顧經年又試著掙了一下,沒能掙開束縛。


    這次,捆著他的黑影遠比在晁府書房中的強大,也許因為是夕陽、月光、大山、樹木所形成的,而具有了天地之力。


    在這可怖的力量之下,顧經年感到自己渺小得像一隻螻蟻。


    他確實對梅承宗的強大感到了驚訝。


    “你是異人?”


    “怎麽說呢。”梅承宗吃吃笑了起來,道:“我早已經是人了,隻不過,我是特別強大的人。”


    說罷,他翹起二郎腿,道:“你呀,總覺得你受欺負,是因為你身為異類,錯啦,是因為你不夠強大。”


    “我很強。”


    “身體的強,隻是個人能力中的一部分,很小的一部分。構成強大的,還有智謀、權力。”


    其實梅承宗今天心情不好,從北衙調到南衙在他看來並非升遷,偏井底之蛙們還罵他德不配位,他心中惱火,恨不能在他們麵前露一手,隻能在顧經年眼前顯擺,因此不免多教導了對方兩句。


    “獨來獨往的孤狼,永遠鬥不過懂得配合的人類,野獸有尖牙,有利爪,人卻懂得用弓箭、刀槍,還能馴狗,吃野獸的肉,用獸皮做成盾牌。我早已不是被狩獵的野獸,而是吃野獸的人。懂了嗎?”


    “不是很懂。”


    “笨。”


    梅承宗氣餒地揮了揮手帕,又道:“算了,與你這蠢貨說不著,你隻要記得,我是提司,你是巡檢,往後你聽我的便是。”


    “是。”


    “那本提司問你,晁矩之一案,你都查到了什麽?”


    顧經年目光瞥過梅承宗腳下那恍如實體的黑影,心中忽然有個猜想……晁家書房的對話,很可能梅承宗就在場,並且已經聽到了。


    他遂一五一十地把晁矩之說的話都轉述了一遍。


    “看來,你都知道了。”梅承宗歎了口氣,“那你要是不聽話,我隻有殺你滅口嘍。”


    “是。”


    “不錯,一切的幕後主使正是鄭匡甫,我們北衙……我們開平司雖不支持他所作所為,但他偏說是為家國大業,那些事確不宜鬧開了,沒奈何,就替他蓋著吧,揭開了對誰都沒好處,你說是吧?”


    “是。”


    “這才對嘛,這事本就有你爹一份,原本是要他擔罪,現在劉衡、崔晧、晁矩之站出來扛了,以你的立場,可不該還有怨言。”


    顧經年道:“是,我正是如此想,方才準備殺晁矩之滅口。”


    梅承宗輕鼓了兩下掌,道:“很好,我就是欣賞你這份狠辣,那這件事就這般定了,到晁矩之為止,莫再招風波。”


    “我隻是巡檢,自是不會再招風波。”


    “笨。”梅承宗白眼一翻,氣道:“我是說閔遠修、王清河、裴念等人必想把火燒到相府,你與他們不是一路人,懂了?”


    “懂。”


    “那好,再說虺心一事。”


    梅承宗終於轉到了正題,先是斜眼睥睨了顧經年好一會,問道:“真不是你或黃虎拿的?”


    聽他提到黃虎,顧經年腦子裏飛快地思考了一番,做出了一個大膽的決定。


    “我與黃虎都沒拿虺心,但,黃虎有個秘密。”


    “哦?”


    梅承宗有一個頗為誇張的驚訝表情,問道:“是什麽?”


    “六頭虺是從黃虎身上‘生’出,他因此死而複生,甚至有了與我一樣的能力。”


    “原來如此。”


    梅承宗嘴角揚起一絲笑意,頗有玩味的意味,似乎早便知曉了,又問道:“還有嗎?”


    “沒有了。”


    顧經年拋出些容易被發現的事實,反而是為了掩蓋他與黃虎之間特殊的關聯。


    他賭梅承宗不可能得知此事。


    果然,梅承宗點了點頭,道:“你倒是一個實誠人,此事為何不告訴裴念,卻要告訴我?”


    “裴念是普通人,接受不了這些,而我們都是異人。”


    “嘖,都與你說了,我不是異人。”梅承宗不耐煩地揮揮手,話鋒一轉,又道:“不過,你很好,往後我帶你回北衙,那才是你該待的地方。”


    “謝提司。”


    “接著說吧,方才說到哪了?虺心,你覺得誰拿的?”


    “大藥師。”


    “為何不是三殿下或旁人?”


    “據我所見,我離開時就隻有大藥師手下的羽人守著巨虺,不會有旁人得手。”


    “但巨虺沉入了沼澤啊。”梅承宗少見地露出了認真思索的表情,“三殿下來得不慢,他並沒有多少時間拿走虺心。”


    顧經年想了想,道:“我雖不了解那人,但我直覺他不簡單。”


    這句話本意是想引梅承宗多說一些那個大藥師的情況,可梅承宗卻是白眼一翻,道:“嗬,你當我很了解他嗎?”


    “我以為北衙無所不知。”


    梅承宗道:“北衙也好、南衙也罷,都歸指揮使統領,鄭匡甫與指揮使關係密切,從不讓我們查大藥師。”


    顧經年有些出乎意料,他一直以為北衙、籠人、大藥師是一夥的,此時才意識到這些人之間並非是從屬關係。


    “總之,這件事你來查,可若得罪了大藥師,以及他背後的相府,北衙不會管你死活,也莫牽扯到我。”


    這話很沒道理,偏是從梅承宗嘴裏說出來顯得理所當然。


    死在這件事裏的人已有不少,也恰恰就是這份不講道理,給了顧經年保全顧家的機會。


    “好。”


    “明白人,夠幹脆。”


    梅承宗滿意地點了點頭,道:“旁的沒什麽了,往後你表麵上是裴念的人,實則是我的人。”


    顧經年口頭上應了,心中想到黃虎也是一樣,表麵上是裴念的人,實則是他的人。


    但不論如何,在與梅承宗這場對話之後,他算是暫時脫離了危險的處境。


    “走了,晁矩之留下,你別管。”


    梅承宗一揮手帕,起身,走進黑影中。


    他步履優雅,可傾刻間卻已被那恍若實質在流動的黑影送到了數丈之外。


    顧經年感到捆綁在身上的力道漸漸鬆了,終於可以活動。


    月光下,卻見梅承宗方才坐著的那個黑色凳子又化成人形,撿起地上的匕首,“噗”的一聲,捅死了晁矩之。


    接著,那人形的黑影像水一般融化在地上,與樹影融為一體。


    樹影婆娑,再看這天地,一片安寧如常。


    顧經年低頭看向自己的手腕,骨頭正在一點點地長出來,同時也給他帶來了鑽心的疼痛,遠比割斷它的時候痛苦得多。


    ————————


    天明時,晁府的護衛在河邊找到了兩具屍體。


    一具是晁矩之的,胸膛上插著一柄鋒利的匕首;另一具是晁衡的,脖子被扭斷了,左手的手腕也被切掉了。


    看起來,父子二人是自相殘殺,然後雙雙斃命的。


    這是大案,先是汋曲縣派人來封鎖了現場,後上報給了汋陽府,最後由開平司接手。


    檢查屍體的仵作又是蘇長福。


    他自從被召進開平司,為了那蹩腳的醫術不被拆穿,治傷時常躲著,但凡有凶案,卻自告奮勇當仵作,比誰都勤快。


    “緝事,你看這裏。”


    王清河手持折扇,輕扇著傳到他口鼻間的臭味,俯身看去,見蘇長福掀開了晁衡的褲子,顯出一個奇怪的東西來。


    “嗯?”


    王清河蹙眉,看向蘇長福,可半晌都不見蘇長福言語。


    “蘇神醫,這是?”


    “緝事,如此……如此形狀,豈還需小老兒多言?”


    王清河眉頭皺得更深了,招過蘇長福,起身踱了幾步,折扇搖得更加頻繁起來,沉吟著,緩緩道:“他的……大嗎?”


    蘇長福一愣。


    王清河淡淡道:“我不曾見過旁人的。”


    “如何說呢……他這不僅是大,且是異狀,緝事可憑此作為他與萬春宮那些怪物勾結的證據。”


    “原來如此。”


    王清河顯而易見地長舒了一口氣,放下心來。


    手中折扇“嗒”地收了起來,他便決定如此結案了,晁家父子勾結妖人,在萬春宮飼養怪物以圖行刺,案發後互相推罪發生爭執,同歸於盡。


    然而,卻有捕尉上前,稟道:“緝事,晁家女眷稱有線索提供。”


    “帶來見我。”


    不一會兒,那捕尉便帶著形象賢淑、舉止端莊的柳環,帶著羞怯的利姬到了,二女臉上淚痕猶掛,楚楚可憐。


    柳環在王清河麵前行了萬福,泣聲道:“緝事,妾身懷疑,夫君是被賊人害死的。”


    “何出此言?”


    “妾身今日回想,前幾日夫君似乎被人冒充了。”


    “是嗎?”


    “利姬,你說。”


    “是……奴婢覺得,公子的手指不對。”


    王清河疑惑道:“如何不對?”


    “五天前公子的指甲還很短,是奴婢親自剪的,剪到肉裏。可三天前,他的指甲卻長長了許多,不可能一下子長那麽多。”利姬回想著當時吮手的一幕,又道:“一開始奴婢隻是有些奇怪,剛才才想明白,公子不可能劫持老爺,一定是有人冒充。”


    一旁的捕尉忽輕笑一聲,問道:“哪個指甲?”


    “奴婢給公子十根手根都剪了指甲。”


    “這點小事,能記得如此清楚?”


    “奴婢就是記得。”


    那捕尉是個經驗老道的,觀察了利姬的神情,附耳對王清河道:“緝事,不像說謊。”


    王清河遂走到了屍體旁,蹲下身看去,隻見晁衡右手的指甲確實剪得極短。


    至於左手,晁衡的左手已經齊腕斷掉了。


    根據晁府護衛們的證據,晁衡劫持晁矩之時這隻手就是斷的。


    那麽,斷手當是留在了晁府當中才是,撿起來看看便知指甲是長是短了。

章節目錄

閱讀記錄

江山風物誌所有內容均來自互聯網,uu小說網隻為原作者怪誕的表哥的小說進行宣傳。歡迎各位書友支持怪誕的表哥並收藏江山風物誌最新章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