藍錆色的信筒上,繪著一個攜刀的金骷髏。


    李肇摸一下白鴿的腦袋,取筒展箋,看了許久仍寂然不動。


    周遭空氣凝結,眾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便有些發怵。


    “殿下?”關涯小心翼翼地試探。


    李肇淡淡應聲,“倒是好計。”


    語氣平靜,波瀾不興,聽得關涯丈二的和尚摸不著頭腦。


    是鴿子帶來的好計嗎?


    小白鴿咕咕叫著,在李肇的馬鞍上走動,似在催促,又似在撒嬌。


    李肇端倪片刻,利落地翻身下馬,那白鴿配合地躍到他的肩膀上,歪著小腦袋,眼睛黑豆似的滴溜溜地轉。李肇側目一看,牽起一側唇角,把韁繩丟給關涯,頭也不回往衛率府的營房那頭走。


    東宮六率是太子親兵,東宮兵仗、儀衛、徼巡、斥候諸事,每率散於城內各處,輪值東宮。今日李肇來衛率府練兵,左右衛率便專門挑選了一些軍中精銳好手,為太子助興。


    校場上正練得熱火朝天。


    一個個兒郎肩寬背挺,矯健如龍,喊殺聲震天動地。


    李肇很喜歡練兵。


    別看東宮詹事府、左右春坊、各局諸司人員齊備,可以稱得上是一個微縮的小朝廷,就侍候太子一人,但裏頭魚龍混雜,並不人人與太子齊心。


    當真遭遇變故,隻有東宮六率,這萬餘親兵,才是東宮保命的依仗。


    “殿下。”


    一個身著鎧甲的英武男子走過來,朝李肇抱拳行個禮。


    他便是右衛率範邴,從四品,魁梧剛健,是李肇麾下得力幹將之一。


    “消寒會行刺主謀已擒獲,隻招出老君山的匪首,旁的一概不認……”


    李肇道:“剁了吧,喂狗。莫浪費一日糧食。”


    “啊!”範邴愕然而立,聽那冷聲不似玩笑,才應聲:“喏。”


    他其實心有疑惑。


    如此大膽行刺太子,很大可能是端王主使。


    太子何不嚴審,拿住證據呈報聖上?


    -


    李肇帶著小白鴿進入營房,來福趕緊替他磨墨,雙手奉上狼毫。


    “殿下。”


    小白鴿在桌子上走來走去,頗為自在。李肇身姿挺拔如鬆,一隻手捉筆,筆鋒在紙上瀟灑遊走。


    “以孤為棋,謀事布局,可擔後果?”


    字如其人,鋒刃暗藏。寫罷,他微微傾身,吹了吹未幹的墨痕,唇際勾笑,冷峻麵容上竟隱隱透出一絲少年人獨有的意氣。


    自太子及冠,來福公公已許久不曾在他臉上看過這般,不禁暗歎。


    可惜了那個聰慧的姑娘。


    太子如孤月淩空,喜好俯視人心,最厭被人利用和挾製。


    妄圖接近太子謀利的人,都會被他無情地斬碎劈裂,沒一個好下場。


    那姑娘誤以為可以攀附太子謀得一個錦繡前程,卻不知自己隻是甕中的羔羊……


    眼下這位爺無非圖個新鮮……


    來日但有一絲不悅,隻怕就要大禍臨頭。


    不近太子保平安啊!


    來福無端生出惻隱心,微微躬身,笑道:“恕老奴多一句嘴。殿下乃是天潢貴胄,人中龍鳳,何須理會一個身份低微的閨閣女子?”


    李肇沒有開口,愉悅地眯了眯眼。


    其實他不太記得清楚薛綏的模樣。


    兩次見麵都在幽篁居。


    一次是夜裏,一次天色不好,女子立在他身前,桃花眼尾泛著若有若無的一層薄紅,不是惹人憐愛的嬌弱,而是狠,像困境孤狼,或許是那雙眼睛太引人注目,除去一身白得炫目的肌膚以及那些觸目驚心的傷痕,別的都很模糊。


    “你懂什麽?一個自幼被人欺淩的女子,有複仇的野心,膽色過人……”


    腰也纖柔?


    李肇驅除腦子裏突生的怪異雜念,浮出一絲冷笑。


    背靠舊陵沼一群來曆不明的亡命之徒,在後宅裏興風作浪倒也夠了。想憑一腔孤勇在這波譎雲詭的朝堂權力中樞殺出一條血路,報仇雪恨,還是差一點斤兩。


    “不如推她一把。”


    李肇親縛信筒,漫不經心地抬手,如同處理瑣碎繁雜的東宮雜事一樣,在窗口將白鴿放飛。


    看白鴿展翅,當時隻道是偶然。


    卻不知,往後年年歲歲,總有相見……


    -


    接下來的兩日,薛府裏很是安靜。


    梨香院裏,薛綏正帶著幾個丫頭和雪姬,在庭院的小廚房做吃食。


    鐵鍋架在灶房門外,擺一張木桌,瓷碗裏盛著桂圓,紅棗,粟子等物,鍋裏翻騰著的是一隻白胖胖的大豬蹄子,飄出誘人的香味。


    春日的陽光照得地上,光影斑駁,眾人笑聲不斷。


    外麵便是這時傳來的哭聲,號啕大哭,全然不顧體麵。


    薛綏朝如意看一眼,如意便心領神會。


    “婢子去看看。”


    以前她們都不知道,如意在府裏人緣是極好的,嘴子碎,討人喜歡,不消片刻就打聽來了消息,喜滋滋進門。


    “姑娘,你看誰來了。”


    來人是錦書,她表情與如意如出一轍,皆是滿臉堆笑。


    薛綏問:“何人在哭?”


    錦書應道:“是四姑娘屋裏的清竹,方才去找大夫人討要月例銀子,被劉嬤嬤嗬斥了。這幾日,四姑娘日子可是難受,跑去找老爺訴苦,事關大姑娘,老爺也不肯再偏幫她,由著大夫人給她臉子。”


    雪姬歎息,“倒是沒瞧出來,四姑娘有這等心機。”


    錦書瞥一眼渾不知事的雪姬,笑道:“婢子是來給六姑娘道喜的。”


    薛綏笑了笑,沒有多說。


    雪姬看她不在意也不好奇,便問:“有何喜事?姑姑快說。”


    錦書笑道:“婢子也是在老太太房裏聽來的。有那京中的鐵麵禦史,彈劾端王殿下,說殿下違製選侍,意圖結交大臣。貴妃娘娘原本要往端王府後宅塞好幾位庶妃媵侍,這一道劄子,讓娘娘歇了心思,還誇了大姑娘賢德。”


    雪姬道:“那我六姐兒喜從何來?”


    錦書不便說破,隻道:“是大姑娘勸諫貴妃,趕在事發前,便悄悄把各家各府的姑娘名庚退了回去。原本端王選幾位侍妾,算不得大事,這頭禦史讓聖上為難,聖上心裏窩著火呢,回頭又尋不到貴妃什麽大錯,你說巧妙不巧妙?”


    是挺巧妙的。


    兩頭都算計得恰恰好。


    貴妃退回那些女子,再哭訴幾聲委屈幾句,皇帝自然不會再追究。


    可他心裏就指不定怎麽想了……


    薛月沉得了薛綏的點撥,得貴妃誇讚,即刻派人給薛府送來一封書信,叮囑大夫人萬萬要好好置辦六姑娘的嫁妝。


    傅氏當這個家,可不輕鬆,府裏上上下下數百口人,個個要吃要喝,樣樣都要錢,得了大姑娘的信,傅氏兩頭受氣,又不想再在府裏的銀錢上支出,隻得再刻薄一下薛月盈了。


    “大夫人剛稟明了老太太,晚些便要找四姑娘說去。老太太先頭打發給四姑娘的兩個鋪子,也要一並收回來。”


    如意忍不住幸災樂禍。


    “不定又要委屈成什麽模樣呢。”


    薛綏倒沒有多說什麽,對小昭道:“裝上我們蒸的糕點給錦書姑姑帶回去,讓老太太也嚐嚐鮮。”


    小昭應下照做,錦書拎著食盒笑盈盈地走了。


    院子裏都是嬉笑聲,薛綏沒動。


    有些事情隻怕沒那麽簡單。大夫人再怎麽生氣,不至於克扣薛月盈的月例。一個主母做這事太不體麵,除非是做給大家看的。


    大夫人恨透了她,一計不成,下一計隻會更歹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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