窗外的麻雀還在多嘴,屋內的兩人離得很近。


    顧經年差點順手撫上鳳娘的額頭,想將她的釵子拔下來。


    他忍住了,移開視線,目光落在角落裏的一把古琴上。


    鳳娘還當這少年郎害羞了,抿嘴微笑,順著他的目光看去,悠然道:“奴家喜歡音律,閑暇撫琴,聊以自娛。”


    顧經年其實從她的日記看到她一共就沒學過幾次,半個月前還著惱地說學琴太難,他卻不便揭穿了。


    “好雅致。”


    “脫衣服吧。”


    “嗯?”


    “你這衣服不太合身,奴家給你改改。”鳳娘像是故意逗顧經年,美目流轉,道:“便當是砸到了你,給你賠罪。”


    “冒昧了。”


    說話間,腰帶與佩劍已被解下丟到一旁。


    顧經年便任由她將那身錦袍脫下。


    往懷兜裏摸了摸,摸出官身與令牌,以及一個裝著幾十文錢的荷包,鳳娘沒找到她的物件,反而嫣然一笑,問道:“這荷包,誰給你繡的?”


    “南市攤上買的。”


    “怪好看的,坐會兒吧。”


    鳳娘遂拿出剪刀針錢來,不緊不慢地給改衣服,顧經年隻著單衣,隻好坐在那等著。


    彼此該試探的都試探過了,話題開始由淺入深。


    “上次顧巡檢說到在萬春宮的遭遇,真危險呢。”


    “是,說到劉衡假死脫身,我曾在劉衡臉上劃了一刀,而屍體上的那一刀卻是偽造,他很可能是拿出虺心,隱匿起來。”


    鳳娘很感興趣的樣子,問道:“安知不是旁人拿了?”


    “我與黃虎趕到時,巨虺正要潛入沼澤,我們被劉衡手下的羽人趕走,那除了他,誰還能得到虺心?”


    “當時巨虺還活著?”


    “是。”


    “奴家聽聞,三殿下率部趕到時,劉衡還未找到沼澤中的巨虺,那是否可能是三殿下得了手?”


    “我記得,好像是王清河的手下找到的劉衡……”


    “不。”鳳娘很篤定,“先是三殿下趕到,圍殺劉衡,事後才被王清河的人找到。”


    顧經年沉默了片刻。


    他還是第一次聽說此事,自從那次與陸晏寧分開後,兩人便沒再見過,也從未就此溝通過。


    原本,他想把事情推到劉衡身上,現在方知還有旁人有嫌疑。


    “我不知道,當時我與黃虎已經被那羽人趕遠了。”


    “陸晏寧未與你說過?”


    “沒有,姐夫不是藏得住事的人,他神情無異,斷不知情。”顧經年道:“依我看,劉衡拿了虺心的可能性更大。”


    鳳娘自思量著,低頭縫著衣裳。


    能拿走虺心的無非就那幾人,要麽是顧經年或黃虎,但就連落霞都說他們在那麽短的時間內不太可能做到;要麽是老家夥私藏了;或被魏禥奪了;另外一種可能,有人搶在落霞趕到之前就得了手。


    這其中實力最強、機會最多的確是老家夥與魏禥。


    “你方才說,你在劉衡臉上劃了一刀?”


    “是。”


    “你還知別的什麽?”


    “這便是全部了。”顧經年道:“若我沒猜錯,你讓我進開平司是為了追查虺心。”


    鳳娘自嘲笑道:“我算什麽呀,我與你一樣,都隻是棋子。”


    顧經年指了指她手裏的錦袍,問道:“那我與你一樣也成了籠人了?”


    “你想得倒美,未經過種種考驗,你隻算是初入圍的。”


    顧經年道:“籠人是北衙嗎?”


    “隻能說北衙盯著籠人,其他的可不能告訴你。”


    “那,劉衡也是籠人?”


    鳳娘笑而不答。


    顧經年道:“好吧,看來‘劉衡’不是劉衡,那他是誰?”


    “我也不知,他地位比我高得多,他在的任何地方,我的鳥兒都飛不過去。但你猜得不錯,籠人懷疑他私藏了虺心,想用你來探探他。”


    “既如此,我去何處找他?”


    鳳娘道:“別急,你早晚會遇到他,也許他見你進了開平司還會先來找你。”


    “我為何要幫你們做事?”


    “你想要什麽?”


    “簡單,平安。”


    “好呀,找到了虺心,便還你平安。”


    “你說的算?”


    鳳娘反問道:“你看我過得安穩嗎?”


    顧經年又想到了她的日記,這女人平時看著優雅從容,與日記裏心煩意亂的樣子完全不同。


    “我不知道。”


    “別的不敢說。”鳳娘道,“我能讓你過得與我一樣安穩……”


    “嘭!”


    閣樓忽然劇烈地搖晃了好一會。


    屋中的兩人推門而出,隻見院子裏一根大梁柱已轟然倒在地上。


    那個鼻子被割掉的凶惡大漢正舉起手撐著差點坍塌的整片房屋,奇異的是,他整個人都比之前高大了許多。


    “鳳娘,熊力修房,把柱子推倒了!”


    撐著房屋的凶惡大漢連忙解釋道:“柱子本來就被燒得快斷了!”


    鳳娘將手裏的錦袍往地下一摔,沒好氣地抱怨了一句。


    “一天天的,十錢十錢的往裏掙,成千上萬的往外花,全是賠錢貨!”


    說罷,她抬眸看了顧經年一眼。


    隻見少年眼神愕然,像是不適應她忽然如此潑辣。


    並不像是看過她日記的模樣。


    於是,她捋了捋耳邊的發絲,溫婉地抿唇一笑,悠悠道:“讓顧巡檢受驚了。”


    “無妨。”顧經年俯身去撿錦袍。


    “我來。”鳳娘連忙拉著他,柔聲道:“你快進去,莫著涼了。”


    顧經年見她做作,隱有察覺,回過頭。


    果然,裴念就站在瓦舍的院子裏,雙手抱懷,冷眼看著他隻穿單衣與鳳娘在閨閣門口拉拉扯扯。


    裴念身後,尤圭見氣氛尷尬,臉一板,喝道:“穿上衣服,下來。”


    “是。”


    顧經年拾起錦袍,手臂卻又被挽了一下。


    鳳娘不管旁人看著,湊到他耳邊,紅唇微啟,輕聲道:“找個時日,你我去城外踏青。”


    顧經年心想莫非是她有關於“劉衡”的線索要私下給自己,點了點頭。


    他重新披上錦袍,隻見腰身處被縫起來了一些,改了與沒改一樣,還多了些難看的針腳。


    鳳娘的手藝甚至不如他。


    走下樓梯,他對尤圭、裴念點了點頭。


    “還不見過緝事?”尤圭提醒道,“還有,平時稱官職。”


    “見過緝事。”


    裴念始終那副冷峻的表情,淡淡道:“不管什麽時候都稱官職。”


    “是。”


    顧經年隨她擺威風,悶不吭聲站到尤圭身後。


    裴念則拾階而上,自去見鳳娘。


    尤圭這才稍微側過頭,小聲道:“虺蛭之禍沒壓住,近日城外一直有零星的異變,緝事心情不太好。”


    看來,那夜萬春宮的大火終究是沒有把所有禍端全燒幹淨。


    有人想養出絕世巨虺,四頭五頭猶嫌小,而散逸出去的一兩隻小虺蛭對平常人都是滅頂之災。


    ————————


    麵對裴念,鳳娘眼眸中的神色有了微妙的不同,雖還帶著笑意,卻少了幾分興意盎然,多了絲公事公辦的味道。


    “裴緝事,有話要問?”


    “不錯。”


    裴念入屋,關上了門,道:“半年前,德妃暴亡,宮中一夜之間死了宮娥宦官百餘人,是你給我的線索將此案指向禦醫劉衡,我探查發現證據確鑿,可回想起來,彼時劉紀坤結案的態度非常迫切,他是知道些什麽,因此,這次你又借我的手,滅了他的口,是嗎?”


    “裴緝事把奴家說得真壞。”鳳娘以輕描淡寫的語氣道:“這些事,可不歸我做主,我就是隻報信的小鳥兒。”


    “看來,是籠人在背後操縱了。”裴念道:“籠人便是北衙?”


    “隻能說籠人由北衙盯著,其他事,裴緝事可不夠格知道。”


    鳳娘說著,從抽屜裏拿出一麵令牌,隨手把玩著,不時顯出雕刻在上麵栩栩如生的狴犴。


    這次,裴念卻沒知難而退,上前,一把搶過狴犴令丟在榻上,掐住鳳娘的脖子。


    “你們到底有何陰謀?害死的人還不夠多嗎?!”


    “裴緝事可知自己在做什麽,莫忘了劉紀坤是怎麽死的。”


    “說!”


    “好啊,你既有膽魄,告訴你便是。其實很簡單,南衙管俗事,北衙管異人。籠人之組織、德妃之暴亡、西郊之驚變、萬春宮之陰謀,皆異人所為,南衙隻需平息輿情,劉紀坤就是手伸得太長了,所以得死。”


    裴念沒有鬆手,問道:“還有呢?”


    “劉衡是籠人的叛徒,他雖死,但煉出了虺心,現在各方都在找。此事北衙也盯著,或需南衙配合,但不允許事態再擴大,明白了?”


    “所以你們讓顧經年進南衙?你與鎮撫使是何關係?”


    鳳娘掙了兩下,沒掙開,道:“你現在放手,今日所言,我不會告訴旁人。我想如平常人般活著,不願見異類禍亂生靈,因此在南衙諸人之中選擇給你遞信……南衙的使命就是保護好我們這些小老百姓,裴緝事是聰明人,覺得我說的對嗎?”


    裴念聽出了她這委婉話語中暗藏的警告,終於鬆開了手。


    鳳娘坐下,對著銅鏡看著留在那雪白脖頸上的掐痕,咬唇,極小聲地輕罵了一句。


    裴念道:“別再越界,南衙也不是好惹的。”


    “哦?我與顧經年多說幾句便越界了?你可真喜歡為他出頭。”


    “與此無關。”


    鳳娘不由笑道:“無關嗎?那敢問裴緝事脖子上的齒痕是誰咬的?”


    裴念微不可覺地皺眉,再次雙手抱懷,道:“狗咬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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