓,“委屈嶽母了。”


    想起自己前世無子,看著眼紅彤彤的程亦安,他便沉吟道,“若是咱們將來沒有孩子,連過繼都不必,兩個人相伴著過日子便罷。”也好過養個白眼狼,讓人貪墨了家產,自個兒老了舒舒服服吃喝不挺好,


    死過一回就不一樣,什麽都看開了。


    熟料他話還未說完,對麵的人兒忽然認真看著他,


    “陸栩生,我們和離吧。”


    陸栩生臉色一下就變了,就好比被人當頭澆下一盆冷水,深深淺淺的燈芒掠入他烏沉的眸中,眼角慢慢繃緊。


    程亦安見他滿臉青氣,便知氣狠了,忙解釋道,


    “你聽我說,這事遲早鬧出來,”前世就在這不久後,祖母病重說了胡話被苗氏聽了真相,弄得風風雨雨,


    “雖說禮法過得去,可到底有違情理,屆時便是滿城閑言碎語,人人指指點點,陸府也將被推至風尖浪口,我倒是不怕,前世經曆過,可你不同,你沒必要趟這趟渾水。”


    “至於我自己,”程亦安攤攤手,“我已經想好了,就著這樁事與程家一刀兩斷,自立女戶,去姑蘇金陵,買個宅子,養些花花草草,弄些營生,一生安穩度日。”


    原先還割舍不去家族親情,今日真相大白,程亦安反而什麽顧念都沒了,落得一身輕。


    陸栩生耐心聽完她每一個字,心裏跟紮針似的難受,眼神幽寒盯著她,“我若不答應呢。”


    “你為什麽不答應?”程亦安很是不解,“我走了,你痛痛快快娶你表妹,如此一來,名聲保住了,你母親如願了,豈不是皆大歡喜。”


    陸栩生戾氣湧上眸,“我不娶她,這輩子除了你,我誰也不娶。”


    程亦安愣住了,朝露般的眸子清淩淩盯了他好一會兒,囁嚅道,“你這語氣如此斬釘截鐵,好似沒了我不成,難不成我不嫁你,你活不下去?咱倆也沒到這地步吧。”


    那倒不至於,陸栩生沒了任何人都不可能過不下去,他揉了揉眉骨,“程亦安,我與表妹也沒你想象的那麽好,我們話不投機半句多。”


    “你還有說話投機的時候?”程亦安脆生生插了一句。


    陸栩生被她氣笑,還有心情開他的玩笑。


    “總之,咱們倆最合適。”


    “我就不信,你真的耐得住寂寞一輩子不要男人,既然要男人,你還能尋到比我更合適的嗎?”


    感情可以慢慢培養。


    陸栩生開始跟她分析,“你別怕,你在意的那些在我這都不是事,如果真有那麽一日,我一定擋在你麵前,不叫任何人說你半個字。”


    “程亦安,離了我,你無非是自在一些,可也有隱患,你一個女子孤身在外,保護不好自己,在我這,”陸栩生拍了拍胸脯,


    “你為所欲為。”


    他用了“為所欲為”四字。


    這四字真的很有吸引力。


    程亦安前世被家族責任所困,被世俗禮法所困,被三從四德所困,一輩子像是籠中鳥,從未隨心所欲活過,這輩子所盼不過是隨心二字。


    其實,擔風險的是陸栩生,又不是她,她能比現在更差麽?


    決定就在一瞬間做的,程亦安想明白後,笑眼彎彎睨著他,


    “你別後悔哦?”


    陸栩生不服道,“我像個會後悔的人麽?”


    事情就這麽定了。


    兩個人決定搭夥過日子。


    相視一笑。


    陸栩生鬆了一口氣,程亦安也定了心。


    再看一眼。


    氣氛忽然就變得不同了。


    真正做夫妻意味著什麽,就不言而喻。


    程亦安雙手絞在一處,慢騰騰移開視線,眼神往桌案上的賬簿瞅。


    這是陸栩生的小金庫。


    眼神又溜回來,“隨我花?”


    陸栩生無語,“那是自然。”


    程亦安於是挪了挪身,開始一本正經翻閱賬本,


    “還是得買個宅子。”


    陸栩生正待喝茶,聽了這話又擱下茶盞,“買宅子作甚?這不夠你住?”


    程亦安瞪他,“我現在可是沒娘家的人,若哪日你凶我,我也有地兒去。”


    陸栩生黑臉,“我凶過你嗎?”


    程亦安委屈,“怎麽沒有?你前世不說話就是凶了。”


    陸栩生不說話時才真正嚇人,那雙眼黑沉銳利,仿佛能穿透人心。


    程亦安前世最怕他不說話。


    陸栩生撫了撫額,“那我今生多說話。”


    程亦安順杆子往上爬,“不許給我立規矩,不許約束我。”


    “怎麽可能?”陸栩生心想前世他這個丈夫是做的有多差勁,讓程亦安對他這麽不放心,


    “你隻要別不讓我上榻,我什麽都應你。”他眼神直勾勾的。


    氣氛很快就變了。


    程亦安微微紅了臉,撇了撇嘴不吱聲。


    不一會用了晚膳,陸栩生去書房忙,程亦安在院子裏消食。


    雨漸漸停了,烏雲消退,當空露出一片下弦月的輪廓。


    程亦安望著那片薄薄的月色,想起死在城外香山寺的母親,喚來李嬤嬤吩咐,


    “您準備些香油錢,打點行裝,遣人去一趟香山寺,過兩日我要去香山寺給娘親做法事。”


    李嬤嬤應是。


    今日之事耗了程亦安不少心神,消完食便回到院子裏沐浴更衣,早早臥去拔步床上,翻出前日看過的話本子繼續看。


    陸栩生回來時,已是戌時末。


    窗外雨霧已退,空氣清明,廊外燈盞徐徐將夜色撐開,襯得晚風也很是溫柔婉約。


    陸栩生進來先往拔步床看了一眼,巴掌大的小臉偎在被褥裏聚精會神看話本子,肌膚雪白剔透,眼神也軟軟的。


    很難以言喻的感覺,就像是戎馬一生擱在心底深處的一抹慰藉,陸栩生唇角展平,折去浴室沐浴。


    稀裏嘩啦的水聲比往日清晰。


    程亦安慢吞吞收了話本子,將一側簾帳擱下,留下半幅,往床榻裏側挪了挪。


    不一會,水靜聲止,


    腳步聲傳來,愈近愈重。


    仿佛往床榻內看來一眼,程亦安連忙錯開臉,抬手撥了撥垂在肩後的長發,餘光中,那人已拿著那日的枕巾,往榻上來,無需邀請,仿佛是老夫老妻,動作流暢而自然。


    燈一吹,屋子裏陷入黑暗,床榻往下一陷,熟悉又陌生的清冽氣息裹挾著皂角的清香,強勢地灌入整張拔步床。


    他的存在感,一如既往的強。


    程亦安無聲地望了望帳頂,枕著手躺下。


    “往後你都睡裏側?”陸栩生挪上塌與她商量。


    程亦安沒好氣道,“難不成想我伺候你?”


    過去妻子睡外丈夫在裏,方便妻子侍奉丈夫。


    夜色裏傳來他一聲輕笑,


    “嗯,換我來伺候你。”


    程亦安勾了勾唇,慢慢屈起一側膝蓋。


    旋即,剩下半幅簾帳也被他壓進榻內,人也躺了下來,空氣沒了流動,帳內呼吸跟著重了幾分。


    突然很安靜。


    程亦安想起前世的洞房花燭夜。


    緊張,害羞又期待,乖巧地躺在被褥裏等他過來。


    陸栩生當然沒有遲疑,很順利就同了房,就是太痛了,她第一次知道這種事這麽痛,後來幾乎是被動在承受,陸栩生好像也察覺到她疼痛難忍,草草了事。


    數日過後才慢慢適應。


    陸栩生平日雖不聲不響,在這一處卻不是憐香惜玉之人,他習慣掌控,不知溫柔為何物,痛是痛快,也能要人命,久而久之,他每夜都能要,她就有些力不從心。


    更可恨的是,白日對她冷冷淡淡,夜裏卻能跟在她在床笫之間纏綿不休。


    氣不氣?


    範玉林就不同,會在意她的感受,甚至會討好她,如果她不喜歡,他就能停下來。


    出神的這一會兒,程亦安才發現自己沒蓋被褥,小腹發涼,連忙扯一扯褥子,很輕易就扯過來覆在身上,


    她發現陸栩生沒蓋褥子,“你不蓋?”


    恍惚想起前世他們從不同衾,各人一床,今生一開始便是分床睡,陸栩生沒將褥子拿過來,這會兒榻上隻有一床褥子。


    片刻陸栩生嗓音傳來,“我不冷。”


    “要去拿褥子嗎?”


    “不必。”


    程亦安也不能獨占被褥,便往他的方向拱了拱,將整個身子拱入褥子裏。


    陸栩生夜視極好,將她笨拙的樣子看得明白,他笑了。


    程亦安沒好氣,朝他的方向白了一眼,“你笑什麽?”


    也沒指望他回答,陸栩生也沒答,


    不一會見程亦安縮在被褥裏,他問她,“冷嗎?”


    “還好。”


    那就是有點冷。


    陸栩生側過身,麵朝她的方向,掀開一角被褥,將身子靠過去。


    程亦安能感覺到一股滾燙的熱度貼過來,她暗暗吸了一口氣。


    很奇怪的感覺。


    哪怕是前世洞房花燭夜都沒有這種感覺。


    怎麽說呢,小心翼翼的。


    前世他們不曾這般遲疑,很順利就做了。


    而現在,身後陸栩生沒動。


    她甚至都能感覺到他刻意避開了,不讓自己那兒碰到她。


    程亦安微微往身後抬眼,視線不偏不倚撞入他黑眸裏。


    陸栩生單手撐著腦看著她。


    程亦安想問他為何還不開始,陸栩生似乎察覺到她的疑惑,手擱下了,人徹底躺下,修長的胳膊順著她後腰繞過來,慢騰騰覆在她小腹處,將她擁住了。


    寬大手掌覆滿老繭,有滋生癢意,卻是老老實實一動不動。


    沒往上,也沒往下。


    就這麽抱了她一會兒。


    程亦安忽然之間明白了。


    好不容易重逢,他們都很小心翼翼,生怕用力過度,破壞這片平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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