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峰嶺離此三十裏,是北陵山最為險峻的一座高峰。整座北陵山脈宛如一條青龍,從陵州城東北方向縱橫穿過。謝家一幹人去城南的華嚴寺進香,按說不必經過玉峰嶺,隻是從附近經過,誰知就被玉峰嶺的山匪捉了去,如今都在山寨關著呢。


    要怪,大約隻能怪老王氏和謝鳳歌她們太招搖了。


    謝家因為謝信,本就是陵州當地有名的家族。如今雖然敗落,可謝鳳歌有錢啊,被休的伯府少夫人,好幾馬車的嫁妝拉回來,一時間弄得喧囂塵上,當地誰人不知。這次老王氏能大張旗鼓,不遠幾十裏跑去當地有名的華嚴寺上香做法事,原本也是謝鳳歌為討老王氏歡心,出了錢的緣故。


    這一對祖孫的性情,哪裏是能低調的。


    於是謝家一行人,在陵州租了三輛馬車,還有謝寄、謝宸、謝誠等騎馬跟著,一路上春暖花開,甚至帶著幾分遊山玩水的心情,於四月初三上山去的華嚴寺。


    老王氏他們在華嚴寺一住四五日,足足給謝信做了三天的水陸道場,供了燈,四月初八才下山返程,下山不遠就被山匪劫了。


    除了範氏借口生病沒去,老王氏、大房、三房,包括四叔謝宸,謝家十幾口子被山匪劫擄上山,開出了五千兩銀子的贖金,又放了謝寄下山籌錢,限定三日內送銀子上山贖人,不然就等著撕票收屍吧。


    五千兩銀子,山匪當真瞧得起謝家,把如今的謝家連宅子、田產全都賣了也不夠。謝鳳歌手中有錢,可恐怕也拿不出五千兩,更何況先不說謝鳳歌肯不肯拿,她手中值錢的鋪子、莊子,就算賣掉也不是一下子就能變現的。


    隻能說這幫山匪實在是高估如今的謝家了。


    謝宅如今隻剩下楊姨娘和謝燕真、謝燕嫻等幾個年紀小的庶女,謝詢也被劫去了山寨,楊姨娘六神無主就隻會哭。謝讓安撫一番,匆匆趕去宗祠,他在宗祠見到了喪家之犬一般的謝寄。


    族中一群人也是愁得頭大,最終謝仲好歹還有幾分主張,一邊托了人脈去跟山匪周旋,打量著能把贖金降一降,一邊跟謝寄、謝讓攤開了說,族中肯定也籌不出幾個錢,總之還是你們家的事情,你們商量看怎麽辦吧。


    謝讓能怎麽辦?他又不會點金術,再說就算要變賣家產,也不是他一個謝讓就能做主的。


    落日時分謝讓才回到山上,葉雲岫正在廚房燒火,嚐試著想煮個粥。


    “你會做飯?”謝讓掀開鍋蓋看了看,鍋裏放的小米,看起來蠻像那麽回事,他笑著誇了一句,“厲害,如今我們雲岫也會煮粥了,看來我不在家也餓不著了。”


    葉雲岫窘了一下,她有那麽笨嗎,明明她平時也有幫他燒火。


    “你出去吧,回來時鳳寧給我帶了餅子,我把這個粥煮好就能吃飯了。”


    謝讓拍拍她,葉雲岫起身把燒火的位置讓給他,卻沒出去,蹲在他旁邊問道:“你祖母的事情,怎麽樣了?”


    謝讓隻說謝仲找了中間人去談判轉圜,歎道:“如今我也不知道還能怎麽辦,走一步算一步吧。”


    他把粥煮好,又隨手炒了個青菜,兩人收拾吃飯。飯後照例在房前屋後散步消食,暮春夜色下,遠處的山河,近處的草木,一切都那麽的安閑恬靜,謝讓的心情卻無法寧靜。


    “這幾日我可能比較忙亂,不一定顧得上你。”謝讓說,“留你一個人在山上也不放心,要麽明日一早你跟我下山,去外祖父家暫住幾日,要麽我讓鳳寧和元明來山上陪你,鳳寧就跟你住,元明讓他住我那屋,這樣我晚上若脫不開,就不趕回來了。”


    葉雲岫想了想,這兩個選擇她其實都不是太願意。讓她去外祖父家暫住,總歸是不熟悉也不習慣,不想去;可若是讓鳳寧和周元明上山陪她,留外祖父一個老人在家也不合適。


    她想說其實她一個人在山上挺好,可也知道謝讓不會答應。葉雲岫心中衡量,最終說道:“那我跟你下山。”


    於是謝讓翌日一早帶著葉雲岫下山,暫時把她安置在外祖父家中。


    謝家那邊,一邊還得想法子籌錢,一邊等著山匪那邊的消息。


    第二日傍晚,中間人終於帶回了消息,幾經討價還價,山匪同意把贖金降到三千兩,但是有一個特別的條件,必須謝讓帶著葉雲岫送銀子上山。


    謝讓當時臉色就變了,驚怒交加。


    “為何會有這種要求?”


    謝讓銳利的目光望向中間人,同時盯著謝寄。中間人攤手說他也不知道,他此次上山,並未見到謝家眾人,出麵見他的是山寨的二大王,就這麽告知他的。


    謝讓冷聲道:“三叔可否說說,這是何道理,這事原本跟雲岫毫無牽扯,為何非要讓她一個弱女子上山送銀子?”


    謝寄目光遊移,說道:“我哪知道啊,我統共就在山寨大門口的樹上綁了大半日,然後他們就放我下山,叫我回來籌銀子了。”


    被謝讓冷然的目光盯著,謝寄氣急敗壞道:“你問我,我問誰去,我在山上真沒聽說,你怎麽不去問你媳婦,興許她在外頭惹的什麽禍,也興許她跟山匪有舊呢。”


    “胡說!”謝讓騰地起身,怒道,“雲岫她一個閨閣弱女子,千裏迢迢來到陵州,是我親自接回來的,自從來到謝家,她除了新婚次日去過一趟宗祠拜祭,平日連大門都不曾踏出過,一個外人都沒見過,三叔身為長輩信口胡言,不覺得過分麽?”


    謝寄漲紅臉,索性道:“我說了我不知道,現在說這些有什麽用,還是趕緊想法子救你祖母要緊。謝讓,那都是你嫡親的祖母和親人,你可不能見死不救啊。”


    謝讓冷哼一聲,先不論謝家拿不拿得起三千兩銀子,反正他是不會讓葉雲岫去的。


    謝讓起身衝謝仲一揖道:“堂祖父,我身為謝家子孫,既然是我的祖母、親人有難,我責無旁貸要救他們的,但是我娘子這事,來的毫無道理,為何非要她一個弱女子上山,此事就不必說得太白了吧,一碼歸一碼,我謝家如何能做這種缺德無理、不仁不義之事?”


    謝仲及在場其他族中長輩,一個個也都麵有難色,但卻無人開口聲援他。畢竟,一邊是一個遠嫁而來的外姓孤女,另一邊卻是自家的親族和子侄後輩。


    謝讓心中悲涼,冷聲道:“我今日就把話撂在這裏,那是我祖母,孝道大過天,我便是拚了性命也會去救的,但是至於雲岫,我是絕不會讓她牽扯進來的。”


    “謝讓,那可是你親祖母!”謝寄在一旁叫道,“謝讓,你還有沒有良心了?你可要想想清楚了,還有你三嬸、四叔、你弟弟他們,血脈骨肉,你怎麽就隻顧著你媳婦,豬狗不如的東西!媳婦隻是外人,大不了再娶一個就是了,況且隻說讓她上山,也還未必怎樣呢,若是因此害了你祖母他們,你說要怎麽辦!”


    “大男兒有所為有所不為!雲岫的命也是命,若非得犧牲誰才能救祖母,謝讓這條命賠給祖母就是!”


    謝讓立在當場,怒聲道,“三叔說得這般至純至孝,那就請三叔先去湊齊三千兩銀子再說吧,不然說再多也是無用的廢話!”


    夜幕深沉,謝讓心事重重回到外祖父家,雲岫和謝鳳寧已經睡下了,外祖父也歇下了,卻還沒熄燈,聽見他回來,便起身叫他進去。


    聽謝讓說完,周曠年麵有憂色,問道:“你打算怎麽辦?”


    “我還能打算怎麽辦!”謝讓苦笑道,“且不說祖母,四叔和謝詢他們也都被劫去了,縱不論道義,讓我不去管他們我也做不到,可是讓我犧牲雲岫,我更做不到,這事原本與雲岫有何幹係?她才是最無辜的。”


    外祖父歎道:“你此去危險。”


    “危險又能如何,我眼下別無選擇。”謝讓苦笑道。


    他心中隱隱有個猜測,山匪怎會知道葉雲岫的存在,隻怕還是謝家人把她牽扯進來的。


    “所以……”謝讓遲疑片刻,道,“所以我想請外祖父帶著雲岫和鳳寧,先離開白石鎮,出去躲避幾日再說。外祖父若是同意,回頭我就和元明安排。”


    “躲又能躲去哪裏,萬一這鎮上有山匪的眼線呢?若真是那樣,我們貿然離開,反倒落了單。”


    外祖父思索片刻,說道,“此事先別跟他們三個聲張,明日一早,就讓元明帶著你媳婦和鳳寧上山,仍舊回你祖父墓地去,玉峰嶺的山匪總不可能大肆跑來白石鎮作亂,且山下若有動靜,他們在山上也比山下好躲。”


    次日天還沒大亮,謝讓就起床出門了。這已經是山匪限定的第三日,他昨晚與謝仲商量過的,謝讓決定今日他先帶著一部分銀子上山,免得山匪大開殺戒。


    別無他法。


    同時他也想去探一探究竟,相機行事。最起碼好歹安撫拖延一下,求山匪再寬限幾日。


    範氏叫人送來了三百兩銀子,捎話說她已盡力了。謝鳳歌那邊,謝寄大肆搜刮一番,把謝鳳歌帶回的嫁妝之中,值錢的衣服首飾、器物擺件等等,也有許多原本落到崔氏手裏的,謝寄全都送去了當鋪,搜刮出足有六百兩之多。老王氏房裏再折騰折騰,能當的當、能賣的賣,加上老王氏這幾年的積蓄,大約連老王氏給自己預備的棺材本也拿來了,東拚西湊,居然也折騰出四百兩銀子。


    宗祠這邊,謝仲牽頭,一共也湊了二百兩銀子,加起來一千五百兩,有銀票也有現銀,謝讓便帶著這一千五百兩銀子,和謝仲委托的中間人一起上了玉峰嶺。


    而白石鎮這邊,葉雲岫早晨在周家醒來,便聽說謝讓有事出門了。起床後吃了早飯,外祖父便叫周元明送她和謝鳳寧上山,回墓園去。


    一向乖順聽人安排的葉雲岫這次卻犯了強。


    昨日謝讓匆匆帶她下山安置,今早外祖父又急著送她回去,還叫謝鳳寧和周元明陪著,真當她是個傻的呢。她也不說別的,就隻是搖頭道:“我不走。外祖父,您應當告訴我,到底發生了什麽事情。”


    外祖父自然不能說,葉雲岫卻也不肯走,周元明和謝鳳寧還不清楚發生了何事。葉雲岫本來就寡言少語,別的也不再多說,便隻是默默回房去了。


    外祖父也拿她毫無辦法。


    這一等就一直等到了第四日上午,謝誠突然來了。謝誠被周元明攔在門外,便在外麵大喊大叫,吵吵著要見葉雲岫。


    葉雲岫聽到他嚷嚷,剛一走出大門,謝誠便大叫道:“你這女子,究竟是個什麽禍害,那山匪是如何認得你的?那些山匪說認得你和謝讓,謝讓如今被山匪扣下了,山匪叫拿你去換,不然這就殺了謝讓,殺了祖母和我娘他們。”


    …………


    謝讓是被山匪單獨綁著關押的,水米未進一日夜,直到隔日下午,忽然湧進來幾個山匪,推推搡搡把他帶到了山寨大門口。


    謝家一幹人都在,謝宸、謝詢、謝諒和謝誼幾人被綁在樹上,老王氏和崔氏、謝鳳歌她們甚至不用綁,半死不活地委在地上。兩個山匪把謝讓推搡過去,也綁在了樹上。


    謝讓心中苦笑,忽然把他們都提了來,難不成山下有銀子贖人,還是索性要撕票殺掉他們?


    然而他很快就知道了。


    人間四月,一路濃濃淡淡的綠蔭中,一行十幾人出現在下方的山道上,山匪們拎著腰刀,簇擁著一個少女走在前麵。


    那少女穿了一身青綠衣裙,容顏嬌美,身形纖弱,一頭烏發披散開來,迎著四月的微風飄然拂動。少女神情漠然,仿佛隻是來了一個尋常的地方,並無其他表情,也不等人催,自顧自徐步走在前麵。旁邊的山匪們大約也是少見她這樣一個不哭不鬧的嬌弱小女子,竟沒有押著她,反而吆喝說笑地簇擁著她,一路上山來了。


    謝讓一見那道身影,頓時目眥欲裂,再也沒有了聽天由命的淡然。


    “雲岫,快跑,你快走,不要上來,快跑!”謝讓絕望地嘶吼。


    少女停住腳,抬頭看著寨門上方的一溜兒人,黑漆漆的眸光落在謝讓身上,眉頭皺了皺,嬌嫩清澈的嗓音慢吞吞問道:“謝讓,他們打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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