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裏,等賣貨郎睡著以後,蕭寶鏡沒再在他耳邊念書。


    她問季徵言:“附近有什麽城鎮嗎?”


    季徵言給她畫了一張輿圖:“吾等現在此處,往前再走二裏地,便是陽城。陽城為水陸交匯之所,通宵達旦歌舞升平,無宵禁也。”


    蕭寶鏡捧著輿圖。


    從輿圖上看,他們距離鄴京還有很遠,可是賣貨郎不會賺錢,她得確保他不會半路餓死,帶著她活著走到鄴京。


    而且投喂賣貨郎,也算做好事積陰德吧?


    說不定能修煉成人。


    蕭寶鏡積極地收起輿圖,從貨簍裏提起一盞紅燈籠,離開了芭蕉小院。


    季徵言亦步亦趨地跟在她身後,魚燈小冠在山腳下的夜色裏發出光亮。


    他道:“汝欲何往?”


    蕭寶鏡:“我去陽城搞錢。”


    “嘁!自古以來讀書方為上品,錢財乃身外之物,下下品也,吾不屑一顧!”


    “誰問你啦!”


    蕭寶鏡用宮裙把身上的紅絲線遮得嚴嚴實實,才踏進陽城。


    陽城果然沒有宵禁。


    各類商鋪高低錯落鱗次櫛比,花燈燭火通宵達旦,南來北往的商客高坐樓台,蕭寶鏡站在街上仰頭望去,花樓扶欄後的舞姬們正翩翩起舞,整座城都是紙醉金迷的銷金窟。


    “我這副身體肯定是幹不了體力活兒的,萬一散架那不得被人當成精怪當場燒死?”蕭寶鏡的挎包裏揣著《論語》,一家一家走過沿街店鋪,“我得找個輕鬆點的活。”


    她忽然駐足。


    一家酒鋪正在舉辦喝酒比賽,門前圍著許多人,氣氛十分熱鬧。


    蕭寶鏡看了眼店鋪前掛著的木牌:


    ——千杯不醉者,獎一兩紋銀。


    一兩紋銀!


    “早知道把窈窈帶過來了,她一棵樹肯定能喝。”


    她擠進人群,目前遙遙領先的是個皂衣烏帽腰闊體胖的男人,他仿佛根本喝不醉,一杯接著一杯往嘴裏灌,別人都喝紅了臉,他看起來卻一點事也沒有。


    店家最終選定他為獲勝者,當眾獎勵了他一兩紋銀。


    “他可真是天賦異稟。”蕭寶鏡驚歎。


    《論語》裏傳出季徵言不屑的聲音:“休言天賦異稟,此人乃精怪所化也!”


    蕭寶鏡:“啊?”


    她目送那個獲勝的男人揣著紋銀得意洋洋走進暗巷,情不自禁地跟了上去,想看看他是什麽精怪,再問問他是怎麽修煉成人的。


    剛踏進暗巷,就聽見黑暗裏傳來“砰”的一聲響。


    像是什麽東西摔碎了。


    她連忙提起燈籠湊上前。


    剛剛的男人無影無蹤,地麵散落著他穿過的皂衣烏帽,還砸碎了一個年代陳舊的大酒甕!


    蕭寶鏡驚愕:“難道他是大酒甕變的?”


    難怪他那麽能喝酒!


    暗巷漆黑,他看不見路,一頭撞到堅硬的牆壁上,所以才摔成了碎片。


    季徵言慢條斯理道:“《夷堅誌》曾記載過酒甕成精之事,‘客方酣醉,狂歌狂舞……忽躍起,驚走而出……誤抵一石,剨然有聲,尋不見。至曉睹之,乃一多年酒甕,已破矣。’”


    蕭寶鏡蹲下身,摸了摸破碎的酒甕。


    連大酒甕都能修煉成人,她何時才能變成人呀?


    好著急。


    她撿了大酒甕留下的一兩紋銀,買了棺槨埋葬了大酒甕,發現還剩一點錢。


    她拿這一點錢買了白米。


    路過糖鋪,聞見糖果誘人的甜香,她又買了包糖。


    往回走的山路上,她問道:“季徵言,你吃不吃糖?”


    “嘁!糖,毀人心智之物,唯婦女稚童喜愛耳!”


    “愛吃不吃。”


    蕭寶鏡往自己嘴裏塞了一塊。


    可惜她還是嚐不出味兒。


    隻能便宜賣貨郎和窈窈了。


    蕭寶鏡提著紅燈籠返回芭蕉小院,天色破曉,賣貨郎和窈窈還在睡覺。


    蕭寶鏡把廚房裏的米缸堆得滿滿的,白花花的大米叫人看了就高興。


    她又把那包糖分成兩份,一份藏進窈窈懷裏,一份塞進賣貨郎的懷袖。


    蕭寶鏡滿足地彎起杏眼。


    袖子裏藏著糖。


    他走街串巷做生意的時候,就不怕餓了。


    “好餓。”


    清晨的風吹落露珠。


    商病酒坐起身,摸了摸肚子。


    越靠近鄴京,崇山峻嶺裏的凶獸越是稀少。


    昨日進山,他沒找到好吃的。


    他忽然嗅了嗅鼻子,聞見晨風裏帶著一點糖果的甜香。


    他伸手探進懷袖,抓出一把糖果。


    在很遙遠的記憶裏,他吃過這種東西。


    那時有許多髒兮兮的小孩,寶貝似的從懷裏掏出這種東西,恭敬虔誠地放在供桌上,祈求他們供奉的神明能夠護佑他們的國家。


    但是神明失言了。


    他孤零零坐在神像坍塌、破敗染血的道觀裏,剝開一顆顆糖衣,把它們全部吞進嘴裏。


    那時,這種東西的味道好苦。


    一點也不好吃。


    往後很多年他都沒再吃過。


    商病酒望向跪坐在妝奩邊的蕭寶鏡。


    少女風塵仆仆兩肩霜露,杏眼裏的期待一點兒也藏不住。


    這是她供奉的糖果嗎?


    她似乎希望他吃掉這些。


    尖牙抵著薄唇。


    他跪坐到蕭寶鏡的對麵:“你想從我這裏,得到什麽?”


    蕭寶鏡:大早上的他跟一個戲偶說話,還問她想從他這裏得到什麽。


    不是,他一個落魄書生,沒錢沒勢的,她能從他這裏得到什麽?


    有病吧!


    商病酒伸出手掌,把糖果還給蕭寶鏡:“不愛吃糖。”


    蕭寶鏡:啊?他一個飯都吃不上的落魄書生,他還挑上了?


    她想吃還嚐不出味兒呢!


    商病酒清晰地捕捉到蕭寶鏡眼裏的無語加嫌棄。


    他嗅了嗅鼻子,忽然驚詫地盯著她。


    蕭寶鏡:……


    盯著她幹啥呀!


    上回他這麽盯她,是為了給她洗澡。


    這回又想幹啥呀!


    少年突然湊到她麵前,一手撐在她身後的妝奩上,將她抵在妝奩和他的胸膛之間。


    帶著草木露水氣息的深青色道袍,層層疊疊覆在了少女胭脂紅的宮裙上,像是野生藤蔓狂妄地纏住了嬌花。


    他低頭。


    花窗半開,浮光躍金。


    蕭寶鏡看見他生得清姿媚骨唇紅齒白,鼻梁弧度極是漂亮,鬢角芙蓉襯得他肌膚細膩白皙。


    而他的臉距離她那樣近,近到蕭寶鏡能感受到少年的呼吸正噴灑在她的臉上,近到她能數清楚他的睫毛。


    近到她隻要稍稍仰起頭,就能吻上他的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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