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夜。


    周昌躺在笨木床上。


    厚厚的鋪蓋壓在他的身上,他的身軀在鋪蓋下微微地顫抖著。


    微白透明的絲線縫住了聻屍的口鼻,使它無法發出任何聲音,它的眉心裏,一縷縷屬於周昌的血念絲,此刻有條不紊地遊曳著,或從它的軀殼中脫離,或重新紮入它的軀殼中。


    ——周昌正在將體內的血念絲進行重新排布。


    他依著這具軀殼的血管排布,將每一根血念絲都纏繞在了體內的諸多主要血管之上。


    而他今日積累的尋常念絲,卻不足以紮透聻屍的皮肉,便被他暫時用以覆蓋在身軀表麵、口鼻各處,以此來壓製聻屍瘋狂的掙紮。


    今天他回家之後,便一直尋找各種機會,接近白姑娘。


    許是因為白姑娘今日的情緒波動正好也比較大,他因此得來的念絲數量頗多,僅憑今日所得的念絲,也足夠他覆蓋住兩條胳膊,及至前胸區域了。


    念絲是他如今唯一的倚仗,他自然會用心經營。


    周昌的初步構想是令念絲取代這聻屍滿身的血管,隨著念絲汲取妄念菌絲,變得愈發強韌,他將試圖將念絲擰成鋼筋鐵索,以此來取代聻屍的骨骼,及至最終完全以念絲來填滿聻屍的血肉!


    在聻屍的顫抖中,周昌將所有血念絲都纏繞在了周身的血管之上。


    他從被子裏伸出手臂,活動著各個關節。


    ——當下他還未運用覆蓋體表的那些普通念絲,憑借身上的這張‘念絲血管網絡’,他對這具軀殼的掌控力都上升了不少。


    從酒坊歸家時,他尚且隻能操縱軀殼簡單行走,而今卻自信自身已與常人無異了!


    “看來沒走錯路……”


    周昌麵露笑容,這具軀殼帶給他的反饋,讓他明白,自己以血念絲取代周身血管網絡的這一步棋,確是做對了。


    他活動了一會兒身軀各處,目光瞥見右手腕上的那根紅繩——


    周昌頓時意識到了什麽似的,將胳膊縮回去,在自己的枕頭下摸索了一陣,最終摸索出一個比拇指更粗、一個多指節高的圓柱形物體。


    那柱形物乃是骨質、中空,被打磨成了扳指形。


    骨質扳指上有些被火焰熏黃的痕跡,漆黑龜裂紋遍布扳指表麵。


    在這眾多的龜裂紋之間,有七個人為開鑿出來的孔洞。


    七個孔洞並未完全打通,當周昌的目光投向那些孔洞的時候,他心底便生出一種奇異的感覺——自己的目光,好似正在被這七個孔洞‘吸收’。


    這件骨質扳指,與念絲的來曆相同。


    是他自陰生老母墳前棺材中得來的一件明器。


    原本他手腕上的紅繩對酒窖裏的妄念菌絲完全不感興趣,他自然也無法在酒窖中完成紅繩的力量蓄積。


    但他從酒窖裏出來,穿過酒坊門廳的時候,卻是著實見到了不少封裝得滿滿當當的壇子酒的。


    是以當時他趁著主事與楊瑞師徒交談的時候,將紅繩放出去,探進那些酒壇裏,結結實實地飽飲了一回,使紅繩蓄滿了力量。


    如此,也就為他拉拽了一位叫做‘周暢’的死者的棺木。


    從棺中得到了這隻骨扳指。


    紅繩也就此陷入沉寂,不知何時會再生觸動。


    扳指上,裂紋交錯間的七個孔洞,停止了對周昌目光的吸收。


    那七個孔洞黑得發亮。


    周昌湊近了看,未曾看見任何端倪,但他耳畔聽到了一陣荒涼的風聲。


    “嘩——”


    荒寂的風聲從七個孔洞裏次第傳出,在那陣風聲裏,還夾雜著一個男孩稚嫩而惶急的呼喚。


    “獒多吉!”第一個孔洞裏,男孩如是喊道。


    “獒白瑪!”第二個孔洞裏,男孩喊出了另一頭獒犬的名字。


    “邱楊切!”


    “頓珠,頓珠!”


    “阿登!”


    “獒牛,大牛!”


    “虎!虎!虎!”


    周昌聽著那七個孔洞裏傳出的聲音,麵有異色。


    這隻骨扳指,似乎附著著某個名叫周暢的男孩的‘念想’,他的念想留存在了七個孔洞裏,不停地呼喚著自己的七隻愛寵,也或許是七個夥伴。


    可這隻骨扳指,對自己又有甚麽用?


    周昌轉動著念頭,骨扳指的孔洞裏漸漸不再傳出風聲,也不再有男孩的呼喊,一切歸於平靜。


    他等了一會兒,未再察覺到扳指上再有異常的動靜,便將它戴在了左手拇指上,閉上眼睛,準備睡覺。


    就在他迷迷糊糊即將睡著的時候,一陣幼犬的嗚咽討食之聲傳進了他的耳朵裏。


    “哼唧,哼唧~”


    周昌驀地睜大雙眼,又將耳朵湊近扳指上的七個孔洞。


    那陣嗚咽聲卻消失不見了。


    ……


    “嘩……”


    屋子外麵的風聲聽著就很冷,所以守在屋子裏,就會覺得更安心。


    白秀娥蜷著身子湊在油燈旁邊,她輕輕哼著一首少年時聽過的童謠,十指間有透明微白的藕絲遊曳著,穿過一隻隻體型細小得可以忽略不計的蟲兒,將它們的皮殼完整剝落下來。


    一隻隻蟲兒的甲殼在她手心裏縫合著,由微不可查逐漸變成指甲蓋大小,並繼續拚湊,擴大。


    她把這針線活做得很認真,臉上洋溢著快樂的笑容,更不覺得疲倦。


    在她身旁,已經疊了幾層老鼠皮貨、鳥兒羽毛織成的布、蟲兒的甲殼等等。


    “給人當牛做馬的命!”


    這時候,‘紙臉兒’又從她半邊臉頰上浮現出來,冷笑著嘲諷她。


    那張嫵媚多情的麵孔上,此時滿是嫌棄。


    白秀娥聞聲歎了口氣,她放下手裏的針線活,呆呆地看著麵前搖曳的一丁燈火,良久之後,才猶豫著道:“我、我隻是想報答他們。”


    “報答?


    我們又何曾虧欠他們甚麽?


    若不是我們,他們早就死在那片亂葬崗子裏了!”紙臉兒故作驚詫地道。


    白秀娥低著頭,不再言語。


    就像紙臉兒說得那樣,她與周家爺孫之間,互相之間其實談不上誰虧欠了誰,她又談何報答對方呢?


    這想報答對方的心情,又從何而來呢?


    或許是因為在這裏,自己也能像一個真正的人一樣罷了。


    “賠錢貨!”


    紙臉兒看白秀娥這副表情,神色更加嫌惡。


    忽然,她的臉色陡然間變得嚴肅,同白秀娥說道:“你那位死鬼丈夫過來找你了。”


    哐當!


    紙臉兒話音剛落,那兩扇插銷插得緊緊的裱紙窗,便被一陣惡風直接摧開來!


    寒冽陰冷的風,頃刻間灌滿了白秀娥的臥房!


    此間再沒有了讓她安心的感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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