蕭寶鏡是在朱漆箱籠裏醒來的。


    她趴在箱籠邊緣張望,賣貨郎不知道是太累了還是吃太撐了,正在殘垣斷壁底下睡覺,窈窈踩著還沒燒焦的那條腿,在遠處一蹦一跳地捉蝴蝶。


    她猜是賣貨郎把她和窈窈背回來的。


    “窈窈。”


    她喊了一聲。


    窈窈連忙跳過來:“你醒了呀!”


    “喏,”蕭寶鏡從包裏掏出一個牛皮紙袋,“給你吃。”


    “這是什麽東西呀?”窈窈好奇地打開紙袋,“紅燒肉?”


    “咱們逃命的時候,我看見那些席麵都還沒動,就順手拿了一盤。”蕭寶鏡摸了摸她黢黑的腦袋,“郡守府的大廚做的紅燒肉,應該很好吃,就是可惜已經冷了。”


    窈窈捧著紅燒肉,表情呆呆的。


    過了半晌,她搖搖頭:“公主殿下,我不配吃紅燒肉。”


    “為什麽?”


    窈窈低下頭,把芙蓉鎮的故事告訴了她,啜泣道:“我再也不會把爹爹的買藥錢拿去買肉了,可是爹爹和娘親都不在了……”


    蕭寶鏡沉默。


    這年幼的小姑娘,大約是在悔恨中度過這些年的吧?


    她想了想,認真地告訴她:“雖然你做錯了事,但你已經改正了是不是?小孩子長身體想吃肉,本身就是很正常的欲望,你不能因為年紀小不懂事犯的錯,去懲罰自己一輩子。真正錯的是郡守府,是他們拖欠工錢才讓你家買不起肉,是他們殘暴不仁才害你爹娘被官兵捉走。窈窈,你也是受害者呀。”


    窈窈睜大眼睛,呆呆地看著蕭寶鏡。


    過了很久,她突然撲過來一把抱住蕭寶鏡:“嗚嗚嗚公主殿下!”


    蕭寶鏡一個仰倒。


    她的腰!


    她真要散架啦!


    窈窈不怕紅燒肉冷了。


    她從身上掰下一塊焦炭,開始烤紅燒肉:“公主殿下,我是用棗樹雕刻的木偶,我爹爹從前說棗木烤肉最香了,你要不要嚐嚐?”


    蕭寶鏡震驚地看著那塊焦炭:“倒也不必。”


    她見窈窈嫌棄火候不夠,又掰下一塊焦炭,不禁很為她捏一把汗。


    照這速度掰下去,窈窈會不會把自己掰光啊?


    希望她來年能長出更茂盛的身體,最好三頭六臂那種,這樣更經燒一點。


    她坐在箱籠裏捧著小臉:“窈窈咱們什麽時候才能修煉成人呀?”


    “像我這種棗樹做的木偶……”窈窈大快朵頤,黢黑的腮幫子一鼓一鼓,“隻要能修煉到開花結果,就可以變幻成人了。”


    蕭寶鏡暗道,果然她們這些精怪是有修煉法門的。


    可她又不是樹木做的木偶,她要怎麽開花結果修煉成人呀?


    窈窈往嘴裏塞了鼓鼓囊囊的紅燒肉,回過頭瞅她:“至於公主殿下嘛,要不你先修煉成一棵樹,再學開花結果,最後再修煉成人?我也是樹,我有經驗,我可以指導你修煉的。”


    蕭寶鏡:她連人都不會修要怎麽修成樹。


    總覺得繞遠了是怎麽回事。


    她好奇:“那你修到哪一步了?你開花沒有?”


    窈窈吃紅燒肉的動作頓了頓:“我目前還停留在理論階段。”


    蕭寶鏡:所以這和還沒開始修煉有什麽區別呀!


    窈窈不靠譜。


    蕭寶鏡決定還是去京城找狗比國師。


    賣貨郎睡了整整一天一夜。


    醒來之後精神氣很足的樣子,也不去覓食,也不收拾廢墟房屋,隻盤膝坐在燒焦的殘垣底下,從貨簍裏麵揀出一顆核桃,拿著刻刀就開始雕刻琢磨。


    蕭寶鏡猜測他大約是想雕個什麽東西拿到市井上賣,換取一點口糧,畢竟郡守府都著火了,根本沒人給他結工錢。


    這哥睡醒了就開始趕工,可真是模範賣貨郎。


    她趴在箱籠邊緣,看了一會兒就睡著了。


    醒來的時候已經天黑。


    核桃被賣貨郎雕刻成一座栩栩如生的小宅院,連院子裏的芭蕉和芙蓉花都雕了出來,而那窗牗和門扉竟然是可以活動的!


    這手藝!


    蕭寶鏡不禁想起讀書時學過的《核舟記》:“明有奇巧人曰王叔遠,能以徑寸之木為宮室、器皿、人物,以至鳥獸、木石,罔不因勢象形,各具情態。”


    沒想到賣貨郎也會核雕!


    道袍簪花的少年用掌心托著核雕,對著核雕輕輕吹了口氣。


    幾朵卷雲冒了出來。


    下一瞬,他掌心的核雕消失不見,取而代之的是麵前一座新落成的小院,綠瓦紅牆、門窗鏤花、芭蕉芙蓉,和核雕一模一樣!


    是賣貨郎被燒之前的那座小院!


    蕭寶鏡:啊?!


    啊??!


    她也不知道賣貨郎有這神通啊!


    商病酒單臂抱起蕭寶鏡,一手拖著窈窈的後衣領子,輕輕巧巧地踏進院門。


    “是阿兄教我的術法。”他嗓音清越,“我阿兄很厲害的。”


    蕭寶鏡趴在他的肩頭。


    原來他還有個哥哥呀。


    可是她來到這個世界這麽多天,一次也沒有見到過。


    “我阿兄死了。”


    商病酒又說。


    吹過宅院的山風透著涼意,掛在簷下的青燈搖曳出寂寥的光影。


    蕭寶鏡看見賣貨郎的影子纖薄清瘦,像一隻被遺棄的小狗。


    他沒有爹娘和阿兄,卻饑一頓飽一頓把他自己養大了。


    她悄悄抬起手,隔空摸了摸他的頭。


    商病酒的腳步微微一頓。


    盡管不曾回頭,他也知道他家的戲偶在幹什麽。


    一種奇異的酥麻感順著脊椎蔓延。


    他不討厭這種感覺。


    他彎腰踏進門扉的時候,戲偶纖白嬌嫩的手掌搭在他的另一個肩上,她乖巧地伏在他的肩頭,流緞似的青絲和層層疊疊的宮裙隨著他彎腰而垂落,像是揉開的葳蕤芙蓉。


    她的身體,似乎變得更加柔軟溫暖了一些。


    商病酒把她放在妝奩前,握住她摸他頭的那隻手,低頭嗅聞。


    蕭寶鏡:這人不會有戀手癖吧。


    商病酒放下蕭寶鏡的小手。


    他聞見了她手上有殘留的橘子花香,想是那夜掉落在她臉頰和指尖的橘子花粉還未洗去的緣故。


    原來橘子花香這麽好聞。


    這是她從前的味道。


    次日。


    蕭寶鏡醒來的時候,窈窈歡歡喜喜地湊過來:“你瞧,我發芽了!也許我不用等到明年春天才能長回去,也許我今年就能長出新的手腳!”


    小姑娘伸出燒掉一半的手臂,木頭上果然冒出了兩片喜人的碧綠嫩芽。


    “窈窈你好厲害啊!”


    蕭寶鏡驚歎。


    研究了一會兒小嫩芽,她想起什麽問道:“對了,賣貨郎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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