豐彩樓。


    阿沅興衝衝地推開雅間的門,卻意外地發現裏麵坐著一人,她怔了怔,轉頭看向沈靈舒。


    “姑娘,裴姑娘來了。”


    “別叫她姑娘,她想當男兒。”


    沈靈舒步入雅間,稍稍整理了身上的直裾深衣,學著書生的禮儀,對著座上那人一揖。


    “裴兄,有禮了。”


    坐在那的少女其實並未刻意作男裝打扮,她眉清目朗,英氣中帶著清冷氣質,束發戴冠,穿的是一身黑色的錦袍,交袵,箭袖,衣領上繡著漂亮而繁複的麒麟紋。


    這是開平司的官袍,開平司乃瑞國皇帝親自執掌的情報衙門,內察不法,外探敵國,權力之大,百官公卿亦避之唯恐不及。


    而這少女的錦袍右肩處繡著一頭形貌凶猛的蠱雕,代表著她是開平司六品緝事。


    她名為裴念,太常少卿裴無垢之女。


    裴無垢曾以監察禦史的身份在武定侯軍中任事,彼時裴家父女在生活上有些困頓,侯府頗為照顧,因此裴念從小與沈靈舒一起玩。


    後來長到五六歲,她們的喜好開始不同了,沈靈舒喜歡各種漂亮文靜的事物,裴念則好弓馬武藝、兵書韜略,且十分勤奮,終日沉浸其中。


    漸漸地,兩人來往就少了,雖還算是朋友,但交情平淡,不像沈靈舒與玉殊公主那樣親密無間。


    許久未見,裴念依舊是那副生人勿近的模樣,見了沈靈舒也沒表現出任何歡喜之意,表情淡淡的,開口,又是問案的口吻。


    “你這副打扮,是混入崇經書院去見未婚夫了?”


    “已經不是未婚夫了。”沈靈舒忙道,“他退了婚約,我去問清楚,做個了斷而已。”


    裴念道:“那他為何退了婚約?”


    “咦,你這是在關心我?”


    不等裴念回答,沈靈舒已經用一種不以為意的語氣道:“他還未見過我,便已心有所屬了唄。”


    “哦?”裴念道:“心屬誰了?”


    “一個婦人,算是略有些風韻吧。”沈靈舒道,“他喜歡年紀大些的,你知道,有些男人就是那樣。”


    裴念隨口問道:“你見過那婦人了?”


    “我……”


    沈靈舒正要開口,忽然警覺起來,站起身叉著腰。


    “你這鉤子,來審我的不成?!”


    “鉤子”一詞是時人背地裏對開平司差人的蔑稱,起源於天子曾經在對奏時指出了某個重臣私宴的各種細節,那重臣驚魂未定,出宮後感慨“我還當窗外掛的是個鉤子。”


    也就是沈靈舒,敢當著開平司緝事的麵這般口無遮攔。


    裴念對此不置可否,繼續問道:“是你把顧經年從崇經書院帶出來了?”


    “你查我?”


    “豈是查你?”裴念道,“朋友之間,關心了問問而已。”


    似不經意地,她又疑惑地自語道:“但據我所知,顧經年平素獨來獨往,不像有相好。”


    沈靈舒眼珠子一轉,已經意識到裴念隻怕是在查顧經年。


    所以,顧經年借她的掩護離開,為的是甩脫開平司的跟蹤,根本不是去見什麽相好。


    回想起來,方才那婦人並沒有承認就是顧經年的相好。


    她卻是被那狂徒利用了。


    裴念隻見了沈靈舒的表情,便已知曉答案,又問道:“顧經年去了哪裏?”


    “沒有啊,我問了話就出來了,那狂徒還待書院讀書呢。”


    “是嗎?”


    “有本事你就審我,用刑啊。”


    沈靈舒並不出賣顧經年。


    小部分原因是她答應過他,今日發生之事不會告訴旁人。


    更重要的是,她爹與顧北溟曾是生死與共的同袍,也是至交好友,所以才會有了她與顧經年的親事。


    顧北溟的為人朝野內外都是敬佩的,如今鉤子們又要迫害忠良,誰知會不會牽扯到她爹。


    她總歸是不會幫著鉤子的,甚至還決定提醒顧家一二。


    “怎麽?你為何要查顧經年?他一個未入仕的書院弟子有何可查的?和他父親顧大將軍有關嗎?你們這些鉤子又在迫害忠良了,誰進的饞言?”


    一口氣說了許多,沈靈舒喘了口氣,眼看裴念要開口,她連忙繼續絮叨起來。


    “裴七啊,你也到了嫁人的年紀,還與一群刀頭舔血的凶人混在一起,可知旁人都說你是鷹犬?往後誰還敢娶你?”


    “……”


    一番沒完沒了的囉嗦,終於是把裴念給念走了。


    沈靈舒長歎一口氣。


    “好累。”


    累歸累,她卻是一把提起正在“試菜”的阿沅,道:“我們走。”


    “姑娘終於肯回府了。”


    “不,我還有大事要辦……”


    ————————


    裴念離開豐彩樓,走進了附近一條小巷。


    小巷中站了不少人,其中有老嫗、幼童快步迎上前,揖禮道:“緝事。”


    兩人開口,竟都是男子的聲音。


    老嫗背也不駝了、腿腳也不打顫了;幼童臉上的天真稚氣也盡數退去,原來是個已成年的侏儒。


    “顧經年確已甩脫你們離開了崇文書院。”裴念道:“你們盯梢被他發現了,怎麽?混日子混得久了,跟蹤都不會了?”


    “卑職無能。”


    扮作老婦的差人名叫羅全,是個瘦削漢子,一被教訓就惶恐認錯。


    侏儒則沒有姓名,被喚作亭橋丙,他心裏認定是羅全露出的破綻,不然顧經年總不能認為一個幼童在跟蹤他吧,但在裴念麵前,他也不敢辯解,老老實實地跟著認錯。


    二人都十分敬畏裴念。


    “待回了衙署,自去領罰。”裴念並不寬縱下屬,頗為嚴厲,又吩咐道:“我再派旁人盯顧經年,你二人盯著沈靈舒,我給她下了套,她有可能會再去找顧經年。”


    “緝事,沈家護衛已經見過卑職……”


    “那就換個裝扮。”


    “是!”


    羅全、亭橋丙連忙應下,快步而去。


    裴念接著安排人手去各個青樓楚館找顧經年,並查查他那個略有些風韻的相好是誰。


    分派妥當,她看著車水馬龍的街道,忽然想到有個風韻婦人就在這附近,遂親自往北市而去。


    瓦舍中依舊熱鬧。


    裴念對那些表演視若無睹,徑直走進後堂,登上小閣。


    她那一身錦袍顯眼,無人敢攔她。


    閣樓上,鳳娘正慵懶地坐在窗邊,手捧著一卷書在看,見了裴念,當即起身。


    “這位緝事,我們見過?想起來了,半年前劉禦醫的案子,奴家給提供的線索,當時……”


    她目光落在裴念肩頭繡的蠱雕上,展顏而笑,道:“恭喜高升了。”


    “不錯,當時我還是個捕尉。”裴念道:“有樁事問你。”


    “奴家本就是為開平司打探情報的,一定知無不言。”


    這話就言過其實了,她並非開平司屬下,也夠不上那等官身。


    不過是在這京中討生活,不背靠大樹不行,情報販子要混得下去,首先就得給開平司提供情報。


    “可有一個叫顧經年的少年來過?”裴念問道。


    “緝事且稍待問話。”鳳娘道:“可否容奴家先看看緝事的腰牌?”


    “好。”


    裴念也幹脆,解了腰牌丟過去。


    鳳娘雙手接過,看了一眼,恭敬遞還。


    “緝事原來屬南衙。”


    “不錯。”


    開平司有南、北衙之分,若論權職範圍,南衙要大得多,為天子之耳目爪牙,緝察瑞國內外之事。


    至於北衙,隻負責些為陛下搜羅貢品之類的私事。


    連裴念也隻知北衙神秘,了解得並不多。


    “可以回答我的問題了?”


    “是,奴家確實見過顧公子。”


    裴念問道:“他來找你做什麽?”


    鳳娘道:“他問顧將軍犯了什麽事惹得朝廷見疑,奴家便告訴他了。”


    “還有嗎?”


    “沒有了。”


    說著,鳳娘拿出一顆珍珠來,放在案頭,笑道:“少年郎出手闊綽,給了奴家這個。”


    裴念接過看了一眼,問道:“他如何知道來找你問情報?”


    “這奴家就不知了,想必是將軍府的公子見多識廣吧。”


    “可知他去了何處?”


    “不知。”


    裴念又問了些細節,鳳娘一一回答,隻是並無更多有用的內容。


    待裴念離開,鳳娘還殷勤相送,但始終沒有把顧經年的另外兩個問題說出來。


    她雖害怕開平司,卻知有些事不歸南衙管。


    南衙隻管俗事,而顧經年不俗……


    ————————


    日暮。


    汋水上金光粼粼,汋陽城中家家戶戶騰起炊煙,一派繁盛和平景象。


    南城銅鑼巷,幾條土狗聞著飯香,著急地汪汪叫喚。


    顧經年抬起胳膊聞了聞,身上的仆役服在他穿上之初就一直浸透了一股汗餿味,讓他有些不自在。


    沿著巷子走了一會,他看到了一個藥鋪,門麵甚小,牌匾也已褪色,依稀看得出上麵寫的是“仁心藥鋪”。


    邁過那道已被踩禿了的門檻,裏麵幾個衣著襤褸的病人或坐或躺,時而響起沉重的咳嗽聲。


    “大夫在嗎?”


    此間卻是連個待客的人都沒有,隻有病氣彌漫。


    顧經年問了兩遍,方有一個麵黃肌瘦的病漢開口回答。


    “大夫不在,下午就出去了。”


    “你們都是找他看病的?”顧經年打探道:“他醫術很好嗎?”


    病漢咧了咧嘴,露出隻剩一半的壞牙,搖頭道:“哪有錢看病哩,找大夫放些血,換些錢。”


    “什麽?”


    顧經年沒聽清。


    病漢指了指疤痕累累的手腕,道:“換錢。”


    “大夫要你們的血?做何用?”


    “不懂哩。”


    病漢往地上一蜷,不再說話。


    天色愈沉,堂中也沒掌燈,眾人半睡半醒,昏昏沉沉,像是在等死一般。


    顧經年查看了一下藥櫃,見裏麵一半都是空的,倒是一些瓶瓶罐罐裏殘留著些黑乎乎的奇異之物。


    他往後院看去,院子很小,以南邊這個倒罩房作為鋪麵;北邊有個小門,旁邊的槽廄是空的;西邊是廚房;東邊是正屋。


    那正屋關著門,不知裏麵有沒有放著《風物誌》。


    顧經年有些好奇,但還是耐心等著。


    終於,後院傳來了動靜,小門被打開,一個身材矮小之人牽著騾子,拉著板車回來,栓上門,從板車上把一個昏迷的彪形大漢往下搬。


    顧經年上前,道:“敢問可是麻大夫?”


    那矮小之人回過頭,相貌奇醜,一雙小小的眼睛裏閃動著狡黠之色,唇上的兩撇細須使他看起來像隻老鼠。


    “麻大夫?嗬嗬嗬。”


    麻師似覺好笑,點點頭,道:“是是是,鄙人姓麻,是個大夫。”


    “我想……”


    “先來搭把手,動作快些,你抬腳。”


    顧經年遂上前幫忙抬人。


    那昏迷的大漢穿著鹿皮軍靴,長得極高大壯實,比車板都長,恐有三百斤重。


    麻師要求把人拖到廚房,所幸,廚房裏沒有鍋碗瓢盆,隻有瓶瓶罐罐,否則還以為是把這大漢拖來煮了。


    忙過此事,麻師長籲一聲,去卸騾車。


    感受到少年人在身後跟著,他頭也不回,開口問道:“生了什麽病啊?”


    “我有些問題想問先生。”


    “問。”


    “先生看過《風物誌》?”


    麻師回過頭,上下打量了顧經年兩眼,道:“誰與你說的?”


    “北市瓦舍,鳳娘。”


    “一群藥渣。”


    顧經年不知這話是何意,問道:“《風物誌》中所載之夷海異族,可有其它書籍所未有囊括者?”


    麻師忽然警惕地眯起眼,緊張道:“你問這個做甚?”


    正此時,門外忽響起了狗叫聲。


    那狗非常激動,叫聲急促。


    藥鋪那邊有一個女子的聲音也跟著響起。


    “就在這裏麵!”


    麻師肉眼可見地一個激靈,輕呼道:“這麽快?!”


    他俯身一鑽,像隻老鼠般竄出了後門,速度快得不可思議。


    顧經年剛想跟上,身後已響起了呼喝聲。


    “找到你了!”


    是沈靈舒與阿沅牽著一條獵犬進來。


    再往後門外看去,麻師已完全不見了蹤影。


    “你這狂徒,退我的婚,連理由都是假的。”


    沈靈舒雖在質問,卻頗為得意。


    她牽的是她爹的獵犬,鼻子最靈,循著顧經年穿的仆役服上的汗臭味找來的。


    顧經年被她耽誤了正事,心情不快,懶得理她,轉身走進東廂的正屋。


    屋中彌漫著一股臭味,榻上丟著一坨髒兮兮的被褥,有張桌案,案上散亂著各種書籍、紙張。


    沈靈舒捏著鼻子站在門口道:“你好歹是讀書人,跑到別人家裏翻翻找找的……誒,你在找什麽?”


    顧經年不答,翻看著桌上的紙張,見多是給病人開的方子。


    “不理我?你可別後悔。裴念可是找過我了,你小子,惹事了吧?”


    沈靈舒其實是想提醒他,被盯上的可能是將軍府。


    顧經年終於問道:“裴念是誰?”


    “開平司緝事,你沒聽說過她嗎?”


    “我為何要聽說過她?”顧經年還是漫不經心的態度,卻繼續著這個話題,“怎麽?她很有名嗎?”


    “當然,半年前的謀逆大案就是她辦的,劉氏一族兩百三十餘口盡數被抄斬,汋京震動,你不知道?”


    “你告訴她我去過何處了?”


    “怕啦?放心,我答應過你不說便不說,但你也要告訴我,你退婚是因為家中出了事吧?什麽事?”


    沈靈舒刨根問底,自覺冰雪聰明,可惜,顧經年沒耐心與她解釋許多。


    “不,是因我覺得你太聒噪了,實在不想娶你。”


    “聒噪?!”


    沈靈舒大惱。


    她從小到大都是被視作掌上明珠捧著,何曾聽過這等話?恨不得衝進去打顧經年。


    “哼,我管你死活。”


    少女攥著小拳頭在空中揮舞了一下,氣得一跺腳,轉身就走。


    正此時,廚房中響起了奇怪的聲音。


    那是一種低沉的嘶吼聲,像是某種凶獸帶著進食的渴望緩緩蘇醒了。


    阿沅正氣呼呼地瞪著顧經年,沒注意到牽著的獵犬瑟瑟發抖地往後退,她一個沒捉緊,獵犬便跑沒了。


    “那是什麽?”


    沈靈舒才走了幾步,聞聲好奇地停下了腳步,往廚房裏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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