秀芙在繞著主路,走了三圈後,終於等到了她要找的人。那人是個中年管事,留著翹起的小胡子,身量小巧,格外精瘦,一雙眼睛凸起得有些嚇人,但嘴角卻掛著虛偽的笑容。


    他叫王豹,是劍宗後勤部門的一位管事。


    王豹帶著秀芙找了個沒人的小路。


    秀芙急著問他,“你說的可是真的?”


    “當然!”他捋著胡子笑道:“隻要你說到做到。”


    秀芙毫不猶豫地說:“我當然可以做到,隻要你能證明給我的兩顆藥的確有作用,我立刻去找管事說退出的事情。”


    這個管事搖搖頭,好像很不滿秀芙不相信他一樣。他掏出丹瓶,倒了一顆晶瑩剔透,隱約散著盈盈微光的丹藥放到秀芙手上。


    “這可是二階三品固元丹。你試試看?”


    要試藥嗎?


    秀芙有些猶豫。


    可不試試怎麽知道。


    而且想必在劍宗裏,這人應該也不會對她做什麽。


    “試藥這一顆不算在兩顆藥裏?”


    王豹有些不耐煩,“不算不算,你快試試。”


    秀芙咬了咬牙,狠了狠心,一口吞了下去。


    丹藥入口即化。


    幾乎是同時,她的四肢百骸湧起一陣飄飄然的暖流,滋潤著她整個人都舒適極了。


    這股暖流最終匯聚在她的心脈處,慢慢沁了進去,她的心髒好似得了滋養一般,一下又一下,沉穩而有力地跳動著。


    當真有用。


    秀芙幾乎是立刻確定:這就是她要找的藥。


    王豹得意地問:“如何?還要再試一枚嗎?”


    “不了,”秀芙強壓下欣喜,“這就是我要的,我們說定了。”


    “你可要說到做到。”王豹將兩枚丹藥放入小玉盒,拋給秀芙,“不然別怪我狠心!”


    “我既已答應你,就不會反悔。你盡管放心。”


    目送著女孩離開的背景,王豹在心裏不屑的冷笑,這些凡夫俗子,有一個算一個,眼皮子極淺。隻為眼前那一點子利益暈頭轉向。


    他拿這些靈石丹藥出來,也是為劍宗篩選學生。這種道心不堅定的,還是趁早清退了的好,省得浪費劍宗資源。


    王豹正想著,有一道旁觀的身影悄悄探出頭,諂媚地笑道:“王管事,這是第幾個了?”


    王豹不緊不慢地瞥了他一眼。“勞孫管事關心,將將過半百罷了,哪裏比得上孫管事。”


    快半百了!


    那人在心裏很快就算出了賬。


    上麵的人是看不起小錢的,出手也算大方,給這些學生一人一百靈石的遣散費。


    這死王豹,心黑得很,竟昧下十分之九。


    便是剛剛的女孩手中的固元丹,雖然單獨煉製的強藥貴,但這種一個丹爐裏能出幾十枚的,藥力普通的固元丹,至多十靈石一枚罷了!


    光從這個女孩身上,這王豹就撈了七十靈石。


    這樣想來,他估計已經賺下幾千靈石了。還平白得了許多感激!那些退學的弟子們各個都說他的好。


    一想到這人放出的那些滑稽的謠言,偏偏又賺到錢了。孫管事就很是嫉妒又很是羨慕地說:“我早就知道王管事是能做大事的。下次再有這種好事,也多帶帶小弟我呀。“


    王豹虛偽地笑,“一定一定,哈哈,下次一定。”


    內心卻呸道:這死人,不知道自己是怎麽千辛萬苦,送了多少禮才和上麵扯上關係。


    還帶他呢,真是想屁吃!


    *


    蘇晴醒來時,天已經暗了。她竟然一覺睡到了傍晚,真是奢侈的體驗。


    她從床上坐起來,睡得有些久的腦袋有些發脹,她盯著地板,眨了好久的眼睛,才有些清醒的跡象。


    一覺睡到晚上,看到昏暗的室內時,難免有些孤獨壓抑的情緒,仿佛被世界拋棄了一樣。蘇晴因為秀芙在身邊,倒沒有什麽感覺。


    照例應該去吃晚飯。


    兩人又去吃了晚飯,吃了飯後,蘇晴肚子撐得厲害,回去又無事,自然要走一走散步的。


    山上的風景很美,哪怕費腳費鞋,但當看到金紅色的太陽緩緩降入雲層,將遙遠的天際染得紅紫黃橙一片,綠色的翠竹隨著山風一起簌簌抖動著葉片時,蘇晴不得不扶腰讚歎一聲,“真好啊。”


    她這時,才有些後知後覺地注意到:秀芙好像有些沉默。


    “秀芙,你怎麽了,心情不好嗎?是因為想家嗎?”


    秀芙想了一路,不知道怎麽開口。她是個挺能藏得住事的人,但讓她主動去說些什麽,她就有些為難。


    她把自己想說的話揉了又揉,憋了又憋,怎麽也說不出來。但蘇晴一問,她倒是能開口了,就是一開口就亂了,和她想的那些話都不一樣。


    “我,蘇晴,我要走了。”她頓了下,狠心說道:“我和一名姓王的管事約好了。他給我救命的丹藥,我退學回去。”


    “……”蘇晴就像是沉浸在美夢中,被當頭一棒一樣,她立刻醒了過來,麵色蒼白起來。


    “我不能在這耗著了,我娘和我外婆都等不及了,我”


    蘇晴打斷了她的話,拉著她的手就走,“我們現在就去找陳玉管事幫忙,我給她做事,她會給我們賒賬的。”


    秀芙腳下一個踉蹌,忍不住跟著走兩步後,又站著不動了,她低低地說,“我已經答應好王管事,收下藥就退學,不能不守信用,況且這丹藥必然不便宜,何必拉上你一起欠債?”


    “不是這樣的,這是不公平的。”蘇晴混亂道:“你不懂,這丹藥——必定是便宜的,隻是不適用你我!”


    她隻覺得頭腦裏一片白光,混亂到失去組織語言的能力,她看著秀芙歉意而愧疚的麵容,心中有什麽東西要爆開了一樣。


    “秀芙,你聽我說,丹藥也好,靈石也好,甚至那些法衣法器,還有那個莫名其妙的洗衣機,那些看起來高高在上的東西,都是便宜的,對他們來說都是不值一提的東西。”


    “你別怕,陳玉管事會幫我們的。我們現在就去找她……”


    秀芙抿著嘴,兩眼有些濕潤地看她,可身體還是不動。蘇晴緊緊握著她的手,拉著她,兩人隔了兩臂的距離,僵持住了。


    蘇晴的聲音帶了絲乞求,“秀芙,你信我,不要著急,好嗎?”


    “那個姓王的管事肯定不安好心,你要的丹藥對他們根本不是個事,憑什麽他們要用這些算不上什麽的東西來換我們的機會?這不公平。”


    “你不能在這一步就放棄,如果放棄就當真錯過了。你甚至都不知道自己放棄了什麽。”


    蘇晴語言很混亂,想要拚命抓住些什麽。她心裏清楚,卻說不出來。她努力想讓秀芙理解她的意思,但越說越奇怪,越說越覺得喪氣。她隻有一遍一遍地重複“別著急”和“相信她”。


    但是秀芙聽得很認真。


    她黑黑的,清秀而可愛的麵容上,那雙眼眸溫柔得夜間的螢火蟲一樣。是濕漉漉的螢火蟲,因為她溢出了許多淚水,沾濕了她柔軟的麵龐。


    她回握住蘇晴的手,感受著對方的急躁和焦灼,“我都知道,我都知道,蘇晴,你不要急,你聽我說。”


    秀芙認真去看她這位好友,看她倔強的眉眼,和隱藏在平凡皮囊下那副學不會低頭的傲骨。


    她既勇敢又可愛,關心朋友,還富有正義感。她們雖然才認識不久,可她已經覺得她這輩子都不會再遇見這樣的朋友了。隻有上天的恩賜,才能開啟這樣一段友誼。


    所以有些話,她不能逃避,她要說清楚。如果逃避了,就是她對這段友誼的辜負,就是她對蘇晴的傷害。


    她本意是不想傷害蘇晴,卻好像已經讓她受傷了。


    這讓她心如刀割一樣。


    秀芙的臉頰在夜色中亮亮的,有溫熱的液體不斷流下,她說出了自己的心裏話,她不想承認但確實存在著的事實,“蘇晴,我害怕這樣的生活。”


    “我喜歡安寧,普通的日子,就像在小蜀村那樣,你是呆不住的,總是東跑西跑,我卻過慣了那樣的生活。我不想離開我娘,不想離開老太太。活一百歲還是兩百歲還是更久,隻讓我覺得可怕,孤獨得可怕。”


    “我沒有勇氣提劍,更沒有勇氣傷人。我一想到有一天,也許我會讓人流血流淚,我就怕得了不得。我這種懦弱的人想必是當不成仙人的,我這樣的人怎麽能當仙人呢?”


    “來劍宗的每一天都讓我覺得害怕,我連杏兒都不如,至少她能放棄,我隻能為了我娘的病堅持下去。好不容易現在我能放棄了,不瞞你說,我真的鬆了口氣……”


    “這就是我最真實的想法,我不是個勇敢的人,蘇晴,我對不住你,要留你一個人在這裏了……”


    秀芙睜大了眼睛,看見蘇晴的眼睛裏竟然也流下了淚水。


    她心中大駭,著急用袖子去擦她的臉。等蘇晴感受到濡濕的布料壓在臉頰上的時候,她才意識到她竟然哭了。


    穿越來吃不飽飯都沒讓她哭,被狼群威脅也沒讓她哭,從戚家那裏逃出生天時她也沒哭。她以為自己應該不會哭的,可為什麽眼淚卻停不住呢。


    啊,大概是因為她知道自己留不住秀芙,她知道自己又要一個人了吧。


    “可是秀芙,要是以後你後悔了又該怎麽辦?”


    *


    蘇晴失魂落魄地坐在食堂裏,她其實已經吃過飯了,但現在不知道該做什麽就又來了。秀芙在宿舍收拾東西,她不想回宿舍,因為她不想讓她走,卻沒有權利這麽做。


    蘇晴大概意識到了她和秀芙的關係:她們是朋友不錯,但並不是同伴。她們明明心貼著心,卻不是能走在一條路上的人。


    情緒很差,非常差,以至於胃部流出饑渴的黏液,想暴飲暴食,反正食堂今天也不要錢,再吃一頓又何妨。可她什麽也吃不進去,隻呆呆坐著,好像在想什麽,其實什麽也沒想,她的眼眶酸酸的,卻什麽也流不出來。


    也許流出來了些什麽,可她的心為何還是那麽酸澀和沉重呢?


    以前也不是沒有和朋友分開過,可為什麽這次卻這樣傷心。大概是她已經把秀芙當做她在這個世界的支點了吧。她從來到這裏的每一天,幾乎每一刻,都有她在身邊,有她可愛溫柔地話語和寬慰。


    蘇晴正發著呆,突然眼下傳來濕潤黏糊的觸感,蘇晴被嚇了一跳,猛地跳了起來。她這才發現,是一隻狗在舔她的臉。


    這隻傻狗很眼熟,有點像哈士奇和阿拉斯加的結合體,此刻正吐著舌頭,哼哧哼哧地喘氣,黑豆子似的眼睛散發著愚蠢的光芒。


    它看起來躍躍欲試,似乎很想再舔上她一口。


    “哪來的狗?”蘇晴驚疑不定地問。


    “抱歉抱歉。”中午帶著十二隻靈寵的女修跑過來,雙手合十,笑嘻嘻地說:“不要和這蠢狗一般見識,我請你吃小羊排,可好?”


    蘇晴吃不下小羊排,她皺眉道:“它為什麽無緣無故舔我?”


    “這個,你哭了啊……”


    “我哭了嗎?”


    “對啊。”女修撓了兩下頭,有些尷尬,“雖說看不出來哈,但這蠢狗身上的確有神獸夢魘的一丟丟,一丟丟血脈。你知道的吧,夢魘以情緒為食物,這傻狗雖然最愛吃屎,但有時會突然發病一下,吃點別人的情緒調劑下心情。”


    這傻狗應該不會剛吃完屎就來舔她……


    蘇晴呆了片刻,兩眼無神地問:“我……現在是什麽情緒?”


    女修愣了下,突然閉上眼睛,仔細回味琢磨了幾瞬,“好苦好澀還有點辣。傷心,憤怒,不舍,失望,好複雜的感情,好難吃,我也想哭了……嗯,酸兮兮的,你還在後悔。老實說,我最討厭後悔的味道,你有什麽事想做還是趕緊做吧。”


    蘇晴懵懵地跟著重複,“我在後悔嗎?”


    女修點點頭,苦著臉道:“超級酸。”傻狗也跟著使勁“汪”了一聲。


    “我在後悔啊……”


    蘇晴如夢初醒般活了過來,她推開湊近的狗頭,跑了出去。


    她在夜色中狂奔,一口氣跑到了宿舍,秀芙已經不在了,連帶著她的東西都沒了。蘇晴扭頭往山門跑去,她的心髒砰砰地跳,連帶著呼吸都急促起來。


    再快些,再快些。


    她跑到了山門處,山門外更是茫茫的夜色,她一眼望過去,什麽也看不見。


    趕不上了嗎?


    蘇晴的心沉了下來,她看了一圈,什麽也沒看見,失魂落魄地準備往回走。


    “蘇晴。”


    有人叫住了她。她機械地抬頭一看,卻發現是陳玉。


    陳玉問她,“你來送李秀芙的嗎?”


    蘇晴點頭,她眼淚有點決堤的趨勢,“老師——,我”


    “跟我過來,還趕得上。”陳玉攬過她,她的臂膀緊緊地貼在蘇晴背後,給她力量,她說,“個人有個人的緣法,留下不一定是好事,離開也不一定是壞事,個人都有個人的路要走,去送送她吧。”


    她們快步趕到後山的位置,蘇晴才發現這裏竟然停泊著一座輕舟。


    輕舟漂浮在深綠色的林海上,風吹林動,它也有了啟程的動靜。白色的帆被風吹得鼓起,船體在樹林上方滑行,順著向下的山勢,越來越快。


    蘇晴看見了秀芙的身影,她沒坐下,一直站在船尾處,雙眼望著下方出神,不知道在想什麽。


    “秀芙——!”


    秀芙回了頭,露出了驚詫的神情,她認出了蘇晴,衝她揮手,“蘇晴——,我在這!”


    蘇晴對她喊道,“去吧,秀芙!”


    她跟著快跑了兩步,“去走你的路吧!有我在,就算後悔也沒事,你隨時都能再來一次!”


    秀芙的聲音從遠處傳來,和風聲一起,“要給我寫信——就算是兩百年,也要寫兩百年的信!”


    蘇晴的眼淚掉了以來,透明的水珠砸落在空氣中。


    陳玉突然笑了,語氣輕鬆道,“隨時都能再來一次,可是很不容易的哦。”


    蘇晴擦了擦眼淚,“我知道的。”


    她又重複了一遍,“我都知道的。”


    *


    已是亥時,天色很晚了。


    食肆早就打烊了。


    盡管還有遊魂餓鬼般的學生悄咪咪地潛入後廚,試圖賄賂關係好的師傅們能再上點菜,哪怕是中午的剩飯也好。


    但明麵上,這裏不接待客人了。


    陳玉就是這時走進的後廚。


    她是這裏的常客,學生時她就在這裏幫忙,勤工儉學,成了管事後,她也天天來。因此,後廚的師傅,學徒,小工都很習慣她,哪天她不來,才要念叨。


    熟悉的廚娘看見她,笑眯眯地說,“陳管事,今天剛到的蟹子鮮得很,讓飯嫂給你撈兩隻下酒!”


    陳管事也就笑眯眯地應,“多謝提醒,最近嘴裏正少了一味鮮。還要二兩燒子白,吃蟹子必須配上燒子白才盡興。”


    廚娘笑道:“還是陳管事會吃,竟比我們還懂行。”


    有學徒看了,就悄悄說,“陳管事人可真好,都當上學院的管事了,和我們說話竟也這般和氣,看誰都是三分笑,從沒見她生過氣。都說能當貴人的肚子裏都有量,怪不得人家能走到高位呢!”


    管事和管事也是不一樣的,劍宗很大,管事們的分工也很雜。但有一條是鐵定的,越是接近學生的管事,權利越大,以後越容易升遷。陳玉管事可以說是年輕管事一代裏前途最為光明的幾人之一了。


    然而,這個讓人覺得如沐春風,看誰都帶三分笑的女管事在拐進小屋,貼下幾張高階靜音符後,瞬間變了臉色。


    她看著屋子中的等待她的飯嫂,酒翁,麵容冷如冰霜,聲如刀割,“王豹小人,奴顏婢膝,欺上瞞下,竟使我劍宗折損百名弟子,我必要他的狗命不可!”


    酒翁一拍桌子,“可需要我出手?不如讓他醉死在夢裏,走得無聲無息才好。”


    “王豹不過一走狗,管教不好狗自然是主子的錯。”飯嫂發話了,她目光沉沉,“陳玉,你若出手,就不僅要打狗,更要連他的主人一起打出去,否則不如不動,省得打草驚蛇。”


    陳玉沉思著抬眼,她有點被白天遇到的那個名叫蘇晴的女孩子啟發了。她可以用她對付戚家的手段來拔除王豹這枚爛釘子。


    “丹門采辦所的夏管事月底就要致仕,前不久剛委托秋門主尋找合適的接替之人,秋門主曾來問我是否有意,我雖拒了,但一時半會她也找不到合適的人選,如此看來,不如拿出來公開舉薦評選……”


    她話未說完,但飯嫂已然明白她的意思。


    飯嫂目光讚許,“可惜了,竟讓這鼠輩多撈了幾天的油水。不過,也罷,不在這一時。吃了劍宗的總還要吐出來,連骨帶肉一起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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