對上陸今安深邃的瞳孔,顧念一握著早餐的手頓住,手指勾著塑料袋,不明所以,“啊?怎麽了?爸媽要過來嗎?如果他們過來我就回去。”


    換言之,隻有父母過來,她才會回去。


    陸今安挪開視線,直視前方,“他們不過來。”


    “噢,好的。”顧念一客氣回複,心說搞不懂,莫名其妙來一句。


    不過倒是轉移了她的注意力,剛剛短信帶來的陰霾被驅散。


    無意識摳自己的手指,無名指沒有戴婚戒,結婚證和鑽戒放在抽屜裏落灰。


    結婚是她24年來,做的最衝動的一件事。


    兩個人沒有討論過怎麽相處,一切被“順其自然”四個字裹挾著向前走。


    已婚的身份,單身的生活,互不打擾,不用承擔夫妻生活,簡直就是人間仙境。


    顧念一望著窗外陰沉的天,氣象台已發布暴雨藍色預警,有同事值班,按照以往,她肯定也在,程主任會說,能者多勞,剛畢業要多鍛煉鍛煉。


    烏雲壓頂,好像伸手就能觸碰到,這場雨遲遲落不下來。


    直到前方出現了熟悉的白楊樹,雨滴方落。


    雨珠聚集,視野很快模糊不清。


    車子停在樓下,顧念一握住車把的手微微顫抖,按不下去。


    反複告訴自己,就幾個小時,下午就回去了。


    在她內心天人交戰之際,後方傳來一個堅定的聲音,“有我在。”


    而後頎長的身影跨步下車,繞過車頭,拉開副駕駛的車門。


    陸今安撐開雨傘,傘麵傾斜,罩在顧念一的頭頂。


    剛剛車裏的三個字,仿佛是她的錯覺。


    回門的日子,雨滴砸在傘上,如果是語文考試,閱讀理解一定會提問下雨預示什麽?


    望湖苑是老式小區,全是六層低矮住宅,沒有安裝電梯,仍需腿著爬到四層。


    不說和栢景閣相比,就是和她租的望月灣都沒法比。


    不是沒想過換個電梯房,每每提起都被擱置,家裏的資金有限,重點是要給弟弟顧明軒買房。


    還要全款,父母不想他背上房貸。


    這是陸今安第一次踏入顧念一的生活。


    老式的鐵欄杆,貼滿廣告的樓梯間,以及缺角的水泥樓梯。


    而他旁邊的女生,從下高速開始,嘴唇緊抿,將“心事重重”四個字寫在了臉上,一句話也不說。


    顧念一推開年久失修的單元門,抬眼望去一級一級的台階,小時候她數過台階數量,每層20個。


    踏上第一級,每一步仿佛踩在自己的心上,踩在過往的24年中。


    樓梯間太過昏暗,顧念一不忘提醒陸今安,“注意腳下。”


    終於走到401室,顧念一下意識從包裏掏出鑰匙,手突然懸在半空,家裏換了密碼鎖,而她不知道密碼。


    一瞬間,她不知道該怎麽辦?


    緩了幾秒之後,像個客人一樣,抬起胳膊按門鈴。


    陸今安搶在她的前麵,曲起修長的指節,叩響棕紅色的大門。


    好一會兒,門才從裏側被打開,是顧念一的媽媽李慧玲開的門,笑著說:“是一一、今安回來啦,剛剛還在念叨。”


    顧念一換上溫柔的笑,“爺爺奶奶、爸媽。”


    “爺爺奶奶,爸媽。”陸今安跟著打招呼,麵上平平,比平時多了一點點笑,沒有更多。


    兩個人站一起郎才女貌,單論顏值般配得很。


    李慧玲對這個女婿無感,她寄希望顧念一嫁個好人家,不希望嫁得太好,嫁得太好,對方不會尊重他們。


    現在表麵工作需要做到位。


    顧念一翻著鞋櫃,她常穿的拖鞋不知道被放哪裏去了,翻了幾層都沒有,好在客人備用的鞋套還在老地方。


    她給陸今安拿了一雙,“不好意思,估計忙忘了,委屈你穿這個了。”


    陸今安並不在意,“沒事。”


    “這個更方便。”他也不清楚自己為什麽要補一句,反應過來時,話已出口。


    回門沒有婚禮那麽重要,無奈兩家差距太大,李慧玲不能怠慢陸今安,鍋上燉著湯,轉回廚房忙碌,忽略了門口的狀況。


    李慧玲出來看到他們腳上的藍色塑料袋,將手在廚房紙上抹一下,拿出櫃子最上方的新拖鞋,“瞧我忘了,買了新的,你那雙都好多年了,早該換了。”


    兩雙紅色拖鞋,讓顧念一想到婚房布置,阮知許一手操辦,同樣的紅色係,包括睡衣。


    最後她沒有穿。


    許多地方已經不重視回門的習俗,陸家不想薄待顧念一,堅持要走完這個流程。


    在禮品方麵,自然買最貴最上檔次的,給足女方麵子。


    顧爺爺的手術是陸今安幫忙找老師做的,大概知道一些情況,“爺爺,您身體好些了嗎?”


    爺爺笑著回:“沒事了,還要感謝陸醫生和崔院長,你爺爺奶奶身體怎麽樣?”


    陸今安淡笑,“挺好的,也在記掛您呢。”


    顧念一幫媽媽端菜,看到陸今安和爺爺在下棋,像看見世界第八大奇跡一樣稀奇。


    “爺爺奶奶,你們怎麽上來的?”


    饒是她這樣的年輕人,爬四層樓梯都氣喘。


    顧奶奶開玩笑,“慢慢走,我們不需要扶,真比起來,你不一定有我們這些老家夥爬得快。”


    顧念一:“是呢,是我老了。”


    她和爺爺奶奶一起,會更自在,畢竟從小是老人帶大的。


    回門宴沒有請其他親戚,除了顧明軒因為開學的緣故,其他人都在,落座沒有太多講究。


    今天掌廚的是顧國華和李慧玲,客氣道:“今安,都是家常菜,不知道合不合你的口味?”


    陸今安神情平淡,嘴角帶了一絲弧度,“挺好的。”


    少有的幾次接觸下來,李慧玲明白他話少、疏離,不會和人過多寒暄,更不會討好。


    最重要的是,本就是他們高攀。


    回門的這頓飯吃得還算舒心,陸今安麵色比較冷淡,兩個人安安靜靜吃飯,飯桌上僅有湯匙觸碰和夾菜的聲響。


    喝酒都被擋回去了。


    隻是,吃飯進入尾聲,插曲發生。


    藍山鎮無論大小節日,不變的傳統習俗是吃餃子,這次也不例外。


    一盤圓嘟嘟的水餃端上桌,李慧玲放在了陸今安和顧念一麵前,招呼他們,“快吃,剛煮好的。”


    餃子冒著熱氣,好像在和她招手。


    顧念一不情不願夾起一個,低下頭咬進嘴裏,蹙起的眉頭被劉海遮住,坐在對麵的父母完全看不見。


    但,坐在她旁邊的陸今安,卻看得一清二楚,白淨的臉頰看似無波無瀾,咀嚼餃子的那一刻眉頭不受控製地擰起,如同昨晚。


    能讓她皺眉的隻有一個可能,陸今安輕聲開口,“一一不吃芹菜,還有其他味道的嗎?”


    李慧玲怔住,“你以前不是很喜歡吃芹菜嗎?”


    別說父母,就連爺爺奶奶都不知道,顧念一萬事放心裏。


    陸今安的話,同樣驚到顧念一,無暇思考,旋即順著解釋,“口味變了,沒事可以吃,別浪費。”


    顧及在飯桌和家人麵前,她沒辦法問陸今安是如何得知,按道理除了明悅,這個世界再無第二個人知道她討厭芹菜。


    “我喜歡,都給我。”陸今安的語氣不容置喙,直接包攬了剩餘的水餃。


    小小的插曲就這樣被他化解,還立了夫妻恩愛的人設。


    一舉兩得。


    不用承受芹菜的氣味,顧念一自然是開心的,拽了下陸今安的衣袖,偏過頭小聲說:“謝謝你。”


    陸今安微勾唇角,“不客氣。”


    爺爺奶奶要睡午覺,顧念一和陸今安送他們回去。


    窗外的陣雨已然停歇,地麵鋪了一層黃色落葉,天空湛藍像被水洗過一樣,白楊樹嘩嘩作響,一片楊樹葉從空中旋落。


    秋天在來的路上。


    陸今安話少但待人真誠,爺爺奶奶喜歡得緊。


    顧念一對這段婚姻很滿意,不用刻意尋找話題,不用刻意培養感情,每個人有自己的生活,挺好。


    隻是,有些事該來的總是會來,催生雖遲但到。


    在陸家沒聽過的話題,在李慧玲這常常掛在嘴邊,從顧念一大三開始,隻要顧念一在家,總會嘮叨什麽時候結婚,要給她介紹對象。


    李慧玲閑談,“今安,你們打算什麽時候要孩子啊?”


    這個問題也不能怪媽媽會問,結婚之後隨之而來的便是生孩子。


    沒有商量過孩子的事,棉被都是各蓋各的,這個話題離他們甚是遙遠。


    顧念一扭過頭看陸今安,想知道他的答案是什麽,他的眉骨突出,鼻梁高挺,神色未有一毫鬆動。


    幾秒的安靜過後,薄唇輕言,“一切聽一一的,她想什麽時候就什麽時候,這輩子不要都可以。”


    原本前半句的回答已經完美,偏偏要補最後一句,或許他也不想和她有孩子。


    李慧玲不放棄,“親家不催嗎?”


    陸今安轉過頭看向顧念一,“我爸媽同樣隨一一,還說一一太年輕,不著急,讓我五年後再考慮。”


    似是早有準備,一席話直接堵住了所有可能。


    李慧玲無奈隻能跟著回答,“你們還在拚事業,晚點也挺好。”


    顧國華前一天上了夜班,李慧玲去洗碗,一時間客廳裏隻剩下他們兩個人。


    相顧無言,詭異的安靜。


    “謝謝你,陸今安。”顧念一鄭重地說。


    不論他是出於什麽考量,充分尊重她這點就已足夠。


    陸今安:“不完全是因為你,我也不想要。”


    他想了想,又補充完整,“孩子要在有愛的環境中出生。”


    言外之意很明確,他們沒有感情,沒必要要孩子。


    果然如此。


    在孩子方麵,他們的想法一致。


    兒時的經曆讓顧念一對生孩子、養孩子很慎重。


    沒有了其他人,他們之間的交流更是少得可憐,眾所周知的陌生夫妻,無需做表麵工作。


    李慧玲刷好碗出來,“一一,我有個東西弄不明白,你來幫我看看。”


    兩個人各玩各的手機,女兒完全不在意,她的氣不打一處來。


    “好。”顧念一給陸今安指了個方向,“你如果困了,就去我房間休息。”


    兩個人隻一起睡過一次,眼下家裏沒有其他地方可供他去,她的房間是最好選擇。


    她沒有秘密,不怕他看。


    主臥是唯一一個朝南的臥室,陽光從烏雲罅隙中透落,李慧玲坐在床邊,顧念一站著。


    一明一暗。


    李慧玲歎了一口氣,“你和陸今安領證一個月了,怎麽還和陌生人一樣。”


    顧念一平靜回答,“本來就是陌生人。”


    李慧玲本就憋著氣,聲音提上去,“我們那個年代都是這樣過來的,見一麵就結婚,他不主動你要主動啊,抓緊時間生個孩子,他們這樣的家庭,一定要男孩的,這樣你的地位才穩。”


    重男輕女是壓在她頭上的大山,顧念一從小聽到大、感受到大。


    以為早已麻木,但聽到心髒還是會抽痛,像被針刺一樣,控製不住的痛。


    顧念一垂著頭,看地麵發黃的瓷磚,“他忙得很,沒時間,再說沒有感情怎麽生孩子?”


    李慧玲恨鐵不成鋼,“這麽多年書白上了,再忙怎麽可能休息時間都沒有,沒有感情也能生,你不就是這樣出生的。”


    顧念一真的很想問,那她算什麽?


    生育機器還是可有可無的人?


    因為她是在沒有感情的情況下出生的,所以受不到寵愛。


    因為她是女生,所以得不到偏愛。


    是嗎?是這樣嗎?


    有些問題,不需要得到答案,答案早已書寫在過往的舉止言談之中。


    顧念一揉揉微酸的鼻頭,“我心裏有數。”


    老式住宅隔音差,母女兩個人刻意壓低聲音,表麵是李慧玲單方麵壓製,實際顧念一的話裏藏著反抗。


    李慧玲:“你有什麽數,從小讓我操心,一點也沒有弟弟懂事。”


    她還想再說什麽,門突然響了。


    得到應聲,陸今安推開門,“臨時有手術,準備準備走了。”


    “好的,馬上結束。”李慧玲轉換笑容,“一一,你有一些東西我收好了,你看看怎麽處理?”


    “我去看看。”


    房間還是那個房間,已然成了儲藏室。


    她的書、她的同學錄,還有其他的小物件,屬於她的初高中回憶,全收在一個箱子中。


    孤零零躺在牆角,等待主人處置。


    就像她這個人,小時候因為弟弟出生被丟給奶奶養,等她五六歲時,沒人帶弟弟又把她接回來照顧弟弟。


    再等到她成年,找個人談婚論嫁,如同鎮上的大部分女生一樣。


    她對媽媽的感情很複雜,媽媽對她有愛但不多,爸爸呢?家裏有爸爸嗎?


    家裏的電器家具是她新買的,入目許許多多她置換的物品,現在她成了外人。


    顧念一沒有猶豫抱起箱子,“媽,我們走了。”


    “給我。”陸今安從她手中奪過。


    箱子沉甸甸的,好似抱著的是顧念一的前半生。


    三個人一同下樓,陸今安個高腿長,走得快。


    “我和你說的你要上心。”李慧玲嘮叨完,又遞過來一個塑料袋,“這是你愛吃的,帶路上吃。”


    打一個巴掌,給一顆甜棗的戲碼,顧念一早已習慣。


    樓下幾個鄰居散步回來,和李慧玲聊天。


    “這是你女婿啊,真俊哪。”


    “一一命好,嫁了個好老公。”


    “那個車看著就很貴,彩禮一定不少吧。”


    “這下好了,明軒的彩禮和房子不愁了。”


    鄰居的討論聲越來越小,顧念一隻想快點離開這兒。


    臨走時,顧念一去看望爺爺奶奶,忍不住叮囑,“爺爺您要定期去複查,奶奶要去體檢,還有,走路要小心,不能再摔倒了。”


    顧爺爺:“你看看,小小年紀就好嘮叨。”


    顧奶奶將陸今安拉到一旁,“今安,我沒什麽資格說這話,但奶奶還是請求你,對一一好點,這孩子……”


    陸今安推己及人,鄭重承諾,“我會的,您放心。”


    顧爺爺和顧念一在另一邊,“一一啊,這是爺爺奶奶給你的嫁妝,密碼是你生日。”


    一個用紅色塑料袋包裹的紅色存折。


    “我不要,我有錢,你們自己收著。”


    “收著吧。”


    拗不過老人的執著,顧念一收下了。


    顧念一望著後視鏡裏越來越遠的人,爺爺奶奶在和她揮手告別,直至看不見人了。


    隻能勉強分辨人在揮手。


    她不忍心看後方,又忍不住看。


    顧念一攥著紅色存折,塑料袋裏麵是紅色手帕,存折被手帕緊緊包裹。


    上麵的餘額是,【13578.21元。】


    有零有整,是爺爺奶奶攢了半輩子的積蓄。


    全部給她了。


    倏地,顧念一的眼淚再也控製不住,順著眼眶滑落。


    她忙偏過頭,眼睛看向窗外,盡力控製自己的哭聲,不想讓陸今安聽見。


    一顆、一顆淚珠,打在存折上,印出透明的花。


    更是在心裏下了一場大雨。


    潮濕,浸透了心髒。


    顧念一忙找紙巾,這不是她的車,她找不到。


    淚水止不住地向下流,視線模糊,忽然她的眼前出現一隻骨節分明的手。


    手裏拿著一盒紙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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