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繼嗣到了自己外室家也講究起來,有了老爺做派。人坐下後就不怎麽動,有丫鬟專門在旁邊伺候他。


    鞋子,有人脫;毛巾,有人遞;肩膀,有人捏。說兩句話,旁邊人立馬看其臉色行事。


    倒是周青峰偷偷外出被逮個正著,蔫頭耷腦的站在院子裏等著挨批。


    李姨娘在捏肩,幫著說幾句好話,“青峰還是守規矩的,手腳幹淨。


    我在房裏放了三十多貫錢,孫長慶鼓動他去偷,他一個子沒動。


    內間‘百寶箱’裏的首飾都貴重的很,隨便拿件出去當了,也能有個十幾二十貫。


    就連梅兒屋裏也沒丟東西,要知道那丫頭私下藏了上百貫的嫁妝錢,可不少了。


    現在孩子少有這麽懂事的。


    他天性愛玩,這哪裏管的住。男孩若是個悶性子,反而不好,就別生氣了。”


    周青峰低頭耷腦的承認白天的錯誤,雖然不打算改,但認錯態度非常好,乖覺的模樣叫人舒坦。


    周繼嗣明顯有心事,也算借坡下驢,罰周青峰在餐前練了幾趟拳,就算事了。


    “行了,裝什麽裝?我這兩天看出來了,你不是啥聽話的人。今天且饒了你,以後被我逮住可沒這麽好過。吃飯吧。”


    說到吃飯,周青峰就開心,手腳麻利的盛上一大碗精米飯,把菜鋪的老高老高,扒飯扒的像永動機。


    周繼嗣被他弄得好氣又好笑。


    李姨娘和丫鬟更是樂個不停,反複夾菜給他,還打碗湯,讓他吃慢點,別噎著。


    夜裏用餐也算簡單,餐桌上擺了一隻鹽水鴨,一碗‘獅子頭’,一鍋‘燉生敲’。


    ‘燉生敲’較為特別,是將鱔魚活殺去骨,用木棒敲擊鱔肉,使肉質鬆散,故名生敲。


    周青峰沒吃過這玩意,夾一筷子入嘴,香酥醇厚,十分美味。


    幾個菜都是丫鬟去附近‘寶貴坊’點的,夥計天黑前提著食盒送來的。


    菜好,食盒也有講究,分上下兩層。上層放菜,下層放炭火,確保菜品上桌時既新鮮又熱乎。


    李姨娘動手下廚炒了兩個時蔬青菜,弄個芙蓉湯。菜色油亮反光,放的油夠尋常人家吃兩天。


    她還溫了壺‘杏花春’,抓了三個杯子,笑盈盈問周青峰喝不喝。不等少年拒絕,杯子倒酒就推過來了。


    周青峰嘴裏包著飯,還不忘發問,“哥,九宮道那邊咋搞?聽說他們倒黴了,就沒空來找我們麻煩了吧。”


    “食不言,寢不語,你嘴裏有飯就別說話。”周繼嗣臉上嫌棄,先責備兩句,“九宮道的事,沒那麽容易解決。”


    “為啥?”


    “不為啥,人家找你麻煩,實則衝我來的。就算沒你那檔子事,也會有別的事怪罪到兄長頭上。


    就像前兩天早點鋪的田二夫妻,明明老實本分,啥錯都沒犯,卻落得家破人亡。


    這次醉香樓遇襲,抓凶犯的事落在我頭上了。”


    李姨娘插了句,“老爺,白天奴家跟幾個姐妹辦茶會,聽說昨晚鬧事的凶犯說什麽‘驅逐韃虜,複我中華’。


    這消息在坊間傳的厲害,凶犯所圖不小,隻怕不是想搶九宮道地盤這麽簡單,背後更有大謀劃。


    縣裏一群官蠹無能,層層下壓。老爺也別太實誠,有些事還是推掉為好。”


    周繼嗣卻搖頭,“縣裏幾位大老爺督辦,三日一比,抓不到犯人要打我等板子的。這怎麽推得掉。”


    李姨娘撇撇嘴,“又不是老爺一個人挨板子,其他捕頭就不挨?他們不怕,老爺怕什麽?”


    周繼嗣冷哼一聲,“女人家就是沒見識。其他捕頭挨板子,打板子的衙役點到為止。


    比如趙捕頭是趙縣尉的侄子,他挨板子頂多叫喚幾聲,一根毛都不會掉。


    可我挨板子......多得是人要看我笑話。”


    李姨娘隻能長歎,滿臉憂色,沒有辦法。


    周青峰追問道:“那怎麽辦?”


    “說難辦是麻煩,可說好辦也簡單。”周繼嗣麵容發狠,“此事夜長夢多,拖不得。我今晚就要去抓那凶犯。”


    周青峰更奇,“兄長知道凶犯在哪裏?”


    “不知道。”


    “那你去哪裏抓?”


    周繼嗣露出幾分獰笑,“抓不到賊人,我就去抓喊抓賊的。要讓人知道,誰敢惹我,我就要誰死。”


    啊......解決不了問題,就解決提出問題的人。這也是個辦法。


    “林長棟今日遣散護院和酒樓夥計,我逮了幾個來問,才知道那混蛋確實有意借我人頭辦法會。


    隻是突然有人襲擊九宮道的醉香樓,弄死了王五,殺傷十多人,才把這事給攪和了。


    既然他想借我人頭一用,我何嚐不能借他人頭一用?眼下他勢力大減,正是我動手的機會。


    隻要沒人喊冤,縣裏大老爺那邊就能糊弄過去,連帶兵馬司百戶的死,也算九宮道作亂所為。


    那醉香樓是縣裏最好的幾家酒樓,日進鬥金是毫不誇張。隻要滅了林長棟,別人可以入的幹股,我為什麽不行?”


    周青峰心頭大喜,特喜歡這‘黑吃黑’的戲碼。他又問:“那真正惹出這些事的凶犯還抓不抓?萬一他再犯事可怎麽辦?”


    周繼嗣瞥了眼,笑道:“這天下事紛紛擾擾,你不能指望一件事了,就再沒麻煩。


    習武之人,本來就要與天爭,與地鬥,哪有半天安生?


    縣城不太平,滅了九宮道也有其他賊人。若有人再犯事,那就是別的案子,再行應對。”


    這話倒是聽得叫人若有所悟。


    一頓飯吃了半個時辰,大半菜肴進了周青峰的肚子。


    李姨娘誇他能吃,真是‘半大小子,吃窮老子’,明兒再多要個菜,一定讓少年吃飽。


    周繼嗣飯後喝了壺茶,算是消食,八九點的戌時便帶刀離開。


    “兄長一個人去?”


    “有些事,我一個人辦還更方便。其他人跟不上,反而是累贅。”


    走之前,他再次叮囑李姨娘,“我接下來兩三天是真沒空,你們盯緊了這小子,別讓他亂跑。”


    “好好好,晚上讓他跟梅兒睡,白天跟我走。絕不讓他離開我們主仆倆眼前。”


    李姨娘送周繼嗣出門,拉了拉他的衣襟,“倒是老爺自己保重。我知道你厲害,但也得小心。


    我一個孤苦女子,還指望多伺候你幾年,可別讓我沒了念想。


    對了,若是能找到酸秀才那個殺千刀的人渣,替我殺了他,給我出口氣。”


    周繼嗣回了聲‘曉得’,出門沒入黑夜,迅速無影無蹤。


    轉過身,李姨娘見了周青峰就笑,“臭小子,不管你樂意不樂意,今晚都得跟梅兒姐姐睡。


    別苦著臉,便宜死你了。人家梅兒是沒出閣的黃花大閨女。她的床還沒睡過男人呢,你是第一個。”


    梅兒也是眼角含笑,主動把周青峰的被褥抱進她屋子,鋪床時特意問了句:“你睡靠裏還是靠外?”


    “有啥區別?”周青峰問道。


    李姨娘進來打趣,“這小子還沒開竅,哪懂這些?你晚上動手教他一回,他就知道了。”


    梅兒臉色泛紅,“我才不教。這小子也是大戶人家出來的,床笫間的道道指不定早就會了。”


    到了亥時,二女犯困,簡單洗漱,各自進房。梅兒是丫鬟,房間不大,床也就夠擠下兩人。


    周青峰睡裏頭,等梅兒吹了燈,黑暗中聽得窸窸窣窣的脫衣掀被聲,和他並排躺著,還有點小刺激。


    “姐,睡裏邊和睡外邊有啥區別?”


    梅兒噗呲大樂,“睡外邊的要伺候人,睡裏邊的被伺候。放心,我吃不了你。”


    “具體伺候啥?”


    “想知道啊?偏不告訴你。等過幾年你娶了婆娘,讓你婆娘伺候你,可以玩的花樣可多了。”


    有這麽個丫鬟盯著,周青峰夜裏實在走不了。兩人睡前閑聊,又說到李姨娘身份。


    “她不算周老爺的侍妾,不能進周家的門,是每個月一百貫買的外室。若哪天周老爺不花錢了,她又得再找恩客養著自己。”


    “一百貫?好貴。”


    “沒辦法,這行幹不了幾年,過了二十就算老的,年年都有更年輕更漂亮的入行。不趁年輕多賺些,年老就沒法活。”


    “李姨娘一直被我哥養著?”


    “哪能啊?她十幾歲時是個杭州商人的侍妾。後來商人做生意虧了錢,把她轉手賣了。


    中間兜兜轉轉出了好些事,她才跟了周老爺。


    說個隱秘的,姨娘她本不姓李。隻是幹這行的早就忘掉本名,每換個恩主就換個花名。”


    “梅兒姐,你呢?”


    “我是山東人,有年家裏發大水,我跟著爹娘逃荒到揚州。李姨娘把我買了,約定讓我在她身邊幹五年就還我自由身。”


    聊起自己,梅兒陷入深深惆悵,一會說不知爹娘是否還活著,一會說不知道將來要咋活。


    還說芝麻巷裏住的多是有錢人養的外室。


    為了搏恩客歡心,大家花銷都大,存不下錢,都擔心自己年老色衰活不下去。


    周青峰聽了咋舌,才知道堂兄偏心,每月給正妻孫氏的用度也就二三十貫,給李姨娘上百貫,每個月還有單獨的胭脂首飾錢。


    可憐孫氏荊釵布裙,連身好衣裳都沒有,要操持一家吃喝,啥事都摳摳搜搜,為補貼家用還得在院子裏養雞。


    李姨娘穿金戴銀的,一身綢緞衣服抵孫氏半月花銷。她住的院子養花種草,閑暇時還去隔壁鄰居那兒辦茶會,玩些風雅。


    周青峰在孫氏那兒住柴房,在李姨娘這住廂房,天差地別。


    他原本對孫氏還有些惡感,覺著其聒噪,小氣,心思惡毒。但看李姨娘這邊衣食住用遠超孫氏,又為孫氏倍感不值。


    可李姨娘也是苦命人,不過是個男人的玩物,說不定哪天就被拋棄——而且這天必定在不久之後到來。


    迷迷糊糊的,周青峰也困了,眼皮子耷拉就要睡下。可是......不出意外的出意外了。


    房間外突然有驚雷聲響起,劈裏啪啦的電光在木窗外閃耀。僅僅從窗戶縫隙透射進來的光線就足以照瞎人眼。


    梅兒驚呼一聲,猛的坐起來,就聽李姨娘的房間傳出呼救尖叫。此刻房間黑洞洞的,除了雷聲就啥也看不見。


    李姨娘喊的撕心裂肺,可梅兒在床頭動也不敢動,隻盯著木門方向,渾身發抖。


    這麽發傻可不是辦法。


    周青峰跳下床,打開房門,衝到李姨娘門前。他伸手一推,門被拴著。撞......不變身,他撞不開。


    他砸了兩下門,喊了幾聲,可裏頭不開門。


    沒轍,他隻能轉身打開客廳的門,打算繞到李姨娘窗前去看看。可他一出來,就知道發生了啥.....


    有人在半空中打鬥。


    其中一個手持黑乎乎的招魂幡,隨手一揚便是數百鬼魂翻飛,陰風陣陣。


    另一個手持雪亮單刀,每劈一刀都是雷霆萬鈞,霹靂電閃,一往無前。


    這兩人你來我往,廝殺而過。招式餘威波及地麵,正巧一記雷光落在李姨娘的屋頂。


    周青峰繞過去看了眼,隻見靠窗的牆都塌了,床上的女子披頭散發,被嚇得不會說話。


    他進屋把李姨娘扶下床,打開門栓,將其送到梅兒床上。主仆倆抱在一起瑟瑟發抖,隻知道哭。


    再出門,偌大的動靜卻沒引來多少人。家家關門閉戶,誰也不敢在黑燈瞎火的大晚上出來看熱鬧。


    就連巡城的兵丁都當自己眼瞎,不但不去查發生了什麽事,反而遠遠躲開。


    畢竟這兩天死的人太多了,誰也不想拿自己小命開玩笑。


    周青峰卻沒猶豫,跑出芝麻巷,恢複成人形態,順著打鬥的聲響追了過去。因為他認出打鬥的兩人身份。


    揮動招魂幡的赫然是九宮道的林長棟,單刀驚雷的則是堂兄周繼嗣。這兩人的戰力都出乎意料的強。


    可跑出百來米,周青峰忽然停步,一扭頭朝縣城文廟方向跑。


    文廟供的孔夫子,還有古代十哲,基本上大一點的縣城都有。隻是蒙元韃子連科舉都不開,不給漢人晉升的階梯,以至於文廟衰敗。


    江寧縣城的文廟更是破爛的不像話,院牆沒了,大成殿塌了,隻有明倫堂還留個屋頂,卻長滿了雜草。


    周青峰前次跟姚貞在漏澤園相見,那地方不但偏,還盡是棺材。


    雙方都有些隱私秘密,不方便住一起,於是約定若是有事便在城內文廟相見。


    隻是進文廟等了半天,周青峰一個人影都沒見著,胸前玉佩也毫無反應,姚貞主仆並沒來。


    啊......這就麻煩了。


    倒是此刻城內打鬥越演越烈,縣衙、兵馬司、巡檢司等衙門人員沒法繼續裝聾作啞,不得不出門阻止,震懾地方。


    死戰的兩人也很乖覺,逐漸朝城外跑。


    趙縣尉帶頭,領著兵馬司、巡檢司的典史,還有刑房幾位捕頭上了城牆,一個個麵色極為難看。


    挑撥雙方死鬥的趙捕頭困惑難解,貼近當縣尉的叔叔,低聲道:“九宮道這些年上貢的銀錢少了,確實該敲打敲打。


    侄兒本想讓二虎相爭,借機除掉周繼嗣那家夥。


    沒想到周繼嗣比預想的厲害得多。他怎麽會在江寧屈居一個捕頭?還真是低估了他。”


    趙縣尉也是恨恨不已,“姓周的是韃子安插進來的人,咱明麵上拿他沒辦法。


    那家夥好勝心重。既然他真這麽強,以後讓著他點,多安排些事給他幹。”


    河邊戰場,廝殺的兩人打的猶如天雷勾動地火,難解難分。


    九宮道香主林長棟已經拿出十成本事,卻被周繼嗣打的連連敗退。他身形藏於招魂幡中,氣急罵道:


    “姓周的,你別得勢不饒人,這江寧縣裏蛇鼠一窩,殺了我於你有什麽好處?別把我逼急了,跟你拚個兩敗俱傷。”


    周繼嗣卻根本不搭話,手中單刀一招快似一招。


    其招數也沒多繁雜,大有返璞歸真的奧義,每一擊都附帶雷鳴電火,將對麵的鬼影重重劈的七零八落。


    在城牆外的黑暗中,姚貞和多多也早早跑出來看熱鬧,卻是既困惑又憤怒。


    “使了招魂幡的應該是九宮道的林長棟。那家夥不知殺了多少人,煉了多少冤魂,才弄了這麽一件邪門法器。


    我還以為是周大哥與之打鬥,現在才看清那人擅使單刀,刀法凶厲,實力不俗。也不知是何人?”


    “小姐,這江寧縣裏壞人真是太多了。九宮道能犯下如此惡行,必然有縣衙的官老爺包庇。


    這天下之大,多少百姓日夜受苦。靠我們桃源派,真能撥亂反正,重鑄乾坤麽?”


    “不想那麽多,我們去文廟。周大哥或許在哪裏等我們?他年長多智,有事跟他說,或許有辦法。”


    二女悄悄離開,到了文廟卻沒找到人。


    倒是破敗的明倫堂屋前有碎瓦片擺的一行大字,“我去給昨晚那位老者報仇了。”


    昨晚?老者?


    姚貞和多多對視一眼,齊聲道:“大哥去醉香樓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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