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跟名為曹智的男子在洪興明為我提供的房子裏呆了三天, 這期間除了定時為我們送食物的人之外, 一個多餘的人也沒接觸。改造這個男人的記憶和思維模式比一開始比我想象的要容易,因為他是一個很容易妥協的人,在他的意識層有厚厚一片軟弱的泥沙, 在任何比他強大意誌麵前,他都會自然而然地選擇服從, 不讓自己吃多餘的苦頭。


    等我開始改造他的記憶時我才發現,真正的難題來了。曹智迄今為止換了好幾個身份, 每一個身份對他來說都有如包裹在記憶外層的硬殼, 沒有一定的強硬手段,沒法將這些外殼剝落。而且這個人對被他賣掉的男女印象均很淡漠,這麽淡漠並不是因為有自我譴責或自我厭棄強迫他壓抑下對這些人的記憶, 而是因為對他來說, 哄騙一個意誌力薄弱,容易輕信和衝動的少男少女愛上自己, 進而拐賣他們, 並不是什麽大不了的事。


    那些人對他來說就如貨物,在他們身上投入的時間、金錢,表演性的情感都是一種必要的投資,都是為了將貨物身上的附加值擴充到最大,以便能將他們賣個好價錢。


    我忽然好奇起來, 我問他:“張家涵身上,也有這種附加值?那是什麽?”


    為了讓他想起張家涵這個人我費了不少勁,因為時間已經過去很久, 曹智睜著迷茫的眼睛,喃喃地說:“我,教過他彈鋼琴。”


    我微微吃了一驚,因為就我跟張家涵的接觸過程看,他根本沒有表現出一點音樂天分,家裏沒有任何一件樂器,甚至連播放音樂的電器,cd之類統統不見。


    他唯一在我麵前哼過稱之為曲調的東西,就是模仿樓下偶爾經過賣破銅爛鐵的叫賣調子。


    但原來他會彈點鋼琴。


    “我聽說學那種東西需要好多年,你不可能教會他。”我說。


    “他學得很好,很快就超過我的水平,”曹智愣愣地說,“後來還自己跑去勤學苦練,他好像說過,要學這個手藝,等哪天學會了,就可以開班教小孩子。”


    “但沒有成功。”我淡淡地說。


    “他學那麽多幹嘛?隻要會幾首曲子哄客人高興就行。”曹智刻板地回答我。


    我站起來,一言不發,走到門後操起棒球棒對著他猛擊下去,他慘叫一聲摔到地上,目光瞬間有清醒的傾向,我蹲下去用棒球棒支起他的臉柔聲說:“不知道為什麽突然想揍你,你說你要是就這麽活活被人打死,死在一個幾乎陌生人的手裏,在一個你不知道是哪的房間,會有什麽感覺?嗯?”


    他目光中露出恐懼,驚惶地盯著我瑟瑟發抖。


    我微微一笑,加大催眠的力度說:“沒事,我不會那麽對你,剛剛隻是讓你明白什麽是疼痛,你該學這些了。如果你還沒學會,我們不如再來一下?”


    我作勢舉起棒球棒,曹智顫聲說:“學,學會了。”


    “很好,那麽接下來我來教你愛一個人吧,看到這裏的照片沒有?”我順手指著滿牆的張家涵的照片,輕聲說,“看,他長得多好看,他笑起來的時候我最喜歡,你也必須要喜歡,那會是你這輩子見過最動人的微笑,像五月清晨吹拂過的風,像早晨天空第一聲婉轉的鳥鳴,像饑腸轆轆時得到的一盤熱騰騰的甜排骨,像你能想到的所有美好的事務,這就是他的笑,看到沒有,他的笑容是不是很好看?”


    曹智抖著聲,跟著我鸚鵡學舌說:“他的笑容很好看。”


    “這麽好看的人,你怎麽能不愛他?愛上他吧,為他發狂,讓他充滿你的靈魂,堆積進你的意識,銘刻在你的無意識內,讓他成為你生命中最重要的人,你不能忍受不見他,不能忍受不觸摸他……”我的話突然一頓,因為我發現這幾句我從書上學會的句子令我深深困惑,這就是愛嗎?無時無刻想跟一個人在一起,不能忍受不去觸碰他,任何想靠近他,想將他占為己有的人都會成功激怒你。


    這種非理性的狀態就是愛嗎?


    我忽然想起很久以前,少年浩子在我麵前痛哭流涕,他一邊哭一邊喊:“可是我愛他啊,我愛他啊。”


    那時候我怎麽摧毀他的?我說,你的愛對袁牧之來說不值一提。


    不知為何我心裏一疼,我莫名其妙想起那天在醫院裏看到袁牧之跟洪馨陽一塊走的身影,一股戾氣湧了上來,我操起棒球棍抵住曹智的腦袋說:“不愛他,你就得死,他對你就這麽重要,明白了嗎?”


    他渾身一哆嗦,盯著張家涵的照片看得迷迷茫茫。


    我用力一敲地板,厲聲說:“不愛他你就得死,明白了嗎?大聲回答!”


    他畏縮著點頭:“不愛他,就得死,不愛他就得死。”


    不愛他,就得死。


    我忽然覺得有點疲倦,大概身體也到了吃不消的地步,我用棒球棍支著身子,偏頭看著滿牆張家涵的照片。


    不知道洪興明上哪弄來的,反正這個張家涵我看著很陌生,比現在年輕,穿著打扮也比講究,有幾張在燈光閃爍的情況下,他的眼睛嘴唇上甚至塗了東西。我蹙眉耐著性子一張張看過去,發現他沒有一張是在笑的。


    他其實有在笑,但沒有一張是我喜歡的那種笑,眼神空洞,肌肉抽動,偶爾露出驚慌失措的模樣,或者小心翼翼地警惕,像隨時要應對突如其來的危險。


    我瞬間明白了,洪興明找來的,是張家涵幾年前的照片,他在那個叫洪都的地方工作時的照片。


    我伸出手,用手指輕輕觸碰那個張家涵,他看起來那麽膽小,那麽害怕,又不敢將這種害怕流露出來,有一張大概是誰臨時叫他,他猛然一回頭,目光中盡是來不及掩飾的恐懼。


    他不僅不愛所從事的工作,他簡直是,對此深惡痛絕。


    我心裏的憋悶感越發沉重,我在想,也許我該再使用一次時間機器,回到張家涵還在洪都的時候,或者更早以前,在他跟那個叫曹智的男人在一起的時候,那時候十八歲的張家涵一定生機勃勃,他學鋼琴,他居然學鋼琴,他想學會了鋼琴然後賺錢養活自己和別人。


    這是那種家夥會有的念頭,那個智商低下的家夥,他難道不知道學音樂是要講究天賦和名師的嗎?


    我展開嘴,唇微微顫抖,我忽然很想去擁抱那個十八歲的張家涵,還有,那時候更小的袁牧之。


    就在此時,我腦後突然有股涼風襲來,我猛然回頭,卻見曹智猙獰著臉,舉起椅子猛力朝我砸過來。


    我微微吃驚,立即朝旁邊一躲,嘭的一聲巨響,滿牆的照片被椅子砸飛。各式各樣年輕的張家涵散落了一地。


    我眯了眯眼,迅速握緊棒球棍,衝著撲上來的曹智猛砸過去。


    他悶哼一聲,但卻生了一股蠻力,側身受了那麽一重擊後,胳膊一擋一抬,徒手抓住我的棒球棍,然後空餘的手伸過來,一把卡住我的脖子。


    “妖怪,你這個妖怪,你他媽是個妖怪,我掐死你,掐死你……”他發了瘋似的尖叫,手勁非常大,我忽然想起他並不是無能之輩,在洪興明給我的小紙裏有寫,他也學過搏擊術,因為他的騙術不是每次都靈光,偶爾也會遇到想逃跑的少男少女,這種時候就必須動用武力。


    我深吸一口氣,咬牙板住他的手,另一隻手迅速鬆開棒球棍,從口袋裏抽出光匕首打開後直接捅進他的腹部,曹智慘叫一聲,我再用力一挑,一股溫熱的液體噴了出來,噴到我身上。


    曹智難以置信地瞪大眼盯著我,手勁卻慢慢喪失,我冷笑著用力抽回光匕首,又一股鮮血湧出來。


    其實我早該這麽對你,這也是我一開始就想做的事,我看著他的眼睛無聲地說。


    這時門外突然傳來激烈的拍門聲,隨即傳來槍響,有人一腳踹開房門,瞬間衝進來好幾個人。


    一聲驚呼傳來,我轉頭看過去,卻見張家涵慘白著臉盯著我們這,他的眼睛睜開,裏麵全是說不出的恐懼,然後一個男人默默將他攬進懷裏,伸手擋住他的眼睛。


    那是洪仲嶙。


    我眨眨眼,抬起手臂將臉上濺射到的血液抹開,伸手將曹智推開,他噗通一聲倒在地上,按照我下刀子的位置,這個人不可能還能救活。


    我收起光匕首,發現我的手在顫抖,然後我聽見自己的聲音,也同意在發抖,輕聲喊:“張,張哥……”


    張家涵沒有理會我,他呆呆地拿下洪仲嶙的手,呆呆地走到曹智的屍體前麵,居高臨下看著他,一言不發。


    “張哥……”我不知為何很不安,我朝他走了一步,想拉住他。


    他猛然躲開我,驚惶失措地盯著我,然後古怪地扯扯嘴皮,問:“你殺了他?”


    我垂下頭,幹澀地說;“是。”


    “你失蹤三天,讓我擔心得不行,就為了殺他?”


    “本來不是想殺他,”我試圖向他解釋,“我催眠他,我想讓他愛你,你不是遺憾他沒愛過你嗎?小冰滿足你的願望……”


    “閉嘴!”他尖利地打斷我,眼淚直直流下,渾身顫抖著,斷斷續續地說:“誰,讓你做的,誰,要你多管閑事,誰讓你,殺人……”


    “張家涵……”我朝他踏進一步。


    張家涵絕望地朝我搖搖頭,一言不發地轉身,洪仲嶙過去半抱住他他也不抗拒,這是怎麽回事?他不是最怕洪仲嶙嗎?為什麽他不抗拒了?


    為什麽他隻抗拒我?


    我很焦急,心裏很疼,像給誰撕扯著心髒一樣的疼,我喘著氣,跟了幾步,試探地叫:“張家涵。”


    他沒理我。


    我又叫:“張哥,哥哥。”


    他的腳步踉蹌了一下,洪仲嶙緊緊扶住他,低聲在他耳邊說了什麽,他無言地點點頭,隨後,洪仲嶙半攙扶半抱地把他快速弄了出去。


    可那是我的張家涵啊,我的眼眶發熱,有液體從中滲透了出來,我不知道自己做錯了什麽,我愣愣地看著他,再喊了一聲:“哥哥。”


    一直到他們離開,他都沒有回頭。


    我蹲下來,覺得自己很冷,臉上濕漉漉的,拿手背一擦,全是液體。


    不知道過了多久,有個人打開了門,我抬起頭,看見好久沒見到的袁牧之隻身一人朝我走過來。


    “袁牧之……”我輕聲地喊他。


    他沒有回答,在我跟前蹲下,摸了摸我的頭,然後問:“能自己走嗎?”


    我伸出手臂,哽咽說:“不能,你抱我。”


    他歎了口氣,伸出手臂把我打橫抱起,我揪住他的前襟發出嗚嗚的聲音,他無奈地低聲說:“好了好了,別哭了,你多橫啊,都能把人弄一屋裏隨便殺著玩了,你還哭,哭個屁啊。”


    “我沒哭。”我嗚咽著反駁他。


    “嗯,沒哭,臉上流的都是馬尿。”他托了托我的臀部,柔聲說,“本來想打你屁股,可你都這麽可憐了,再打你我也舍不得。算了,咱們回家啊。”


    “張家涵不要我了。”


    “你幹了這麽大的事得給他一個緩衝的時間不是?”他頓了頓說,“放心,他是真心疼你,會要你的。”


    “真的?”


    “真的。”袁牧之微微一笑,低頭在我額頭上貼了下嘴唇。


    我擦擦眼淚,忽然發現他穿著我上次穿過的三件套西服,裏麵的白襯衫還掛著黑領結。


    “你穿得好奇怪。”我說。


    袁牧之微微一愣,隨後漫不經心地說:“這有什麽奇怪的,老子今晚本來有個宴會,你的事洪爺一派人跟我傳信,我不得不丟下飛快趕了來,小王八蛋,為了怕你受委屈,我連晚飯都沒吃呢。”


    “我也沒吃,”我說,“我們一起吃。”


    “好。”


    “我要甜排骨。”


    “行,”他溫和地笑了笑,“今天給你吃個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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