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們很快發現了他們親人的異常,趕忙將那酒坊管事圍在中央,令對方給個說法。


    管事皺眉看著眼前烏泱泱的人群,有些不耐煩:“他們的瘋病剛治好,三魂七魄都還沒在身上穩住呢,肯定會顯得有些呆傻——等著吧!


    等個幾天、幾月就好了!”


    “幾個月?”有人高揚嗓音,聲線顫抖。


    “總比他發了瘋,害死自己一家人好。


    隻是叫你等幾個月而已……要是敢胡攪蠻纏,我這裏的夥計也能給你們身上開幾個窟窿眼兒!


    快滾!”管事的眼神驀然變得凶狠。


    他一揚手,招來了那些身強力壯的酒坊夥計。


    夥計們手裏端著刀槍,一圍上來,人們趕緊領著各自的親人作鳥獸散了。


    “等他們家裏人的瘋病好了,魂兒安住了,他們還得回來謝謝咱們呢!”


    酒坊主事指著那些四散而去的人們,又露出一副譏諷的笑臉,與那些酒坊打手調侃了幾句。


    “阿昌!”


    這時候,周三吉推著排子車,與楊瑞一前一後地走了過來。


    老人看到站在酒坊管事身後的周昌,一時驚喜莫名:“能站起來了?能走了嗎?!”


    “他先前必定是發了癔症,以為自己是個不會動的癱瘓。


    現在酒坊把他的癔症治得差不多了,自然也就能走能動了。”那管事換了副笑臉,對在周昌身邊摸摸看看的周三吉,道,“不過現在他的瘋病還沒好完,明天得繼續在酒窖裏頭躺著。”


    “這個方法有用就好啊!”


    周三吉讓周昌自己動了動手腳,更加喜不自禁。


    酒坊管事轉而同楊瑞說道:“你家這個小子,並沒有瘋病癔症,在酒窖裏呆了一個白天,他身上也沒有排出一絲妄念。


    他大抵是自己疑神疑鬼慣了而已。


    不過,坊裏看他聰明機靈,想收他去做個‘看水工’,不知你意下如何?”


    拉著石蛋子左看右看的楊瑞,聽到管事的第一句話時,就皺緊了眉頭,似乎有些不高興。


    待他聽完了管事所言,眼中已滿是疑慮:“你說石蛋子沒有瘋病?


    這怎麽會?!


    我可是親眼看見他被黃皮子鬼附身上去的,他當時那個樣子——那是裝不出來的!


    是不是你們酒窖對他身上的鬼沒什麽用……”


    酒坊管事聞聲,頓時麵色不悅,冷笑道:“你這人,怎麽好像你家小子沒有得瘋病,你反而還不高興似的?


    我們永盛酒坊經營百餘年,不管是本地人,還是外地人,每天都源源不斷地把人送過來,請我們幫著治他們的瘋病癔症,從沒出過差錯!


    好心給你家小子治病,你倒還懷疑起我們酒坊來了?”


    楊瑞不說話,隻是搖頭,眼中疑慮更深。


    周昌看了看楊瑞,他感覺這位楊大爺,確是因為石蛋子並沒有得瘋病,而頗不高興,其給周昌一種願望落空了一般的感覺。


    他越看越覺得楊瑞比石蛋子古怪。


    “問你——師兄?


    人家問你要不要讓石蛋子在酒坊裏做個送水工?”周三吉見兩方氣氛不對,連忙拽了拽楊瑞,把擰眉沉思的楊大爺喊回神來。


    他又轉向臉色陰沉的酒坊管事,巴結似的笑著道:“管事,石蛋子在你們這兒做送水工,工錢怎麽算啊?”


    “工錢……”


    見終於有人肯跟自己說起正事,酒坊管事神色稍霽,看了看繃著臉的石蛋子,沉吟著道:“他年紀輕,也不指望他能幹什麽重活。


    隻要他看住玉女潭,不要讓人在那兒便溺,汙染了水源就好。


    這樣吧……酒坊管他早晚兩頓飯,另給他開二十個銅板作工錢!”


    二十個銅板,其實不足一個半大小子半個月的嚼用。


    但當下的年景,像石蛋子這樣的半大小子,多得是連掙錢的活路都找不到的。


    所以這二十個銅板,又顯得像是一筆巨款了。


    楊瑞神色低沉,向石蛋子問道:“你想不想去做看水工?”


    石蛋子眼神茫然,突然看向了對麵的周昌。


    或許是因為他與周昌一同在酒窖裏‘共過患難’,也或許是因為今下在場幾人裏,隻有周昌知道他裝神弄鬼的秘密。


    是以現下周昌反而成了他的主心骨。


    他看向周昌的神色,充滿了探詢的意味。


    周昌便向其點了點頭。


    周昌猜測,酒坊這邊,一定是要將他與石蛋子留在坊裏的。


    不管是令他繼續待在酒窖裏治瘋病,還是招石蛋子去做所謂玉女潭的看水工,都隻是一個由頭。


    而根本原因,或許在於這一批下酒窖的人裏,隻有他和石蛋子能在一天的饗氣侵襲之後,仍舊活蹦亂跳,沒有變成如其他人一般的行屍走肉。


    今下若不答應這個主事,酒坊暗中也會想別的辦法,把他倆留在坊中。


    ——就像那兩個爛臉人一樣。


    “我想去。”石蛋子看到周昌點頭,便低聲回道。


    “好。”楊瑞揚起頭,向酒坊管事伸出三根手指,“三十個銅板。”


    “可以。”


    ……


    “今天來接你們晚了,主要是你楊大爺,非要讓我跟他去鐵檻義莊那邊看看。”


    “月底快到了,‘鐵檻會’快開始了,到時候看看咱們的家底,夠不夠給你捐個‘門檻費’,叫你能進鐵檻莊裏麵見見那些馬幫人物、趕屍人。”


    “興許能學到‘發僵屍’嘞?”


    路上,周昌從周三吉手裏接過了排子車的車把,他推著排子車,聽周三吉滿麵笑意地與他絮叨。


    旁邊的楊瑞皺眉低頭走著,後頭跟著同樣沉默的石蛋子。


    楊瑞聽到了周三吉的話,轉頭來與周三吉說道:“發僵屍哪兒那麽容易學?”


    “說不定他們就會看中阿昌嘞?”


    “想太多了你……”


    兩個老人有一搭沒一搭地拌著嘴,漸漸走到了周昌和石蛋子的前頭。


    石蛋子小步靠近了周昌,他沉悶地道:“周……大哥,今天多謝你了。”


    “沒事。”


    周昌搖搖頭,瞥了身畔情緒低落的石蛋子一眼,問道:“你既然沒有被所謂‘黃皮子鬼’附身,為什麽要故意裝出這種樣子?”


    石蛋子聞聲猶豫了片刻才道:“為了能吃飽飯……”


    “嗯?”


    “師父是覺得我被黃皮子鬼附身了,才願意帶上我,收我做徒弟。


    要是我沒被詭附身,他肯定不會理會我的……”


    “正因為你像是被詭附身了,楊大爺才願意收你做徒弟?


    他這是為什麽……”周昌看著前頭的楊瑞,微微皺眉。


    ‘詭’,可以用來代指所有的想魔,它同時又指的是所有想魔的雛形,生來就會對活人的性命造成威脅。


    正常人不會養詭為患。


    若事實真如石蛋子所說,楊瑞究竟想幹什麽?


    不對詭退避三舍,反而還嚐試接近詭類?


    這時候,前頭走著的楊瑞,從隨身褡褳袋裏掏出了一個葫蘆,他使勁晃了晃葫蘆裏的酒漿,擰開塞子就猛灌了一大口酒。


    醇正濃鬱的酒香,帶著泥窖特有的沉香,絲絲縷縷飄入周昌鼻孔中。


    他聽到周三吉與楊瑞的對話:“少喝點酒,你沒看那酒坊前頭,到處都是喝酒喝瘋了的人?”


    “嗬嗬,酒是藥,能醫心病。”


    “哎……”


    那幽雅醇厚的窖藏酒香,仍在周昌鼻翼間盤旋。


    他嗅出了這酒水,是永盛酒坊所產出。


    不知為什麽,周昌心頭一沉,他轉頭回望——


    寥落凋敝的房屋,簇擁著石子鋪就的小道,在黃昏夕陽的映照下,升騰出大片大片濃鬱得化不開的陰影。


    這死寂的陰影裏,少見活物。


    隻有臨近酒坊的那片臨街房屋中,有一家敞開了中門,穿藍粗布衣裳、外罩著皮圍裙的胖婦人,和自己的兩個女兒一道,在門前掛起了一麵三角的招旗。


    招旗上寫著‘李鹵肉’三個字。


    這樣的熟食鋪子,也隻有開在永盛酒坊周遭,或許能有些生意。


    周昌看著那麵隨風卷蕩的招旗,旗子上的‘鹵’字被風揉皺。


    忽恍之間,好似是‘李人肉’三個字寫在旗子上了。


    周昌心裏打了個突,他視線前移。


    永盛酒坊高聳軒敞的門樓,像是一座山一樣碾了過來,壓得街上的破落房屋都搖搖晃晃,好似下一刻就會倒塌。


    那門樓下的人聲,直至此刻天將殺黑,都沒有止歇的跡象。


    彼處盡是日日歡歌、似乎沒有心病困擾的人們。


    可周昌卻清楚的意識到,那酒坊裏必定鎮藏著一頭絕凶的鬼神。


    究竟有多少人,飲用著永盛酒坊的瓊漿?


    依酒坊門前的擁擠人群規模來看,隻青衣一個鎮子,怕是遠遠不夠。


    又究竟有多少人,將得了瘋病、發了癔症的人,送去永盛酒坊,希圖獲得療愈?


    周昌視線上移——


    他看到,酒坊門樓後頭,又有大片蒸餾出來的酒氣沸騰而起,那大團大團雪白的酒氣,在天空中堆積成雲,彌漫過大半個青衣鎮的天空。


    酒雲之下,又有多少人努力抻直了脖子,試圖吸一口那醇香的酒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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