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姆,我回來了。”


    彌生將剩飯剩菜端進側屋,這裏格局和主屋一樣,隻是麵積稍小一些,土座也沒有主屋那麽幹淨整潔和精致。這裏其實才是次九郎一家主要生活的地方,主屋更多是用來招侍主家家臣以及各地往來的大人物,不然至少土間會像這裏一樣擺一架柱地式紡車。


    屋裏沒點油燈,隻火塘升著火,彌生的母親阿平正坐在旁邊借火光挑撿稗子——水稻稗,放在現代就是一種水田雜草,種子呈黑色、紫青色,可食用,就是口感不佳,吃多了也容易引起消化不良,拉不出那什麽,很痛苦。


    中古世代的曰本農民雖然一年有大半時間都在種植水稻,但他們本身幾乎是不吃大米的,大米主要用來交年貢、支付牛米、息米以及換錢購買鹽、鐵器、陶器之類生活必須品,日常飲食則以蕎麥、各種豆子、蘿卜蕪菁、野菜、幹果,再混合上米糠、稗子為主。


    少數地區也會種植小麥和小米,但因氣候、種子、相關農業技術等原因,種植範圍並不大,產量也不佳。


    阿平手上在搓稗子,其實在出神,聽到女兒的聲音驚醒過來,連忙起身去迎,還關心地問道:“貴人還好嗎?”


    “一切都好。”彌生答著話望向黑乎乎的土座,“父親呢?身體好點了嗎?”


    “好多了,沒再發熱,一直在睡,應該能很快好起來。”阿平語氣欣慰的說著話,也望了黑乎乎的土座一眼,那裏她丈夫蓋著衣服睡得正熟,大概算是脫離危險了。


    “那就好,那就好。”彌生長長鬆了一口氣,要是她父親病逝,家裏隻剩下他們母女二人,生活轉眼之間就會大變——她母親應該會再嫁,她大概會被送到城裏的鯨屋去當侍女、陪酒女,除非繼父願意多養一個人。


    而通常來說,放在日本中古世代的農村,很少有繼父會有願意這樣做,畢竟就算喂養大了也當不成勞力,嫁出去也收不到彩禮,純虧本。


    彌生心情輕鬆之餘,趕緊把剩飯舉起來,向母親興奮說道:“阿姆,野原大人剩下好多飯,你吃一點吧!”


    “怎麽剩下這麽多?!”阿平吃了一驚,玄米飯隻吃了小半,魚隻魚肚上的肉沒了,昆布蘿卜湯和醬幾乎沒怎麽動過。


    她又開始擔憂起來,“是嫌棄飯菜太過簡陋嗎?”


    彌生趕緊安慰她:“不是的,阿姆,野原大人一直很溫和,沒有生氣。”


    “沒生氣就好,沒生氣就好。”阿平放心了一點,但還是有些憂愁。主要是藥錢的問題,她親眼見到丈夫病得快要死了,隻是服了一點點藥,轉眼就好了起來,想來藥肯定非常珍貴,那萬一原野問她索要藥錢,她可能把全家賣掉也支付不起。


    至於她沒說過要買……


    武士講道理,那還是武士嗎?誰見過同庶民講道理的貴人?


    她要賴帳,原野這種“高貴的武士”都不用幹什麽,隻要給荒子城寫封信討公道,再四處叫喚幾聲罵幾聲,荒子城就算為名聲考慮,也絕對會把他們全家都交出去——他們一家人無足輕重,吃藥付錢更是天經地義,沒人會替他們說話。


    所以,現在她也就隻能寄希望原野心情夠好,能善心大發,不提藥錢的事兒了。


    彌生雖然早熟,但年紀畢竟還小,也和原野一起閑聊過,聊得還挺愉快,覺得他不是心性苛刻之人,沒她母親想得這麽多,再次舉了舉剩飯,高興道:“阿姆,你吃一些吧!”


    中古世代的曰本農夫、家子郎黨,包括一些下級武士,通常一天隻吃兩頓飯,也就是隻吃早飯和午飯,因為上午和下午都要進行體力勞動,不吃飯就沒力氣幹活,不吃不行,但晚上沒什麽事做,餓了可以忍著,睡著就不餓了,晚飯也就沒必要吃。


    男人都這樣了,女人和孩子更不用提,口糧隻會比男人更少,甚至壯勞力吃完之前,女人和孩子都上不了桌,摸不到飯碗。


    那對彌生來說,晚飯和玄米飯都是難得的享受,之前原野分晚飯給她吃,還是正經的玄米飯,還有魚、蛋、醬和昆布,她是強忍著才沒大口吞咽,就是想省下來分給自己母親一口。


    阿平猶豫了一下,接過剩飯但沒吃,轉身放了起來,“不了,留著給你父親吧,他現在需要養身體。”


    彌生舔了舔嘴唇,她其實依舊饑餓,但也知道這個家沒了老爹就要倒(隻有男人能佃田,古代女人耕種效率非常低,種田時也很難抵禦野生動物襲擾,盜賊來搶劫更是隻能逃跑),沒繼續說什麽。


    阿平放好東西,拉著女兒在火塘邊坐下取暖,搓著她的小手問道:“剛才你叫他野原大人?”


    “是的。”彌生答道,“野原三郎家遠大人,另一位大人一直沒醒,叫什麽不清楚。”


    “野原家嗎?”阿平皺眉沉思片刻,沒記起哪位大人物的家名是野原,但轉念之間也不再強行回憶,畢竟隻要知道他身份高貴就可以了,公卿武士那些事對庶民來說,是永遠搞不清楚的。


    她轉而問道:“別的呢?”


    彌生想了想說道:“他們好像是從很遠的地方來的,對尾張國不太熟悉。”


    也許是從茲賀、近江、伊賀那邊來的,也有可能是參拜完伊勢神宮,正準備去熱田神宮。阿平親眼看到原野從山林裏鑽出來,口音又怪異,應是外地人強行翻山,翻到尾張國來的,想來他的武藝該很不錯——伊勢群山裏麵野豬橫行,還有熊和狼(此時日本狼還未滅絕),沒有勇力有極大可能死在翻山過程中,這時代敢翻山的都不是善茬,更何況原野還能在同伴受傷的情況下,硬背著一個人翻山越嶺,硬是把人背出來了,絕對是非同一般的勇士。


    理論上,有同伴在深山中受重傷,最有生存性的策略是扔下同伴馬上離開,不然僅憑白白消耗的體力,也能讓一般人一起赴死。


    阿平心裏思索著又望向女兒,以目光繼續詢問。


    彌生又想了想,搖頭道:“別的就沒什麽了,野原大人的衣物很不錯,非常光滑也非常厚實,摸著就很舒服很暖和,而且上麵還有金子做成的線和小飾物,非常精致漂亮。”


    其實是銅合金拉鏈和鈕扣,她不認識。


    “可能是明國絲綢吧?”阿平隨口猜測了一句。


    她聽說過前田利春有一條絲綢腰帶,據說十分華麗,日光下有光澤,能微微反光,隻是她這個粗傭也沒見過,想來料子該和原野的衣服一樣——細密到有光澤,還可以微微反光的布料,她也就隻能想到明國華麗的絲綢了。


    彌生悠然神往,她也好想有一件那樣漂亮又暖和的衣服,哪怕少活幾年都可以,忍不住喃喃道:“就是樣式不太好,太怪了,有些可惜。”


    阿平不以為意:“野原大人應該是一位傾奇者,衣著打扮奇怪一點沒什麽。”


    “傾奇者?”彌生聽到一個新詞,一時十分好奇。


    阿平做為在武士家工作過的前任粗傭,也算有點見識,一直很注意培養女兒的見聞、舉止和言談,希望將來可以有機會將她也送去荒子城工作,能嫁在當地最好,畢竟曰本農家生活真的太苦了,困守日比津村,嫁個農夫,估計一輩子都要忍饑挨餓——她還算是好的,至少嫁了一位“低級奉行(奉上命行動的人)”,一位負責管理農村勞役的“奉役夫”,已經算全村女性羨慕的對象,日常偶爾能吃飽,單純的農婦更慘,真的常年餓肚子,個個都皮包骨頭。


    她很耐心的向女兒傳授知識:“傾奇者就是言行舉止、服飾禮儀都超乎常人的人,一般打扮越怪,身份就越高貴。你以後一定要注意這一點,不要衝撞了這些貴人,他們通常脾氣都不太好。”


    她所說的“傾奇者”是由“婆娑羅”這類人發展而來的。


    “婆娑羅”這個詞原指藥師如來座下十二神將中的一位,容貌怪異,衣裝奢華,後來在曰本南北朝時期,這個詞被引申開來,代指那些過分奢侈的服飾、行為以及人。


    比如《建武式目》中就有記載:近日號婆娑羅者,專好奢侈。綾羅綢緞、精工銀劍,煞是紮眼,可謂癲狂者也。


    所以,都癲狂了,能是什麽好人?


    這些人往往秉持著“眾人皆濁我獨清”的理念,要“盡婆娑羅之風流”,要“與眾不同”,要“彰顯個人之灑脫”,衣飾唯恐不精美,甲胄唯恐不顯眼,行為唯恐不怪誕。


    具體包括穿衣隻穿一半(半祼且不一定是裸上半身)、擁有各種古怪發型、製造鑲金嵌銀的刀劍、在具足(鎧甲)上描繪圖騰符咒、在兜(頭盔)上安裝月牙、牛角、虎牙、光輪、花樹之類的奇葩裝飾物,乃至以作弄高官、火燒楓林、朝寺廟扔糞、騎馬高舉整棵花樹遊街等怪異行為取樂。


    一度,曰本京都風氣極致癲狂,不如此便無法出名,沒名氣就沒官可做,沒官可做就無法到地方上當守護代,不到地方上當守護代就無法橫征暴斂,不橫征暴斂就無法發家致富。


    而等到了室町幕府末期,“婆娑羅之風流”越演越烈,成為“傾奇時尚”。


    比如,具足樣式越來越怪,添加了許多無用的裝飾品,羽織、母衣色彩更加鮮豔,出現了“水玉色薄紗陣羽織”之類半透明,不知道該不該算軍服的東西,甚至兜上出現了高達兩米、紙糊刷銀漆、形如月牙的前立。


    頭盔比人還高,這已經不能用怪來形容了。


    發型也是如此,光頭、衝天炮、反月代頭,也就是隻有前額有頭發,其他地方全剃了的發型,等等等等,同樣群魔亂舞,怪得很。


    社會風氣也是如此,比如有出雲神社的巫女阿國,為賺錢重修神社,以“念佛踴(一種念經祈福的宗教舞蹈)”為基礎,加入故事情節,女扮男裝並收留大批遊女(類似曰本後世的販春女)進行表演賺錢,以作風大膽豔麗而著稱——這在室町以前根本是不可能的,傳統禮教接受不了,阿國會被第一時間砍頭,而不是受到廣泛歡迎。


    阿國後來甚至成為曰本歌舞伎的開山祖師,隻是歌舞伎的發展過程曲折了些:


    “遊女歌舞伎”因涉及公共場合大規模搞h色(巫女阿國表演還算正經,宗教氛圍很濃,主攻高端市場,遊女們則以講述故事為名,在市町舞台上大脫衣服,女女之間模擬夫妻生活)以及私下有組織賣y,引發無數治安問題,鬧出了不少人命,被禁了。


    隨後被迫改成“若眾歌舞伎”,以少年男扮女裝進行表演,結果少年眉清目秀,女裝後別有風味,比一般女子還誘人,引起大規模搞基,以及和留在後方的武士家屬大範圍通j,犯了眾怒,又被禁了。


    最後隻能換成“野郎歌舞伎”,隻準用成年男子為演員,再戴上麵具,強調演技而忽視演員本身,這才發展成曰本現代的歌舞伎表演。


    總之,無論從哪個角度來說,曰本戰國時代民間生活是相當混亂、離奇且開放的,原野穿著登山衣登山靴,一頭短發,這些根本不算事兒,再怪能有紮著一頭小辮、光著腚騎著馬扛著一棵樹怪?


    阿平給彌生大概講了講她聽來的一些“傾奇者”故事,她女兒沒見過,她以前在荒子城是見過幾個的,印象極為深刻。彌生聽得目瞪口呆,瞳孔放大,小小心靈大受震撼,沒想到原野這麽一個看起來挺溫和挺可親的貴人,內心竟然是個瘋子,竟然有臆症,難怪他動不動就發呆。


    等阿平講到口幹舌燥,覺得差不多也算是提高了女兒的見識,夜色也深了,就催她去休息:“好了,不多說了,你先去睡一會兒,今天夜裏我們輪流守夜。”


    彌生意猶未盡,還想聽這種怪異神奇的傾奇故事,但她為人很乖很聽話,老老實實應了一聲就去睡覺,留下阿平繼續在火塘邊慢慢挑稗子,守著漫漫長夜。


    沒辦法,家裏有貴人,為防貴人夜裏突然有什麽需要提什麽要求找不到人,從而引發狂怒,再導致他們家破產,她們之間最好有一個一直醒著。


    希望這兩位貴人能早點走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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