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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茶室樓上。


    已經查看過劉家人屍體情況,將後續案情粗粗定下,已是極深夜了,再過兩個時辰既要破曉。


    大晚上的不至於喝茶,年紀大了,不利於睡眠。


    菩提上人煮的是酸棗仁湯。


    在座的兩人,一老一少,一胖一英武,在菩提上人看來實在對比慘烈,他的嘴又一向毒辣,忍不住打破安靜。


    “死胖子,我要不要給你配點瀉藥,喝著一段時間,你就會瘦下去的。”


    宋縣令轉頭盯著他,胖乎乎的臉上露出迷茫的神情,“你想謀殺我?”


    “怎會,你我摯交,我是為你好,且你不知道我藥術一流?絕不會害你,我就是覺得這世間爺們啊,還是瘦點好看。”


    菩提上人看向曹拂狸,難掩欣賞。


    曹拂狸麵色微斂,有點驚訝名聲不菲傳聞世外人的菩提上人竟是....如此。


    “我一把年紀了,也不需要,倒是你,若是真有好藥術,怎得不用在自己身上呢?”


    “我可記得你當年決意出家,就是因為年紀輕輕就頭禿....”


    “死胖子!”菩提上人豁然站起,急赤白臉要宋縣令閉嘴,後者冷笑。


    兩個上年紀的,差點打罵起來。


    曹拂狸一動不動,就這麽靜靜看著他們....


    過了一會,兩位長輩平靜下來了,菩提上人才問曹拂狸:“曹將軍不是在邊疆守城?剛大勝一場,舉國歡慶,怎的輕衣簡行來了驪山這偏遠小地兒?也不怕朝廷怪罪,那些文官口誅筆伐?”


    曹拂狸說什麽回京述職路過此地,他是半點不信。


    不過,這位出家人知道其人乃公爵世子,未來公爺,旁人都喚他世子,他卻更敬重“將軍”身份。


    可惜,本人過於古板,如跟下屬所言一般。


    “戰役之後,朝廷有令暫收兵權,晚輩如今並非將軍,也無職位在身。”


    “前輩喚我本名即可。”


    “也的確是回京述職,但朝廷給的時期十分充裕,若我太早回去,反而不好。”


    菩提上人聽出了其中意思——朝中恐怕不少人忌憚這位如今在軍中威望鼎盛的年輕大將回去動搖時局,因為如此威望跟軍功之下,朝廷不可能不給官職,如何安排,成了所有人的難題。


    一門父子雙大將,舉國少有,何況這年少將軍如今也才二十有四,正當最好年華。


    雖說如今帝王已穩定五年前初登基時的混亂局麵,朝綱已握,但作為當年因為手握兵權而圍城逼宮的君主,他如何不忌憚其他皇族子弟拉攏曹家父子而威脅王權。


    要知道那位太後跟老臣與宗室三方力保的太子....還沒死。


    兵權是兩邊角逐的最大關鍵,於是一直中立隻衛護邊疆的曹家父子就成了最大的變故。


    “哎呀,你們朝廷的事真是複雜,我一個出家人也管不著,先去睡了....”


    菩提上人意興闌珊,管自己走了。


    酸棗湯悶燉,倒入杯中後開始隨夜風轉涼,但熱氣飄飄,過了宋縣令胖嘟嘟且有一些皺紋的手背。


    曹拂狸低頭瞧見了,恍然想起年少時被長者撫首教養,那時,對方體態康健,言語溫厚,疏導他內心陰霾。


    時過境遷,兩家在朝堂王權更替中各自動蕩。


    已然過了許多年。


    但終究是留下了痕跡。


    “宋公,您會累嗎?”


    被貶到這樣的小地方當縣令,勞心勞力處理各種案子,教育地方,行政仁德,把原本貧瘠荒匱的驪山治理得富庶安定,還得地方各方人明裏暗裏的追查追殺。


    自然是要付出心力的。


    “我以為,你會喊我老師。”


    宋縣令笑說,曹拂狸微默,“我既無從政為官之義氣,亦無查案刑偵之才華,年少時頑固偏執,從了軍,當年想必您也是失望的。”


    “你衛護家國,已是頂頂好的兒郎,怎能這麽說,當年,我隻是覺得你曹家一門兒郎盡數投軍......不太好。”


    結果就是原本後嗣豐沛熱鬧的曹家門庭主枝死得隻剩下父子兩人。


    慘烈非常。


    宋縣令有自己的政治考量跟立場,跟曹家並不一致,在家族經營上,也有不同的打算。


    結局自然是不一樣的。


    宋家,人才濟濟,人煙鼎盛,但進退有度,從不入坑。


    雖然也出一些讓人頭疼的奇葩。


    但終歸...有福之家。


    最大的變動也就是當年女帝讓權一事引發的朝廷動蕩,在許多人家被牽連後抄家滅族時,這位已至鳳閣之首的大宰相嗅覺敏銳非常,立即急流勇退,自貶出帝都,隱姓埋名來了小地方當縣令.....


    “登高跌重,急流勇退,你如今也算是長大了,早已不需要他人指點,自有你自己的打算。”


    “所以是為微辭來的?”


    宋縣令是為官做宰的人,可以婉約迂回,也可以出其不意。


    此刻尚算開門見山了。


    他眼前的年輕人沒動那酸棗湯,隻平靜看著他。


    “曹家不宜與宗室聯姻。”


    “何況是坐擁北部偌大封地這些年名望跟權力都威逼王庭宗室的長公主,不論血統排位還是實權都影響巨大。”


    “她還是一位封王的長公主。”


    “我不願,就如當年您不願見到宋三叔跟昭陽王殿下成婚。”


    宋縣令辨認了曹拂狸的神色跟語氣,知他這話尚算坦誠,對於自家舊事,也沒辯駁的意思,“所以我當年沒能做什麽,你如今又想做什麽?”


    “你以為昭陽王殿下,她能容得別人幹預她的事?”


    “你有兵權,但隸屬朝廷。”


    “她的兵權,可是承繼太祖時期欽賜,隻屬於昭陽一脈。”


    曆史上,第一代昭陽王就是太祖第三女昭陽公主,以女子之身帶兵隨同太祖打天下的公主,兵戎沙場,戰功赫赫,還有過救駕之功,為此慘烈斷臂,太祖疼愛倚重非常,若非昭陽公主是女子,可能後來繼位的並非長子....但為了補償昭陽公主,太祖登基前允諾其想要什麽都能給,公主當時要了封王之權...


    “所有人都抗拒,無人願意,甚至要求降罪公主越權悖逆世俗,太祖猶豫了很久,後來還是給了。”


    “於是有了昭陽王,世襲罔替。”


    “如今的昭陽王,已是第四代了,你可知這代代的昭陽王權傳承,都是朝廷跟北部昭陽的腥風血雨。”


    宋縣令看著這位早已被譽為“帝國天狼”在軍中一呼百應的年輕大將,竟發現對方的眼裏純粹無邊。


    就好像清淺的池子裏一覽無餘,可是,池子越幹淨,越說明容不下別的東西。


    “我知道。”


    “我這樣的心思,您能理解,別人也能理解,所以,一旦宋姑娘出了事,世人都會猜疑是我幹的。”


    “如今多少人真愁找不到機會對付我。”


    “她出事,我會被連累。”


    “所以來了。”


    曹拂狸直接點出如今菩提院之事所謂“爺孫一鍋端”之後的另一門生意。


    “一箭三雕,我曹拂狸可不願做那些人盤算之下的一隻鳥。”


    真是一種自帶鋒芒的冷淡風趣,又難掩傲性。


    宋縣令看了他一會,也沒說什麽,等曹拂狸不打擾休息告辭離開。


    他一走,茶室裏麵走出人來。


    黑衣武裝,自是保護他的強者,他看了看曹拂狸離開的山道。


    “當年大人說此人十四歲天資出眾,乃一皎皎文曲星,未曾想棄文從武憑著家族爵位蔭封當了世家子弟雲集的金吾衛,領職吃俸,倒也舒服。待前線戰敗,族中兄弟一概死絕,家族岌岌可危,他又頂著許多人的阻攔大展拳腳,於十六衛比鬥中摘領魁首,被先帝賞識晉升到天子近衛千牛衛中任職,前途遠大,後來.....舍千牛衛官職奔赴前線茹毛飲血死戰北淮,九死一生,好不容易在軍中起勢,耗費五年血戰邊疆,如今又在大好名望下從了朝廷調度上交兵權,就這麽無官無職入京都。”


    十四到二十四,十年光陰,這曹拂狸沒有一步是常人能想到的。


    “這後生,從不走尋常路,是以大人覺得現在的他是否如表麵所言?”


    宋縣令歎氣,“江山代有人才處,我們這些老朽就別去評價這些年輕後生了,反正對於這小子,難說。”


    他繼續喝了一小杯的酸棗湯,垂著眼。


    “我隻知道他當年突然舍了千牛衛的職權,也不全然是因為他自己的選擇,是被牽連入了一個案子中。”


    他說話的語氣壓低了許多,邊上的黑衣人頓時緘默了。


    封棺血蝶案,既先太子妃案。


    宋縣令喝完酸棗湯,起身,肥胖但高大的體魄在月色下拉長影子。


    “得離開驪山了。”


    “不管是這曹拂狸還是昭陽王的打算,都未必利於小微辭。”


    他沒說自己最擔心的是這曹拂狸不願昭陽跟曹家聯姻,不僅僅是為了杜絕家族跟王族牽扯上。


    更怕此人....憎惡王族,反想利用朝中那些人的觸手來殺小微辭。


    而小微辭在昭陽王的打算中,遲早是真正的王族,甚至是下一任昭陽王。


    就是因為有這樣的疑慮,宋縣令才打算離開驪山。


    帶著宋微辭一起。


    “要起風了啊。”


    ——————


    這個夢,不長,甚至算得上很短。


    那年中秋,本該舉國歡慶,但京都氣氛低迷,原本裝點熱鬧的王庭外二十四長街都顯得低調安靜。


    太子儀仗到了宮城前,她那時坐在馬車內,因為一夜難眠,夢到了亡母,情緒十分倦怠低迷,太子秦懷璋在不遠處跟出宮的王公大臣寒暄時,她聽到了宮牆偏門守衛處的爭吵。


    聽了幾句。


    拂狸,入了耳。


    那時,她尚年輕,與太子成婚也不過二載,時年二十四,但外麵爭吵的人更年輕。


    一群不及弱冠的小郎君,幾人包圍起來欺負一人,故意在稱呼上含糊其聲。


    她第一次其實也聽成了狐狸。


    什麽小郎君,會取名狐狸?


    疑惑時,還是抬手撩了窗簾,於是瞧見那貌若玉蘭的少年人在被包圍中也於紅牆蓋雪下皎皎醒目的眉眼。


    倔強,沉默,額頭跟手臂都戴孝,一聲不吭,好幾次想走,都被包圍逼退到宮牆下。


    直到被羞辱父兄無能戰敗而丟疆城,曹家女眷皆被屠戮,舉家隻活了他們父子二人....他被推打,拽掉了孝帶。


    被踩踏了。


    他終於忍不住,怒撲上去,一以打十幾個。


    像是最絕望的小狼崽。


    那動靜甚至引起了太子等人注意,將衛要趕來阻止....她聽到守門的將軍厲聲怒喊那少年。


    曹岫白。


    那時,才十六歲的曹家拂狸。


    ————


    絮娘聽到動靜,衝進裏屋,看到宋微辭已經坐起,麵色彷徨,有些冷汗。


    “又夢魘了?”


    “不,就是沒睡好,吵到你了麽?”


    絮娘忙說沒有,打來溫水給宋微辭擦拭,後者過了好一會才平定心情,看到外麵天色已經見白,問了時辰。


    “天快亮了....絮娘,你知道曹岫白嗎?”


    絮娘一怔,有些疑惑:“自是知道的,此人名聲冠絕帝國,號稱帝國天狼,剛打完邊疆南都一戰,大獲全勝,那草原大汗都被他斬了腦袋,可是厲害了。”


    “姑娘您久在山中,也知道?”


    宋微辭道:“你忘了每隔一月送來的書籍中,也不乏邊疆之事麽?”


    絮娘這才想起,暗道自家主人就沒打算把姑娘培養成隻會讀文學的閨秀,軍事要領,朝堂政事都在那些書籍中,也難怪。


    “我忘了,這幾年您常關注的多為案件。”


    “姑娘是因為今晚瞧見他了,才對上號了?”


    宋微辭雙腿落在紅木地板上,鞋子都沒穿,瞧著屋外已經有小鳥落芭蕉枝頭,在早晨水霧中清脆鳴啼。


    “算是好奇吧。”


    “也不理解此人的行徑。”


    “怪怪的。”


    她想著曹家如今在朝中的處境,以及曹岫白突然來驪山....她總覺得對方不是為宋公來的。


    倒像是——為了自己。


    絮娘說起了一些關於曹岫白的事,十年光陰,波瀾壯闊。


    “倒也是一個很離奇的人。”


    絮娘如此說。


    宋微辭卻抓住了一個疑點,“他當年為何舍了千牛衛去邊疆?”


    邊疆戰功不是那麽好拿的,自古封疆大將也很少有好下場。


    若是不入朝堂從文從政,該當以千牛衛這天子近臣最有前途。


    她見過少年時的曹拂狸,那時已然窺見這少年人的隱忍跟冷靜。


    而她死的那一年,這人好像還是千牛衛?


    春狩時,他好像也在別宮值守。


    沒想到她死後,這人的人生境遇如此離奇,比之那造反辱嫂的秦懷嶼也僅次三分了,實在跟外在氣度相差甚遠。


    好奇怪的人。


    絮娘遲疑了下,說:“好像是因為一個案子。”


    “什麽案子?那年王都也有凶案麽?”宋微辭抬手自己梳理頭發,隨口問。


    “封棺血蝶案。”


    宋微辭的動作頓住,五指並攏抵著纖細脖頸,指腹微微下壓。


    聽到絮娘的聲音忽遠忽近。


    “雀陵失守,太子妃薑鶴眠的棺陵竟無端鬧鬼,打開後,發現裏麵竟有恐怖的血蝶飛出,下麵的屍身早已過分腐爛....恐怖不已。”


    “帝王大怒,血濺王都...許多人都被降罪了。”


    “隻因太子妃被降罪服毒後,因無血親,孤身一人,找不到族親抬棺。”


    “不知為何,帝王竟讓作為天子近衛的千牛衛士給她抬棺,當時朝野俱是非議。”


    “事發後,曾給太子妃抬棺的幾位千牛衛也在降罪之中。”


    “曹岫白既是第一抬棺人,他攬下了其他千牛衛的罪責,自貶出京都,奔赴前線戰場。”


    “都說曹公世子的大好前途為先太子妃所累,從此對其避諱厭憎非常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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