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昌瞳孔震顫起來!


    哪怕親見李夏梅殺人剖屍,都不及眼前這一幕帶給的衝擊更強烈!


    這是何等慘烈的事情?


    她明明就要成為別人的新娘——這樣本該歡喜的時候,卻選擇在此時結束自己的生命!


    周昌心中念頭盤旋,麵上的表情漸漸收斂,歸於平靜。


    而那些圍在喜轎四周的人們,眼看得新娘子直接在喜轎裏上吊自殺,他們頓時都慌張了起來。


    他們不加掩飾的喊叫聲,順著風一陣陣傳入周昌耳中。


    “她為什麽要上吊?嫁給城裏的好人家做妾,以後都不愁吃喝,她為什麽要上吊啊!”


    “這讓咱們怎麽給城裏的貴人交代?”


    “糟了!咱們這是——咱們怎麽走到去新娘潭的這條路上來了?”


    “走這條路送嫁出去的新娘子,十個裏麵有八個都會半路上自殺的,咱們怎麽繞到這兒來了?!”


    “快走!快走!”


    “白家奶奶在天有靈,多保佑保佑您的子孫後代吧,不能叫咱們白家村的女子,都學您當年那樣去‘遊花園’啊……”


    “噓——噤聲!你真當白奶奶聽不到?!”


    ……


    那新娘子被解下了脖頸上的繩索,她脖頸上紫紅的勒痕,叫周昌莫名地想起白秀娥。


    新娘子的屍身被重新塞回喜轎子裏,喜轎變成了棺室。


    一群人吵嚷叫鬧著,再顧不得吹打樂器,抬著喜轎,趁著天還未黑,沿原路匆匆返回。


    周昌聽到他們提到了‘新娘潭’、‘白家奶奶’、‘遊花園’等詞匯,他本能地感覺這些言語裏藏著許多未知的事情,便將它們暗暗記在心底。


    那群人轉眼間就走下了山坡,不見了蹤影。


    周昌看了看天色,猜測石蛋子這會兒怕是要等急了。


    他不敢再耽誤,低著頭沿小路朝前繼續走。


    忽有一陣風刮過,周昌覺得心裏有點冷。


    他低著頭走出了那片野樹林,林子外終於見到了人跡。


    幾輛載著大水缸的排子車,被酒坊夥計們連推帶拉著,從周昌身旁經過。


    那些人看著獨行的周昌,眼神有些奇怪,倒也不與周昌多言語甚麽。


    運水車很快走完了。


    周昌走到了那片幽靜澄澈的水潭邊,他看著水潭對麵長著一棵棵樹冠巨大的樹木,群樹的樹冠覆蓋住水潭上方的天空,令水麵顯得幽暗深沉。


    水麵上,不見一絲漣漪。


    “這就是新娘潭。”


    看著那片大水潭,周昌心頭一時恍然。


    那些送嫁的人所稱的新娘潭,就是永盛酒坊釀酒取水地——玉女潭。


    “周大哥!”不遠處,石蛋子縮在幾棵野樹後,他看到周昌臨近了玉女潭,原本焦急的臉色頓時變得驚喜,連忙向周昌呼喚出聲。


    一邊喊著,石蛋子一邊跳出了草叢,朝周昌這邊奔來。


    他看到周昌也轉頭麵向自己,朝自己招著手。


    ‘周大哥’笑容溫和,麵色比平常時候顯得更蒼白許多,在與石蛋子招手的同時,他身上也漸漸浮顯出一個個透明的孔洞。


    雪白細膩的藕絲從那些孔洞裏穿過來,變作遊曳不定的小手,朝石蛋子擺動著:“來,來……”


    石蛋子陡被嚇得一個激靈,一下挪開目光,猛地刹住了腳步!


    他回過神來,再倉皇看向周昌立身的位置——那片陰氣森森的寒水潭邊,哪裏還見得到周昌的身影?


    天光愈發沉黯,遠天間的霞光都將收盡。


    玉女潭邊一片寂靜,那些樹冠巨大的野樹,即使在這春寒料峭時節,都依舊生出茂密的綠葉,蔥蘢草木間,好似藏著一個個人影。


    她們安安靜靜地觀察著水潭邊的石蛋子。


    “啊!”


    石蛋子再也忍受不住這叫他背脊發涼的寂靜,大叫了一聲,慌張逃離!


    ……


    周昌並未看到附近的石蛋子。


    他繞著新娘潭邊行走,鬱鬱蔥蔥的大樹枝葉間,傳來嘰嘰喳喳的鳥鳴,偶有微風吹過,潭水麵蕩漾漣漪。


    燦爛天光向下傾落,穿過那些野樹巨大的樹冠,令潭水邊光線明暗不定。


    薰風習習,草長鶯飛。


    恍惚間是個慵懶的晚春時節。


    在這個爛漫春日裏,周昌行在潭邊的樹林裏,聽到一些女子嬉笑打鬧的聲音。


    她們的嬉笑聲,也像這個春日一樣爛漫。


    “呀,我們這是轉到新娘潭了呀……這裏的風好涼爽,白天要喂豬、割豬草、做飯、幹農活……難得有這麽清閑的時候呢。”


    “吹著風,躺在草地裏,感覺一會兒就能睡著。”


    “村裏人說新娘潭裏埋著白家祖奶奶,她會帶走路過的每一個年輕女子的性命——村裏的神婆還說,新娘潭下麵的白奶奶,睡在花園天堂裏,被她帶走的女孩子,都是去享福了,不用像咱們這樣受罪了……”


    “受罪……我爹把我許給了城裏溫家的大少爺作妾,可那個大少爺,據說都癱瘓很多年了……”


    “你爹就是想拿你換銀元——可我家裏人也是這樣哩,我也要到出嫁的年紀了,不知道家裏人會給我許一個怎樣的人家……”


    “活著就是受苦!”


    “對,活著就是受苦!”


    “沒日沒夜的給家裏人幹活,還得被他們安排著嫁個不中意的丈夫,再伺候那個人一輩子——新娘潭底下要真有個花園子似的好地方就好了……”


    林間那些女子的嬉笑交談聲,慢慢變成了一陣陣哀哀切切的哭泣音。


    哀哭之聲縈繞在周昌的心神裏,忽近忽遠,但始終揮之不去。


    他聽到哭聲裏,有個女子婉轉輕柔地唱:“冬月七日遊花園,身陷泥淖魂難安……”


    通過樹冠照落的天光,一時寂暗了下去。


    潭中水光泠泠,反照著四下枯寂衰敗的景色。


    那春和景明的好風光,忽忽而去,再不複還。


    周昌依舊站在潭邊,他感覺有人好似在頭頂上看著自己,便驟地抬頭看去——隻見七八個穿著粗布花衣裳的年輕女孩,將藤蔓纏在樹枝上,把自己的脖頸掛了上去。


    他心神驟一忽恍,那些明豔青春的年輕姑娘,又都成了一具具裹著破碎褪色粗布的幹癟腐臭屍體。


    周昌驀然收回目光——


    潭水邊,有個穿著大紅嫁衣的女子,正蹲坐在潭邊燒著紙錢:


    “臘月七日遊花園,身陷泥淖魂難安,郎為我來收豔骨,生生死死不背離……”


    聽著那女子口中傳出的歌聲,看著她的側臉,周昌眼神微動。


    白秀娥怎麽來了這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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