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b ss=maintext>第十七回 爭內閣藩邱擊疆臣 謀撫院道台獻歌妓</b>


    話說媛媛積恨成疾,日益樵悴,且自抱病後,除隨行的娘兒伏侍外,更無人慰問。因媛媛進來,以聲色為諸姬所忌,至是抱病,方冀其速死,因不特不來慰問,且時聞房外有訕笑之聲。有消他舊客未忘,相思成疾的;有笑他紅顏薄命,應受夭折的。媛媛病中約略聽得,憤火中燒。那袁大人所以欲得美姬,隻為清歌耍樂計,與少年多情蘊藉的,卻又不同,故冷夜清思,益增愁惱。呻吟間,謂娘兒道:“妾向不以富貴關心,卻被你們牽誤至此。試問你得他好意,甘心掇弄,至今安在?”說罷不覺歎息。


    娘兒亦無語可答。惟見媛媛口中咯血,沾濡床褥,那娘兒替為拂拭,不勝感咽。欲乘間告知袁大人,惟督署事煩,一日之間,半在客廳,要接見屬員,半在簽押房,畫理卷宗,幾無暇暑。公暇隻在上房,又以太太、姨太太俱在,不易說話,娘兒也不敢前往報告。更有時因要政人京會議,恒三五日不回。


    恰次日,那娘兒至門外,使仆人取薑湯,適袁大人自內出,那娘兒迎前,告以媛媛病將死。袁大人道:“我還不知。今適要人京會商大政,此時便要啟程,不能再緩。汝先告美人,善自調理,我不久便回。”說著出衙去了。


    那娘兒回告媛媛,那媛媛道:“嫁得一堂堂方麵大員,所得亦不過日餐夜宿。若嫁了個平常土商,未必便餓死去。妾何辜以至於此!還怕珠沉玉碎,終無人知覺,亦將何用。”說罷,又複長籲短歎,咯出血來。娘兒慰藉了一番,終不能釋。是夜,竟以咯血不止,麵白唇張,奄奄一息。捱至五更時分,一命嗚呼,敢是死了。


    那娘兒到(此)時,追念數年追隨,不覺感動,大為拗哭。


    不得已,亦報知太太。適袁入京未返,太太念人隻一死,亦欲從厚營葬。惟諸姨太太無不恨他,交相讒阻,隻草草經理葬具,即逐娘兒出署。那娘兒憤極,欲尋楊忠告訴,奈楊忠已隨赴山東。無可如何,隻得略典衣物,自治行裝,回上海而去。


    時袁世凱雖然在京,惟任上各政及署中各事,仍不時著人隨時報告。那日聽得媛媛已經死去,心上不勝悲梗。欲援筆自作悼亡詩,忽門子報稱慶王邀往相見,有事商議。袁世凱便不敢延誤,即穿衣冠望慶邪而來。適慶王子先在座,見袁世凱有些戚容,便問有何事故。袁世凱答道:“弟對兄本無不可言,自蒙王爺拔擺,升任北洋,披理公牘,日無暇曼,公餘之暇,隻有金姬聲色,略解煩惱。今不幸物化,故不免戚戚,休要見笑。”慶王於道:“金姬從那裏得來?想必是天人。若是不然,足下斷不至如此眷戀。”袁世凱道:“是個南妓,以數千金得之,最解人意。不特色可羞花,抑且聲能戛玉,是以不勝憶念。


    弟並更一言,恐不止弟後房未有其比,實北妓中所未有也。”


    慶王於道:“近來南妓身價漸高,若像足下所言,是名稱其實。


    惜弟生長北方,所見南妓無幾,未得一廣眼界。”袁世凱道:“蘇杭地方,女色為國中著名,足下欲得,固亦不難。”


    正說著,慶王已出,忙起行禮。慶王道:“彼此知己,何必頻頻講禮。”慶王子插口道:“袁兄今遇一不幸事,後房喪一絕色佳人,故心上不大舒服。”慶王笑向袁世凱道:“然則足下亦是情種?”袁世凱道:“自古英雄無不多情。”說著大家一笑。袁世凱又道:“不知王爺相召,有何賜教?”慶王道:“明天在政務處會議新政。因日前足下在任上,奏陳組織立憲應辦事件,力主先建內閣,明天會議,就為此事。想軍機諸王大臣皆到,足下須依期早到。”袁世凱道:“王爺料此事可能辦到否?”慶王道,“這卻不能預料,想其中必有反對的。因今巳辦事之難,固在意中也。”袁世凱道:“若不重新組織內閣,何得謂之立憲?門下必以死力相爭。”慶王答聲“是”,袁世凱便辭退。


    時袁世凱權勢方盛,京中已不知幾人覷他的行動。自從到京後,一切舉動倒被人偵探。就中最留意的就是鐵良。那日聽得袁世凱過慶王府相談,不知議論何事,便即穿衣來見袁世凱。


    那袁世凱早知鐵良不是自己的同氣,但終想交歡他,以求和洽,便接進裏麵。鐵良明知袁世凱主張建設內閣,便故意說道:“方今國勢日弱,若不能改革政體,實不可為國。但盈廷聚訟,左一人發一議,即有右一人出來反對。凡事難辦,實在可歎。”


    袁世凱聽得,深以此言為是,並不疑鐵良有詐,因此答道:“足下此言,正與今日慶王爺說的相同,可謂洞中今日時局的肺腑。”鐵良聽得此話,就知慶王是讚成組織內閣的。


    鐵良仍故意詐作欷。少頃退去,心中暗忖道:“若真個組織內閣,必將以慶王為總理大臣,以袁世凱為副總理大臣,是政權更在袁世凱手上,實不可不防。”便急往見醇王載灃。


    因知醇王是當時皇帝的胞弟,除了他更沒別人可與慶王相抗,正要借醇王之力,來阻止內閣。故相見時慌忙說道:“王爺知國家變故否呢?”醇王聽得大驚道:“有什麽變故?某實不知。


    ”鐵良道:“慶王總不懂事,任袁某人播弄,借立憲之名,要建設內閣,自然先要解散軍機。王爺試想,軍機裏頭曆來都是我們宗室人總執大權的,若一旦解散而建設內閣,雖以慶王仍任總理大臣,但任那副大臣的一定是袁世凱。那慶王不過袁某的傀儡,是不啻袁某為總理大臣了。且弟聞內閣一設,凡宗室人不能以親見任。他並雲:‘滿人皆紈袴子弟,不懂國計,內閣裏頭不能輕易委任滿人。’顯然要攬權專政。弟觀操、莽之事,頗為寒心。今袁某總綰北洋管鑰,又兼數鎮兵權,若要反動,不過彈指間事。且聞袁某向與革黨周旋,事雖傳聞,究不可不慮。”醇王聽罷,不禁悚然,便問將如何處此。鐵良道:“弟聞明日在政務處會議此事,望王爺屆期必到,務要力爭。


    我國存亡,在此一舉,王爺不可忽略。”醇王聽罷,點頭稱是,並道:“你且退去,我已有主意。某在一日,斷不能使彼得誌也。”鐵良稱謝而去。醇王此時氣忿忿,深恨袁世凱。


    過了一夜,次日醇王即令左右備下一柄六門短槍。家人總不知醇王意,但見他餘怒未息,又不敢問。左右隻得呈上一口短槍出來。醇王接了,一言不發,即藏在身裏,傳令備轎。左右更不敢抗,立令轎班掌轎。醇王便令跟人隨著,乘了轎子,直望政務處來。


    到時,已見有數人在座,都是四相六部及軍機中人。大家向醇王見過禮,然後坐下。好半晌,才見慶王、袁世凱一齊到來。醇王見袁某此時方至,已滿心不悅。大家見禮分坐後,少不免作一會寒暄話。各人見醇王麵色不好,知道有些原故。不多時,把建設內閣一事提出,慶王先請各人發議。往時凡議一事,凡與議的大臣,都揀最遲的時候方到,到後隻模棱一會,即會飲而散。


    那日各人到的獨早,因有讚成的,預定發言,有反對的,又預定辯駁。故提此議時,袁世凱即發議道:“方今朝廷有鑒於世界大勢,苟非立憲,不足以息內亂而圖自強,故首令籌立基矗弟以為欲行立憲,先建內閣為本,然後分建上下議院,君主端拱於上,即不勞而治。弟以為此乃萬年不朽之基,望各位認真研究。此事若成,國家幸福不淺。”袁某說了,當日慶王子方任商部尚書,時亦在座,即繼說道:“袁公之言,甚為有理。弟曾到過外國,見他政治井然,皆由責任內閣設立議院所致。君主固可端拱望成,國家亦可久安長治。願諸公讚成袁某之言。”當下慶王、袁某聽得慶王子所說,都點頭微笑。袁世凱又道:“畢竟見過世麵的,見識不同。今王子所發議論,實宗室中錚錚皎皎。”


    那時各人都不發一語,單是醇王怒不能忍,先向慶王子道:“方才作的說話,單是袁某合說的,如何你也說此話?”說了,便又向袁世凱道:“請問足下新設內閣用人之法。”袁世凱道:“設總理大臣一人,副總理大臣一人,總理國政。此時組織政黨,倘或政治失機,內閣可隨時更迭,自不致有政體敗壞之虞。


    且內閣責任為立憲國所必要,想是王爺所知,又何必問。”


    醇王道:“我知道此事為足下所讚成,因內閣若成,政權可在足下手上,任如何播弄,亦無人敢抗了。但我國開基二百餘年,許多宗室人員,承繼先勳,得個襲蔭,未必便無人才。


    斷不把政體放在你手裏,你休要妄想。”袁世凱道:政黨既立,自然因才而選,斷不能因親而用。若雲立憲,又欲使宗室人員盤踞權要,不特與朝旨滿漢平等之說不符,且既雲立憲,亦無此理。”醇王怒道:“什麽政黨,你也要做黨人?我偏不願聞那個黨字。你說沒有此理,我偏說有的,看我這話驗不驗!你不過要奪我宗室的政權罷了,我偏不著你的道兒。”


    袁世凱亦怒道:“王爺你如何說這話?隻說要建內閣。並不曾說我要做內閣總理大臣,奪你們什麽權柄?王爺此話,好欺負人!”醇王道:“有什麽欺負不欺負,你做那直隸總督,喜歡時隻管做。若防人欺負,不喜歡時,隻管辭去,誰來強你!


    ”袁世凱此時更忍不住,便道:“今日隻是議政,並不是鬧氣。


    但我不得不對王爺說,我做直隸總督,沒什麽喜歡不喜歡。若王爺不喜歡我做時,隻管參我。”醇王至此大怒道:“你量我不能參你麽?我不特能參你,我更能殺你,看你奈我什麽何!”


    說著,就在身上拿出一根短槍出來,擬向袁世凱射擊。各人無不吃驚,或上前抱定醇王不令放槍,或將醇王手上的短槍奪去。


    醇王猶悻悻道:“我必把你殺卻,方行議事。”袁世凱亦怒道:“汝那裏便能殺得我?不過演些野蠻手段。成個什麽議會的樣子!”說了,醇王隻是怒氣相向,袁世凱也不相下。


    慶王道:“今天隻是議政,如何便鬧出這般笑話。老夫也不願看了。”說著即出。便有做好做歹的,把兩人勸開。一麵又有人說道:“袁公本一片好心,思為國家改良政體,本無他意。在醇王爺未嚐不同此心,或因讒言所間,亦未可定。自後當無芥蒂。前事也不必提了。”醇王聽到“或因讒言所間”一語,也不免愧作,且又見慶王悻悻先去,亦覺自己太不為慶王留體麵,似不好意思,況自己舉動,亦太過孟浪,便一言不發,無精打采去了。袁世凱卻對各人說道:“不料今日乃見此事。


    傳出去各國聽得,隻留個笑話,樂得道中國大臣的野蠻罷了。


    某今後亦不願與聞京中內政了。”說罷,欷一會,各人倒勸慰過了,慶王子便牽袁世凱齊出,各人亦不歡而散。


    次日,袁世凱辭過慶王,要回任去,當麵訴一番不平的話。


    慶王亦為安慰,袁世凱即回北洋去了。一來在京受了醇王一口氣,二來回到署中,已失了媛媛一個如花似月的美人,終日隻是悶悶不樂。各屬員到來回複公事的,隻隨便應了。各屬員倒知得醇王拔槍的事,倒替袁氏不乎。那袁世凱每日見屬員,都道:“自今以後,任國政怎麽腐敗,概置不理。”但總礙不過慶王情麵,偏又事有湊巧,那日又議將滿洲三省改為行省,要撤了將軍,改設督撫,因此慶王又請袁世凱入京會議。袁世凱初也不願去,那慶王亦恐袁世凱積憾不來,便令自己兒子往北洋解釋前日嫌疑,井同袁世凱人京,好同議各政。


    那日慶王子到了北洋,袁世凱就傳幾個屬員招待他,好陪他談話,便又生出一件事出來。因那慶王子本是個誌趣風流、性情跌蕩的人,談到風月場中,自然適投所好。就中如道員段芝貴,在天津辦理巡警多年,頗有成效,久為袁世凱所賞識,自己正要謀個升階,不如在王子跟前極力周旋,先下個種子,然後托袁帥向王爺麵前一說,自有王子讚成自己,料無不合。


    所以故意將風月事情鋪張揚厲。慶王子聽得,已心花亂放,猛想起袁世凱說過,從前買過了一個南妓,日前歿了,也不勝悲悼,並說得南妓的聲色,為各省所不及,便向段道問道:“天津現有出色的南妓沒有呢?”段芝貴道:“有是有的,惟若不是大爺先說,卑職卻不敢說出。”慶王子道:“這時不算得是公事,盡可略去尊卑之分,說說交情便是。花天酒地,玩下也不打緊。”


    段芝貴道:“大爺說得是。現新來了一個南妓,喚做楊翠喜,豔名久著。若論他的容貌,即在古來百美圖中,怕尋不出第二個。他唱曲子,不論什麽聲喉,並皆佳妙。想大爺見了,定知卑道之言不謬。他近來更工於登場唱戲,一穿戴了優孟衣冠,無不聲情畢肖。他唱那《翠屏山》一出,報紙上早已傳頌殆遍,想是大爺知得的。今他日前已到了津門,就請同大爺一同前往賞識賞識,未審大爺意下何如?”


    慶王子聽了大喜道:“如此甚好。但兄弟忝為尚書,若到那裏遊蕩,官方上總說不去,不如隱過名姓不提罷。”段芝貴聽了,故作掩耳,細想半晌才道:“大爺之言,自是有理。但那楊美人比不得別人,他往來的,若不是名公巨卿,那裏到得他門裏?怕他不知道大爺是什麽人,盡不大留心,風景就不像了。不如大爺故作不提,待卑道對他細說大爺是什麽人,並囑他不要對別人說便是。”慶王子聽了,不勝之喜,便一同換轉衣裝,同到楊翠喜那裏。


    那楊翠喜知道他是當今王子,又正任尚書,權勢煊赫,自然極力奉承,周旋談吐極其風雅,弄弦唱曲更為留心。那慶王子先時看了他容貌,已是傾倒,及聽他唱曲,益發心醉。那夜先在楊翠喜寓裏談個不夜天。自此也常常來往,大有流連忘返之勢。更感激段芝貴不已,便謂段芝貴道:“老兄高才屈在下僚,大為可惜。此後當為足下留心,倘有可以升遷之處,無不盡力。”段芝貴道:“某不才,愧蒙大爺過獎,何以克當。但北洋袁帥曾對小弟說得來,他說像小弟本合居方麵,隻恐被人議論結援樹黨,故不辦(便)提保,每為小弟歎息,勸小弟耐守。故小弟以為士得知己,可以無憾。今又得大爺獎頌,自後定當發奮,以報知己。”


    慶王子大為歡喜。次日,段芝貴又拜謁慶王子,王子道:“自見了楊美人,耿未忘心。惜我身為貴胄,動多拘束。”說罷仍複搖首歎息。段芝貴默窺其意,便道:“現已有旨,且準滿漢通婚,無論什麽女子,皆可納充下陳,那有拘束的道理。


    若懼人談論,請大爺先自回京,卑道自有法子。”慶王子點頭微笑。


    去後,段芝貴回想此事,盡要告知袁督才好,便到督署來,先隱過楊翠喜之事,卻道東三省現改行省,將來三省必各設撫台,統望大人留心提拔。袁世凱道:“你隻是個道員,怎便能做得巡撫?”段芝貴道:“昔李鴻章、郭嵩燾,皆以道員補巡撫,何況今日破格用人,是在大人留心耳。”袁世凱想了想道:“足下本有點才力,本該援引。你可在慶王子麵前說說,若得他讚成,某無不盡力。”段芝貴大喜。辭出後,便決意買了楊翠喜送給王子,然後說項。正是:此心欲得為巡撫,妙計先思獻美人。


    要知後事如何,且聽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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