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等了好一會, 等腳上的疼痛不是那麽劇烈, 才慢慢地挪出來。


    距離熙熙攘攘,燈火通明的大廳不過一百多米,可我這麽走著, 竟然覺得遙不可及。


    而且我開始眼前發黑,身上冒出虛汗, 饑餓和寒冷,再加上腳傷, 令我極大地消耗體能, 我感覺胸口發悶,這幾乎是發病的前兆。


    我不能在這裏倒下,我微微眯眼, 命令自己忽略腳上的疼痛, 將它當做不存在之物,繼續前行。


    疼痛很劇烈, 這樣很好, 我滿意地抹去額角的冷汗,這樣我能保持清醒,我深深呼吸了一下,兩眼平視前方,繼續拖著那條腿走, 同時注意觀察這裏能看得到的人,想盡快選擇能在此時幫我的人。


    這個人的性別不重要,重要的是必須意誌薄弱, 容易差遣,這樣等我離去的時候,我可以輕而易舉抹去對方的記憶,而無需再像張家涵那樣給我帶來不必要的麻煩。


    但是等我轉向正前方時,我卻覺得呼吸仿佛停頓了。


    一切仿佛夢見出現的破碎鏡頭,一輛黑色的加長轎車停下,司機殷勤地從座位上下來,微微鞠躬打開車門,首先伸出來一隻腳踝玲瓏,形狀修長均勻的腿,套著大紅色高跟鞋,然後是同色絲綢長裙,然後是那個女孩的全貌,她有一頭又黑又卷的長發,她有跟我類似的圓眼睛,我甚為憎惡的花瓣樣嘴唇,長在她臉上,果然比長在我臉上合適許多。


    在那一瞬間,她的臉與夢中那個抱著嬰孩微笑的母親的臉重疊了。我一直看不清的那張臉慢慢凸顯了清晰的五官,但我的視線卻莫名其妙模糊了,我在模糊的視線中下意識地想,原來那雙眼睛是這樣的,原來那個微笑是這樣的,我看向她的臂膀,原來那雙擁抱著孩子的手臂是這樣的,我聽不見她說話的聲音,但我知道,原來我記得的些許清澈柔軟的聲音,是從那樣的嘴裏發出來的。


    原來她是這樣的。


    我的眼角無法抑製地溢出液體,像打開了身體某個缺口,於是液體開始漏出來,我沒有去擦,事實上我忘了還有擦這個可能性。我就這麽看著那個少女,有一種深沉而晦澀的渴望讓我張開口,但我無法發出任何聲音,我的聲線像被一把看不見的大剪刀突然剪斷一般。我隻能站在這裏,無聲地,無意義地想喊一個什麽詞。


    但那個詞還沒喊出來已經失音,對我而言,那不是一個能喊出來的詞。


    這個時候她還隻是個少女,她正處在她這一生中最光彩奪目的年紀,自信飽滿,欲望簡單,身體上仿佛罩著看不見的光暈,由內而外透出來。我從不同的時空費盡千辛萬苦而來,就是為了在這個交叉點上與之相遇。這一刻我有種奇異的確信,我要找的人就是她。無需借助那個dna檢測儀我就知道這一點,因為在所有的時空中,唯有骨血相似的這個人,才能令我莫名其妙地眼角滲出液體,心髒仿佛被一隻手狠狠攥住一般酸痛莫名。


    再也沒有其他人能像她一樣給我這種感覺了,但是,哪怕我們的dna鏈條如此相近,我跟這個少女之間的距離,卻如同站在地球的兩級一樣遙遠。


    我想起中國有個成語,叫咫尺天涯。


    身邊一側突然傳來汽車喇叭聲,我想避開卻邁不開腿,不是腳傷的原因,是在這一刻我正經曆生平第一次無法用意誌控製身體。我轉頭冷冷看著那輛車的車燈,它在離我半米的距離緊急刹住,周圍聞聲看過來的人發出整齊的驚呼。隨後,車門大開,一個男人從駕駛座上跳下來急急忙忙跑到我跟前:“原少,是你嗎?你怎麽在這?你沒事吧?”


    我腦子一片空白,用了足足幾分鍾,我才認出那個男人是袁牧之手下,我想起他的名字,他叫董蘇。


    “太好了,可找到你了,大哥都快急壞了,等一下,我先給大哥報平安。”他飛快從上衣裏掏出手機,打通了,說了兩句,拿下來苦笑著對我說:“大哥對你很生氣,他現在趕過來,說是要好好教訓你。”


    我聽著,然後木然點頭。


    “你也別擔心,大哥是關心你才著急上火的,他不會真舍得罰你。要不我們先找個地方坐下來等吧,”董蘇笑著對我說:“幸虧我今晚過來這邊有事,不然還真碰不上了,來,我們進去酒店等,這邊有家咖啡廳。”


    “我不能進去。”我看著他,呆呆地說,“他們不接待穿我這樣的。”


    董蘇一愣,隨即笑著說:“誰告訴你的?等下我帶你進去,我看誰敢攔著。”


    我轉頭看那位紅衣少女,發現她也在好奇地望向我們這邊,視線與我瞬間交錯又移開,她轉頭提高裙裾,姿態輕盈地步入那家酒店大廳。


    我挪動受傷的腳,一瘸一拐跟著她。


    “原少,原少你等等,你的腳怎麽啦?”董蘇跟上來,著急地說,“你想去哪?你慢點……”


    我沒有理會他,在這一刻,我隻看到那個漂亮的紅衣少女,她穿梭進酒店大廳,但是我進不去,我眼睜睜地看著她消失在拐角的地方。


    “董先生,”站在門口,剛剛跟我說過話的青年男子詫異地看向我,隨即說:“這一位……”


    “他跟我一起。”董蘇簡要地說。


    青年男子不再說話,而是替我開了門,我拖著腿蹣跚進去,一踩上軟地毯,我忽然覺得一陣眩暈襲擊過來。


    “原少。”董蘇低呼一聲,伸手及時扶住了我。


    “我需要坐下來。”我啞聲對他說。


    “好,我們去那邊坐。”他攙扶著我,慢慢朝大廳邊上一排背部高聳的沙發走去。


    等我終於坐上柔軟的墊子,我才真實地感受到來自身體的各種不適感,包括腳踝處火辣辣的疼痛,胃部的饑餓,胸部的發悶,眼睛因為流了液體而備感酸澀。


    “原少,”董蘇猶豫著問,“你剛剛,是看到什麽人嗎?”


    我揉揉太陽穴,沒有回答他。


    “如果我沒猜錯,你剛剛想追著進來的那個女人,是穿紅裙子的那位洪大小姐吧?原少喜歡這樣的美人?”


    我看著他問:“你認識她?”


    “誰不認識,”董蘇笑容有些尷尬,“她是城裏有名的千金小姐……”


    “她如果結婚,會找誰?”我淡淡地問。


    “不管她找誰,反正不會是你我這樣的。原少,我這麽說你別介意,但洪馨陽小姐在洪家挺受重視,幾乎稱之為掌上明珠也不為過,這樣的女孩他們家留著,一定是為了挑門當戶對的男人與之匹配。”他遲疑著看我,終於還是說,“現在我們跟洪家關係有點微妙,也許不該這時候去找麻煩,你明白嗎?”


    我思考了一會他所說的門當戶對這個詞,然後說:“也就是說,跟她有可能發生關係的男人,範圍其實是很有限的?”


    董蘇笑了起來:“原少,這種事咱們不好議論,不過我想,洪小姐的家人不會讓她亂來。”


    我微微閉上眼,輕聲問:“如果,是她自己執意要與誰結合呢?”


    “那也不關我們的事。但我可以告訴你,那個與之結合的男人不會有什麽好下場,洪家,”董蘇加重語氣,盯著我說,“洪家絕對不會讓這種事發生,讓這個人存在。你懂我的意思嗎?”


    我看回他,輕聲說:“董蘇,你在緊張。”


    他一愣,隨即笑開了說:“袁大哥看重你,現在是他事業的關鍵期,我們這些跟他打拚的弟兄,沒一個願意見他要分心處理不必要的麻煩。”


    我點點頭,第一次認真端詳這個人的臉,我發現他有深邃的五官線條,迎視我的目光沒有絲毫退縮,但看不見絲毫明顯外露的欲望和意願。這是一個善於忍耐的人,擁有與之匹配的堅毅的意誌,這是一個我會感興趣的人,我又看了他一會,然後把視線挪開,輕聲問:“你覺得我是個麻煩?”


    “原少,你多心了。”他笑笑說,“我隻是覺得,也許在享受大哥他們的疼愛和關心的同時,你也該替他們想一想。”


    “為什麽要替他們想?”


    董蘇微微皺眉,但他很快鬆開眉頭,輕鬆地說:“這個問題我回答不了,但你失蹤這兩天,大哥把手上的事全耽擱了,發動所有弟兄找你。聽說張哥那邊也急瘋了,他一直在自責自己不該這樣不該那樣,你也知道他那個人,一旦自責起來就沒完。我想也許除了他們,就算你沒吃沒喝倒在大馬路上,別人也未見得要多看一眼,就連我,如果不是因為大哥,我又何必多嘴管這閑事?原少,你說是不是這個理?”


    我認真想了一會,覺得理解他的話不能放在邏輯層麵,而應該放在我從未想過的某種思維模式中。


    他鬆了口氣一般,笑著說:“行了,你還小,慢慢就懂事了。我看看大哥怎麽還沒來……”他的聲音驟然頓住,對我說,“大哥來了。”他站起來,朝門外揮了揮手,我扭過頭,正見到袁牧之陰沉著臉,大踏步朝我們這走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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