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肴開點心鋪子有些年頭了,這味兒他一聞便覺著不簡單,因此生拉硬拽著那不大聽話的倔驢,好不容易才擠進圍著不少人的小攤兒前,探頭一看。


    條狀金黃、表皮酥脆的烤饅頭擺在小桌上,正散發著甜甜的麥香,守著這小攤的攤主是個模樣秀麗的年輕小娘子,還帶個奶胖奶胖的孩子,一大一小相互配合,正手腳麻利地給食客們裝烤饅頭。


    這烤饅頭一看便是現烤的,色澤明亮、冒著油光,魏肴眼眸微微一轉,聽食客們喚她沈娘子,便也跟著喚道:“沈娘子,我也買一條。”


    “這位官人您早,我家一條烤饅頭八文錢,裏頭滿滿都是蜜豆沙,收您八文哦!好吃您再來!”


    “叔,好吃您再來呀!”胖孩兒收了錢,也眉眼彎彎地幫著說話。


    魏肴被這孩子一聲奶聲奶氣的吆喝喚得下意識露出笑來,但還沒來得及說什麽,便被其他人連人帶驢擠了出去。


    他隻好先退出去,又低頭端詳手裏還有微微餘溫的紅豆酥皮烤饅頭。


    八文錢,倒是不貴。


    他鋪子裏許多精致的糕點賣百文一盒的也有,但是這樣的麵點卻沒見過,接了那烤饅頭,他拉著驢又往外走,一邊走一邊咬了一口。


    他眼睛瞬間亮了。


    外皮先是酥脆,之後便吃到了這烤饅頭十分喧軟蓬鬆的口感,但嚼兩下,又帶著一點韌性。


    裏頭隻包了一層豆沙餡,但卻沙綿軟糯、香甜不膩,他越吃越點頭,蜜豆餡兒要做得這樣好也不容易。


    魏肴是懂行之人,他鋪子裏還雇了兩個專做糕點的師傅,但如今這一口下去,卻覺得鋪子裏兩個老師傅那麽多年的手藝好似都不如這年輕的沈娘子了。


    他兩三口吃了個精光,更加想返回去問問,但人多口雜,又有貴客的貨物在手,最後他隻能回頭深深地望了眼還在忙碌的沈渺。


    他記下了她的模樣,心想回頭早市散了,他再回來問問——他心裏有個衝動的念頭,不知這沈娘子願不願意來他的點心鋪子做麵點?


    魏肴的點心鋪子聲勢不小,金梁橋北街銅鼓巷連著兩家鋪子都是他的,但如今周遭賣糕點的愈發多了,他不少老食客都被其他鋪子分走了,生意一點點淡薄下來,他無可奈何,卻又心急如焚。


    因此他今日才會親自出來送貨,一是為了顯得鄭重,二是賄賂賄賂那些深宅大院裏管采買的管事們,好挽回這些珍貴的客源。


    但若是有這樣獨此一家、口味絕佳的糕點出售……魏肴眼中不禁迸發出希望來。


    魏肴腳下步子走得越來越快,把貨送了,他一定會回來說服這沈娘子的!


    這一頭,沈渺並不知有人想招攬她,她一邊做手抓餅,一邊還要給麵前帶著孫兒的老大娘裝上一大條紅豆排包。


    這老大娘付了錢後,便領著緊緊貼著她腿的孫兒走到另一邊去吃,先給小孫子掰了一塊,自個也忙掰下一塊兒來吃。


    哎呀,方才試吃時隻搶到了一塊,這回過癮多了,嗯……不錯。這豆沙軟糯糯、甜絲絲,咬下去像是化開了一般,在口中慢慢地融化下去,這烤饅頭好得很,連她這樣牙口不好的老人也吃得。


    她那在家挑食的孫兒更是已經吃完一大塊兒了,又十分著急地拉了拉她的褲腳:“太婆,我還要,我還要吃。”老大娘於是又掰下一塊喂孫兒,一老一小竟就這樣蹲在橋墩邊上吃了個精光。


    吃完還意猶未盡,小孫兒也鬧著說還沒吃飽,這還是這孩子頭一回這樣胃口大開!


    老大娘又驚又喜,趕忙牽上孫兒擠進那小餅攤。結果就這麽一會兒功夫,原來在桌上一層壘一層滿滿當當的這紅豆酥皮烤饅頭竟然已經見了底兒,最後剩四五條了,老大娘忙搶先道:“我還要兩條!”


    ***


    早市將散,天已大亮,汴京城中的小吏正高高舉著竹竿,熄滅街市兩旁仙鶴石燈座裏的燭火,謝祁換了衣裳,與母親郗氏一並乘車過金梁橋,往外城去接崔家遣人退回的六禮。


    他回汴京後,隻照著姨父的說辭與父母說了表姐病重之事,其餘閉口不談。謝家爹娘便也都以為他是為表姐莫名得病退親之事而心緒不佳,不僅多加寬慰,後來謝父與謝母派人去信給崔家料理退親之事,也不叫他知曉憂心。


    今兒算全都辦妥了,隻是去取東西。


    郗氏見謝祁木著臉,便溫言寬慰道:“九哥兒,得之我幸失之我命,你自幼便黴運纏身,幼時外出去禦街看燈,燈必燒;去金明湖遊玩,必落水;外出遊學必受騙盜……竟然從未有事事順遂的時候,阿娘先也擔憂,如今倒是習以為常了。你的婚事坎坷,阿娘不算太驚訝,你也不必太放在心上。何況……阿娘派遣到陳州的老家人都說了,他見到了宛娘,麵無血色,躺在床榻上身子如紙一般薄,的確是大病難愈的模樣。你姨父姨母是為了兩家情誼才退親,對外也未敗壞我們家名聲,連聘禮都雙倍奉還了,算是好聚好散,你實在不必難過。”


    謝祁眉頭動了動,表姐還活著?


    聽這形容,隻怕她肚子裏那孩子沒保住,但能活下來也不算太差了,日後他會將這個秘密保守一輩子,這樣表姐說不定還能有下半輩子安寧。


    他鬱結了好多日的神色立時便鬆了,總算露出一點笑容:“阿娘說得對。”


    謝祁眉眼生得特別好,眼尾微鈍,眸子烏黑而飽圓,因此隻要舒展露出一些笑,便會顯得格外溫柔,很有君子之量。


    郗氏拍了拍他的手背,見車馬已行至金梁橋上,變得擁堵緩慢,各色食物的香氣也彌漫到車邊,便眨眨眼,試探著問道:“阿娘今兒事兒忙,連朝食也不及吃,肚子正鬧空城計呢,你也陪阿娘吃一些吧。”


    謝祁點點頭,隨口說道:“好,兒理應陪母親吃。”


    郗氏微微一笑,招手叫來車外的仆從。


    她其實是問過了九哥兒身邊的仆役,得知他今早又是不過略吃兩口便撩了筷子,這才出此言。


    便開口命家仆速速去橋市上買幾樣回來,不拒什麽,隻要看著幹淨的、味兒好的。


    這車如龜爬在擁擠的人群中慢慢騰挪,沒一會兒車壁便傳來篤篤的敲擊聲,家仆大包小裹地遞進來,有酒釀糯米圓子、煎角子、糟肉粽子、烙餅……


    謝祁一樣樣看過去,隻覺著都有些油膩不對胃口,但對上母親殷切的目光,他還是勉強選了其中一樣模樣討喜好看的:一個烤得金黃的長條形饅頭。


    這倒是沒見過的做法。


    這饅頭與尋常吃的不大一樣,頂上帶一點焦香的酥皮,原以為裏頭包的是肉餡,沒成想一口下去,酥皮甜香暄軟,像一口啃在了雲朵上,裏頭也沒有冒出來油滋滋的肉餡,而是清爽綿密的豆沙餡。


    這蜜豆甜得恰到好處,不寡淡也不齁嗓,與外頭的酥皮兩相呼應,竟意外美味。他已經沉寂寡淡了許久的味蕾就此被喚醒,於是又一口咬下去,這時吃到的豆餡帶了點未完全搗碎的顆粒,添了幾分嚼勁兒。


    “阿娘,此物不錯,你也吃一些烤饅頭吧。”謝祁將油紙包裏剩下的遞給了郗氏,“這不知是哪一家?以往沒吃過這樣的手藝,沒想到這饅頭包了蜜豆的餡兒烤起來也這樣好。”


    郗氏也嚐了幾口,果然也連連點頭:“是不錯。”便撩開簾子問方才去買朝食的家仆,甚至想到了家中正在辦的法事,“這烤饅頭滋味不錯,是哪一家的?回頭你再去問問,他家願不願意多做一些來?做的時候有沒有用葷油?今年你祖父的陰壽將至,我正愁做法事需要的素點不夠好,或許能用這個頂上。”


    家仆笑著回道:“倒是熟人!大娘子昨個也嚐過她家的手藝呢!昨個三哥兒使人送回來的煎餅,也是這家的,叫沈記餅鋪。那做餅的小娘子貌美,還有人打趣,喚她作烙餅西施呢!”


    郗氏想起昨個吃的餅,的確格外可口,這姓沈的小娘子倒有幾分巧思,便也笑了:“倒是緣分!你且去問問,共計三日的法事……嗯……要四百五十條饅頭能不能做來?”便讓家仆立時便返回去詢問。


    幾句話的功夫,謝祁已就著茶吃完了一整條烤饅頭,惹得郗氏更加眉開眼笑。


    九哥兒自打從陳州回來便沒什麽胃口,頭一日吃了幾口還吐了,郎中診脈後說是路途辛勞,脾胃失和了。這病沒旁的法子,隻能細細養著,哄著他多吃幾口,開了胃口便也好了。於是謝家的幾個庖廚使盡了渾身解數,卻還是無濟於事。


    阿彌陀佛,如今這孩子可算開懷了。


    “讓母親憂心了,是兒的不是。”留意到郗氏的目光,謝祁還有什麽不明白的?


    他不由慚愧地說著,起身便要拜。


    郗氏忙擺手:“在車上拘什麽禮,你也是的,小小年紀倒像個老學究、老酸儒,真是受不住你們父子倆這副動不動便要拜的脾氣。”


    她出身的淮南郗氏是“與士大夫共天下”的宋朝中難得以軍功起家、且未被清算的士族,故而郗氏養出一副爽直務實、不拘小節的脾氣來,最不愛遵從那些繁文縟節。


    謝家的車總算下了橋,漸漸駛出了擁擠的人潮,車把式重新挑上車轅,馬兒也能拉著車架架地小跑了起來,很快消失在南城門外。


    而正準備收攤的沈渺也看向眼前這忽然找上門來的豪奴,她驚喜地望著他兩片一張一合的嘴,好似望著個會動彈的財神爺:


    “沈娘子好,奴的主家吃了你的烤饅頭說好,遣奴來問,你這兩三日能做來四百五十條饅頭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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