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b ss=maintext>第八十八回崔判官引導王明王克新遍遊地府</b>


    詩曰:


    城閩宮車轉,山林隧路歸。蒼梧寒未遠,姑射露先晞。五脂蛟龍蟄,金寒雁鶩飛。老臣它日淚,湖海想遺衣。卻說到了第二所宮殿,朱牌上寫著“悌弟之府”。崔判官領著王明走將進去,依前的儀從,依前的仙樂,依前的天花。看見幾位依前的通天冠、雲錦衣、珍珠履,依前的左仙童、右玉女。判官道:“大舅,這列位你可相認麽?”王明道:“其實失認。”判官道:“這列位都是善事兄長,能盡弟道的君子。我略說幾位你聽著:這一位姓薑,尊諱肱,令弟尊諱季江,適野遇盜,兄弟爭死。賊說道:‘賢哉二兄弟,不敢犯。’這一位姓鄭,尊諱均,令兄為吏受賄,公傭工得錢帛歸,諷其兄,兄感悟,率有清名,官至大夫;這一位姓盧,尊諱操,事繼母尤謹,繼母生三弟,出就學,公為執鞭趕驢,繼母卒,友愛三弟越加厚,後享年九十九,二子俱仕至尚書;這一位姓周,尊諱司,極能尊敬長上,待前輩如父母,待同輩如兄弟,一日過江遇風浪,舟獨全,土地菩薩說道:‘船上有個周不同,才保無事。’司字少一直,不成同字,故此叫做周不同,後官至司理少卿;其餘列位,大率都是盡弟道的,都在這個‘悌弟之府’ 。”王明道:“孝弟為仁本,應知百福全。”


    第三所宮殿,朱牌上寫著“忠節之府”四個大字。崔判官領著王明走將進去,依前的儀從、仙樂、天花,看見幾位依前的冠裳、珠履,依前的仙童、玉女。判官道:“大舅,這幾位你可相識麽?”王明道:“未及相識。”判官道:“這列位都是為國忘家忠臣烈士,我略說幾位你聽著:這一位姓餘,尊諱闕。”王明道:“姐夫,快不要講這幾位老爺,我認得好些。”判官道:“你認得幾位?”王明道:“這邊是方正學老爺,這邊的周修撰老爺,這邊是陳清獻老爺。共一班二十三位老爺。我都是認得的。”判官道:“親不親,故鄉人。你去探訪他一番,有何不可?”王明道:“我是個俗子武夫,怎麽好混擾他的?我和你出去罷。”判官領著王明就走。王明道:“原來這幾位老爺,都在這個陰司安享哩!正是:雪霜萬裏孤臣老,河嶽千年正氣收。”


    第四所宮殿,朱牌上寫著“信實之府”四個大字。崔判官領著王明走將進去,依前的儀從,看見幾位老爺,依前的冠服,依前的仙童、玉女。判官道:“大舅,這幾位你相識麽?”王明道:“不曾相識。”判官道:“這都是以實為實守信君子,我略說幾位你聽著:這一位姓朱,尊諱暉,全朋友之信,周朋友妻子之急,官至尚書左仆射;這一位姓範,尊字巨卿,千裏之遠,不爽雞黍之約;這一位姓鄧,尊諱叔通,聘夏氏女為婚,女以疾啞,或勸其更擇婚,公謂業已聘定,棄之如信何!諸公子多登第;其餘都是言而有信,篤實君子,都在這個‘信實之府’ 。”王明道:“須知一諾千金重,長舌何如苦食言。”第五所宮殿,朱牌上寫著“謹禮之府”四個大字。崔判官領著王明走將進去,依前的儀從,看見幾位老爺,依前的冠服,依前的仙童、玉女。判官道:“尊舅,這幾位相識麽?”王明道:“不曾相識。”判官道:“這都是謙卑、遜順、守禮君子。我略說幾位你聽著:這一位魯恭士,尊諱池,行年七十,不敢不恭,嚐說是:‘君子好恭,以成其名;小人學恭,以除其刑。’魯君歲賜錢萬貫;這一位姓王,尊諱震,年六十四壽終,閻君嘉其謙厚有德,增壽一紀,壽至七十六;這一位姓狄,尊諱青,坐客酗酒大罵,至取杯擲其麵,公唯唯謝罪,執禮愈恭,官至樞密使;其餘列位,都是恭而有禮的,都在這個‘謹禮之府’ 。”王明道:“三千三百無非禮,小大由之總在和。”第六所宮殿,朱牌上寫道“尚義之府”四個大字。崔判官領著王明走將進去,依前的儀從,看見幾位老爺,依前的冠履,依前的仙童、玉女。判官道:“尊舅,這幾位你可相認麽?”王明道:“不曾相認。”判官道:“這都是義重如山的君子。我略說幾位你聽著:這一位姓吳,尊諱達之,嫂死賣身營葬,從弟敬伯夫婦自鬻於人,反為賣田十畝贖之歸,齊高帝聞其仗義,賜田二百畝;這一位姓楊,尊諱起汶,鄉人有孤子,被人強占房屋,公義形於色,賣己田贖之,子孫代代貴顯。”道猶未了,王明道:“這個中間,我也認得幾位。”判官道:“你又認得那幾位?”王明道:“左邊那一位,是萊州徐老爺,尊諱承珪,自小兒喪了父母,兄弟三人共一爨,並族人三十口甘藜藿,過了四十年。洪武爺名其鄉曰‘義感’ 。”判官道:“你還認得那一位?”王明道:“右一邊那一位,是北海吳老爺,尊諱奎,嚐出己資,置義田千畝,以贍親戚朋友之貧乏者。洪武爺賞他冠,壽年百歲有奇。”判官道:“舅子也是通得儒,認得幾位好人哩!舅子,你還不認得這後一位是!是江州陳義門,九世同居,家徒七百餘口,南唐立為義門。”王明道:“前朝的事,就有所不知。若是本朝人物,聲名赫赫昭天地,氣節淩淩泣鬼神。我們雖是個小人兒,未嚐不認得。”


    第七所宮殿,朱牌上寫著“清廉之府”四個大字。崔判官領著王明走將進去,依前的儀從,看見幾位老爺,依前的冠服,依前的玉女、仙童。判官道:“尊舅,這幾位你可認得麽?”王明道:“姐夫,不敢欺說,我今番就認得好幾位哩!”判官道:“你認是那幾位?”王明道:“我也略節說說兒你聽著。有一位是周進士,尊諱丹,門無私謁,吏胥不得為奸,由縣丞擢考功主事;有一位是張學士,尊諱以寧,平日清白,奉使安南,卒於途,止襆被而已,有詩雲:‘覆身唯有黔婁被,垂橐渾無陸賈金。’那一位是古尚書,尊諱樸,平生不事產業,案頭惟自警編一帙書,卒之日,無一錢尺帛遺子孫;那一位陳按院,尊諱仲述,平生稱為清白禦史,死無以為殮;我認這幾位老爺,你說可是麽?”判官道:“這個說得是,今番還有一府,你再認得幾位就是好的。”王明道:“且看是。”


    到了第八所宮殿,朱牌上寫著“純恥之府”四個大字。崔判官領著王明走將進去,依前的儀從,看見幾位老爺依前的冠服,依前的玉女、仙童。判官道:“你今番再來認一認兒。再認得幾位老爺,就算你也是個識者。”王明道:“姐夫,我做舅子的真是個識者。”判官道:“口說無憑,你說來我聽著。”王明道:“上麵一位不是淩禦史老爺?尊諱漢,鞫獄平恕,曾有德及於人,其人謝以黃金一錠,淩爺說道:‘快拿過去,不要羞了我的眼睛。’又一位不是王參政老爺?尊諱純,嚐持節撫諭麓川宣慰司,司官贈以金,王爺道:‘汝愛我耶?還是羞我耶?’司官說道:‘願以報德。’王爺道:‘我本無德,而汝饋我以金,是重我之恥也!’堅執不受。又一位不是錢知縣老爺?尊諱本忠,清操苦節,有窗友以事相幹,且雲可得百金。錢爺拒之門外,絕不與見,夫人問其故,錢爺道:‘嗜利之徒,恥與之友。’”王明認了這幾位,以叫聲“姐夫”,說道:“我認下這幾位老爺,可是真麽?”判官道:“逼真是了。隻是還有許多,你認不全哩!”王明道:“有相見的,有不相見的,怎麽認得全?”判官道:“就在麵前那一個,是簡學士,恥華服之汙林,終身布衣;奉觀察恥車徒之汙足,徒步而行。範樞密使恥華堂之汙居,蓽門桑戶,趙清獻恥仆從之汙官,一琴一鶴。”道猶未了,王明道:“彼一時也,此一時也。前朝的老爺,我怎麽會認得?”判官道:“認不得古人,你也算不得個尚友古人。”王明道:“姐夫,你豈不聞:今月曾經照古人,古人不見今明月?”


    判官道:“走盡了這些仙府,我和你還轉到罰惡行台去瞧瞧來。”王明道:“罰惡行台裏麵,還是怎麽樣兒?”判官道:“也是八個分司,按不孝、不弟、不忠、不信、無禮、無義、無廉、無恥。都是一等惡人,都在那裏受著禁持,故此叫做罰惡行台。”王明道:“既是惡人,不要去看他罷。自古道:‘見不善如探湯。’瞧他做甚麽!”判官道:“我和你轉到後麵十八重地獄門前去,瞧一瞧兒可如?”王明道:“女人死了,都在那裏?”判官道:“另有一個所在,叫做女司。一邊是善,一邊是惡。一邊賞善,一邊罰惡。”王明道:“可看得麽?”判官道:“男女有別,等閑不敢叫開他的門,恐怕閻君曉得,坐罪不小。”王明道:“既是看不得,不如到地獄裏走一遭兒罷。”


    判官領頭,王明隨後。行了有三五裏之遠,隻見另是一般光景,日光慘淡,冷風颼颼,周圍一帶都是石頭牆,約有數仞之高。前麵一所門,門都是生鐵汁灌著的。門上一麵黑匾,匾上一行大白字,寫著“普掠之門”四個大字。判官走到門上叫聲:“開門哩!”道猶未了,兩邊走出兩個小鬼來,都是牛頭夜叉,形容古怪,眼鼻崚,口裏連聲喝道,突突開了門,打一驚,說道:“今日造化低,撞著這等一個柴頭鬼。”怎麽叫做柴頭鬼?原來王明生得瘦削,夜叉隻說道是捉得來的有罪之鬼,送下地獄來,還嫌他瘦削兒,故此說道:“造化低,撞著這等一個柴頭鬼”,判官曉得他的意思,喝聲道:“胡說!這是我一個大舅,特來耍子的,那個說甚麽?”這正叫做是不怕你官,隻怕你管。判官開了口,那個夜叉再敢胡塗?判官一竟走進去,王明也跟定著他走進去。


    一進門,就是第一重地獄,門上匾額寫著“風雷之獄”四個字。王明走進小門兒裏麵去張一張,隻見裏麵立著一根銅柱,把個有罪的漢子捆在銅柱上,外麵架起一道大銅環,圍著銅柱環上,卻是短小尖刀。小鬼到銅環上打一鞭,風就呼呼的應聲而響,風響得大,環轉得快。環原是挨著人身上轉的,環上安得是刀,卻不環在轉、刀在刺,轉得快,刺得狠?一會兒環底頭一聲雷響,把個漢子打成齏粉,血流滿地。打死了之後,小鬼卻又到環上打一鞭。這一鞭是個退法鞭,響了一聲,雷收風靜,地上慢慢的旋起一個旋窩兒風來,左旋右旋,旋來旋去,把那些殘骸剩骨複手又是原身,依舊一個漢子。王明道:“這雷是甚麽雷?”判官道:“叫做黑天雷。”王明道:“這風是甚麽風?”判官道:“這叫做冤孽風。”王明道:“這都是甚麽人?”判官道:“都是陽世上十惡不赦的。”王明道:“隻過這個風雷之獄麽?”判官道:“你原來不曉得一些兒:但凡人死之後,見了十帝閻君,審問明白,果是善良,彩旗鼓樂,送進賞善行台,按孝、弟、忠、信八個分班別類,該到那一府的,到那一府去受用。審問的果是造惡,發下十八重地獄,一重到一重,到一重受一重苦。受了這些苦,卻才發到罰惡行台裏麵,也是分班別類,該到那一司的,到那一司去伺候;伺候三年之後,變為牛、羊、犬、豕,生在世上,把人剝皮,把人炒骨,吃人穢汙,受人打罵。”王明道:“到幾時才是了日?”判官道:“惡有大小,罪有輕重。累世也有數目。若是十惡不赦的,曆百千萬劫,無了無休。”


    到第二重地獄,門上匾額寫著“金剛之獄”四個大字。王明走進小門兒裏麵去看一看,隻見地上一扇粗石磨盤,約有八尺方圓。四麵八方,八方上坐著八個大鬼,一個鬼雙手拿著一把鐵錘,四麵上站著四個大鬼,一手抓過一個漢子來,一腳一踢,踢到磨盤上。八個鬼齊齊的八錘,把個漢子打做個柿餅的樣子。甲抓一個,一腳一踢,一齊錘打做一個餅。乙抓一個,一腳一踢,一齊錘又打做一個餅。丙抓一個,一腳一踢,一齊錘又打做一個餅。丁抓一個,一腳一踢,一齊錘又打做一個餅。打到臨了之時,另是一對小鬼來,說道:“隻是做餅,倒便燒了他。”拿一個餅放在煙頭上煍了煍,原來還是原來,依舊又是個漢子。王明看見,心膽都寒,說道:“姐夫,你看裏麵那個打,好怕人也!”判官道:“你豈不聞:人情似鐵非為鐵,官法如爐卻是爐。”


    到第三重地獄,門上匾額寫著“火車之獄”四個大字。王明走近小門兒裏去瞧一瞧,隻見一輪車裝著幾個漢子。小鬼們嘴裏哨一聲響,那輪車飛湧而去。小鬼們呼一口氣,那車下的火噴將出來,車走得快,火燒得大,一會兒把個漢子燒得烏焦巴弓,做一塊灰燼之末。成了灰,卻又取過來灑上幾點水,原來還是原來,依舊是個漢子。車轉不了,漢子燒不了。王明道:“那輪子好狠火也!”判官道:“這叫是:不做無量罪不重,火不燒時人不知。”王明道:“每人又還原,這怎麽說?”判官道:“冤孽相纏,百千萬劫。”


    到第四重地獄,匾額上寫著“溟冷之獄”四個大字。王明近前去瞧一瞧兒,隻見小門兒裏一口清水圓池,一班小鬼站在兩邊,喝聲道:“唗!”一手一個漢子,丟到圓池裏麵,就是一個大鯰魚,一張大闊口,一口一轂碌吞將下去。又是一個小鬼喝聲道:“唗!”又是一手一個漢子丟下去,又是一個鯰魚吞將下去。丟十個,才滿一回。一回之後,滿地裏都是些鯰魚,悠揚跳躍,如醉飽之狀。上麵小鬼卻又喝聲道:唗!還我原人來。”一聲喝不至緊,就不見了這些鯰魚,另是一班金絲鯉魚,一尾魚銜著一個人,照池沿上一摜摜將上來,依舊又是那些漢子。王明道:“姐夫,那池裏魚都是教成的?”判官道:“魚因貪餌才吞鉤,造孽多般總是愚。”


    又到第五重地獄,匾額上寫著“油龍之獄”。王明近前去瞧一瞧兒,隻見小門兒裏麵擺列著無數的將軍柱,柱頭上都倒掛著一條龍。柱底下都綁著是大個的漢子,漢子身上赤條條的沒有寸絲,小鬼們把柱頭上一獻,龍口裏就彪出泖滾的香油,一直照著漢子滿頭撲麵下來,皮是綻的,肉是酥的,那些漢子止剩得一把光骨頭柴頭兒的樣子。到了光骨頭的田地,那些小鬼們走近前,一把骨頭上澆上一瓢滾水,原來又是原來,照舊還是一個漢子。王明道:“姐夫,龍口裏敢是香油麽?”判官道:“是泖滾的香油。”王明道:“姐夫,好狠也!”判官道:“從來作惡天昭報,事到頭來不自由。”


    又到第六重地獄,匾額上寫著“蠶盆之獄”四他大字。王明走近前去瞧一瞧兒,隻見小門兒裏麵一個深土坑,坑裏麵都是些毒蛇、惡蠍、黃蜂、黑蠶。一幹小鬼一手抓過一個漢子來,照坑裏一擲,坑裏那些蛇、蠍、蜂、蠶嗡一聲響,群聚而來,嘬其血,串其皮,食其肉,了無人形。一手又抓過一個來,又是一擲,又是這等各樣毒物串皮食肉。抓過許多,擲著許多。直到末後之時,又是一個小鬼喝聲道:“上來!”手裏拿著一管小笛兒,吹上一聲響,果真的又是那些漢子走將上來。隻是皮開肉綻,體無完膚。”王明道:“那坑裏怎麽有這些惡物哩?”判官道:“天造地設的一般,不怕你走到那裏去。”王明道:“好磨折人也!”判官道:“說得這個話!惡人自有惡人磨,撞著冤家沒奈何。”


    又到第七重地獄,匾額上寫著“杵臼之獄”四個大宇。王明走近前去看他看兒,隻見小門兒裏麵當堂安上一個大杵臼,約有數丈之寬。四圍站著四個小鬼,一個手裏拿著一付大碓杵。掀下一個漢子來,隻聽見一齊杵響,須臾之間,打成一塊蒜泥的樣子。把個蒜泥捏成一個團兒,逐個兒放在左邊還魂架上。到了末後之時,架子一聲響,原來還是原來,照舊是個漢子。王明道:“姐夫,好狠杵臼哩!”判官道:“今日方知孫杵臼,從來不信有程嬰。”


    又到第八重地獄,匾額上寫著“刀鋸之獄”四個大字。王明走近前去看一看兒,隻見小門兒裏麵兩片板夾著一個人,或是男子漢,或是女人家。卻有一班小鬼,兩個鬼拽著一張鋸,從頭上鋸到腳跟下止。皮開肉綻,也有兩半的、也有三掛的、也有四截的、也有碎砒的,鋸到著後之時,又是一個小鬼做好做歹,一個人的拿起來,用笤帚在渾身上掃一過,一個還是一個,男子的男子,女人的女人。隻是那些刀痕血跡,到底有些。王明道:“姐夫,這個鋸(钅解)的又慘些!”判官道:“生前造惡無憑據,死後遭刑分外明。”


    又到第九重地獄,還不曾走到門上,隻聽得後麵一個人吆喝道:“崔相公那裏去哩?”王明轉頭一看,隻見一個人生得是牛的頭,馬的臉,身上穿件青布長衣,腰裏係條紅羅帶,腳下是雙黑皮皂靴,口裏吆喝道:“崔相公。你那裏去哩?”判官道:“你吆喝怎的?”青衣說道:“閻羅爺有事相請。”道猶未了,又是一個豬頭狗臉的趕將來吆喝道:“閻羅爺有事相主,請你快些去哩!”道猶未了,又是一個驢頭羊嘴的趕將來,吆喝道:“崔相公,爺在廳上,有事請你,即忙就走哩!”崔判官看見來得凶,隻得站著,問說道:“有甚麽緊事?一時就是三遞人來。”眾人說道:“我們隻曉得奉著官差,那裏曉得有甚麽事哩!”判官道:“堂上可有些甚麽人在那裏?”眾人說道:“堂上是轉輪王放出來的無罪之人。”判官道:“已經無罪,各自散去托生罷了,怎麽又轉到堂上來?”眾人說道:“在那裏告甚麽枉刀殺人的狀子。”判官道:“爺怎麽說?”眾人說道:“爺因是不得明白,故此相請相公,請查文簿,看他們果有罪,果無罪;殺人的果枉刀,不枉刀。”


    判官道:“既如此,不是不去。隻一件來,大舅,我如今閻君有召,不得相陪,自己再去細看一番罷。”王明道:“姐夫,你不在之時,我小弟也不去了。”判官道:“地獄共是一十八重,我和你才看得八重,還有十重不曾看見。況兼前麵正有剉、燒、舂、磨,正好看哩!”王明道:“舉一可例,其餘莫說,已自看過八重,小弟出去,也就告辭罷。”


    一會兒,出了地獄,判官道:“進靈曜之府。”王明走出子城來,判官又叮囑道:“大舅,你還到我家裏等著我哩!”王明道:“不等你罷。”判官道:“我有一封家書煩你相帶,你怎麽不等不我哩?”王明聽見說是家書,不得不等。一徑找到崔家,見了劉氏,王明道:“娘子,你今日做了我的姐姐。好個姐姐也!”劉氏道:“判官做了你的姐夫,還好個姐夫哩!”兩個閑話,不在話下。


    卻說崔判官進了靈曜之府,直上第五殿見閻羅王,行了禮,閻羅王說道:“這一幹無罪之鬼,狀告枉刀殺人。卻不知他的有無虛實,你去細查一番,看他的真假,以便發落施行。”崔判官道:“查此不難,叫他們供出口詞來,我這裏拿個罪惡簿來一對,便見明白。”閻羅王說道:“此言有理。”即時傳令,著令這些告狀的逐一供出口詞。


    常言道:“你是個閻羅王,閻王出令,誰敢有違?”一幹鬼齊齊的站在丹墀之下,輪班序次,一宗宗的訴上來。第一宗一個老者。提著一個鬥大的頭,哭哭啼啼,自稱是金蓮寶象國總兵官,名字叫做薑老星忽刺。臨陣之時,被南朝唐狀元所誤,一箭劃下了頭。屈死無辜,告唐狀元填命。第二宗是兩個小後生。一個拎著一個腦蓋骨,哭哭啼啼,自和是薑老星忽刺第三個公子,名字叫做薑代牙。臨陣之時,被南朝張狼牙閃在後麵,不知不覺,一狼牙釘打碎了個腦蓋骨。屈死無辜,告張狼牙填命;一個拎著一塊鼻梁骨,一雙眼烏珠兒,哭哭啼啼,自稱是薑老星忽刺第二個公子,名字叫做薑盡牙。臨陣之時,被南朝張狼牙所誤,一狼牙釘打斷了鼻梁骨,爆出一雙烏珠兒來,至今做個瞎鬼。屈死不甘,告張狼牙取命。第三宗是五千個番兵結做一夥。也有沒頭的,沒眼的,沒鼻子的,沒手的,沒腳的,吆吆喝喝,哭哭嘶嘶,同口一辭,都說道:“是總兵官薑老星部下的番兵,臨陣之時,死了總兵官,被唐狀元亂刀砍死。一概屈死無辜,一概告唐狀元取命。”


    第四宗是千百頭野水牛。一個一身水,哭哭啼啼,都說道:“我們野水牛本是畜生,孽障未除,生長在金蓮寶象國,郊眠露宿,饑餐草,渴飲水,並不曾有甚麽罪惡。隻因奉女將薑金定官差,那曉得張天師逼勒我們下水,一任的響雷公,把我們活活的逼死於海水之中。屈死無辜,告張天師填命。”


    第五宗是千百頭犀頭。頭上角崚,身上鱗落索,也是哭哭啼啼,說道:“我們是一幹犀牛,生長在水裏,與水族為鄰,並無半毫過惡等,因承奉金蓮寶象國女將薑金定所差,切被張天師借到那裏千百條長長大大的蜈蚣蟲,強鑽我們的鼻頭,活活的鑽死我們這一幹性命!情屈無辜,告張天師填命。”第六宗是一幹婦人。約有五百多個,都隻是精著個頭,並沒有身子,一個個哭哭啼啼,說道:“我們原是個婦人身,隻到夜晚間,頭會飛走,晚間飛去,明早飛來,並無差錯。多因女將薑金定差遣我們出城,也隻是備數而已。切被張天師叫下五方黃巾力士,撇吊了我們原身,致使頭不歸身。頃刻間,坑陷了我們五百口性命。情屈無辜,告張天師填命。”


    第七宗是一幹柴頭鬼。


    畢竟不知怎麽叫做柴頭鬼,不知這一幹柴頭鬼訴個甚麽冤?且聽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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