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國君的使者就要來了。”


    “等他到來之後,我會返回河東安邑,向國君匯報一年的政績。”


    當何博再次拜訪西門豹的時候,後者突然對他如此說道。


    何博問他,“那鄴縣該由何人主事呢?”


    西門豹說,“我在臨行之前,會做一些安排。”


    “此地的新任三老,是我選拔出來的賢人,遊徼是我帶來的親信衛士,他們可以主持一個月的事務。”


    去國都匯報自己的功績,


    快人快馬,


    乘船駕車,


    加上途中轉乘停留的時間,


    來回一月有餘。


    西門豹從漳河乘船到黃河,再溯流而去,可以直接到達安邑。


    “為何不從漳水走呢?”


    “我可以助你,直達銅鞮那邊。”


    西門豹說,“這也是好的。”


    “但我還是想先看下使者的態度。”


    如果對方是個務實理智的人,那即便遇見了鬼神等奇異之事,也不會太過驚詫。


    但若對方貪求,


    那西門豹當初請求何博不要直接以鬼神法力,修好水渠的顧慮,就要再升起了。


    東郡,


    是魏國新得不久之地,也是魏國爭霸中原的緊要之處。


    派來這邊視察當地官員、貴族的使者,通常是國君的信任之人,是可以在國君麵前說些話的。


    一旦真的遇到了“神跡”,又正好,這個國家的國君,因為年老而多疑多思著……


    那麽,


    使者帶著述職的官員回到安邑,隻需要向國君呈報這樣的喜事就好,


    而西門豹這邊,就要考慮很多了。


    “生死之間的恐懼,是常人難以克服的,你能夠考慮到這些,才是賢人的做法。”


    雖然春秋戰國之時,沒有太多關於“求仙”“求長生”的記載,


    但後世君王,已經在這條道路上,奔跑出各種姿態了。


    而人性,


    從古至今,甚少改變。


    雖然何博此時還出不得漳水流域,無法為遠在安邑的魏侯賜福,


    可萬一為了尋求鬼神庇佑,延長壽命,魏國直接遷都來這邊呢?


    畢竟才建立沒多久,


    魏侯還是開國之君,


    在這件事上,不會有太大阻力。


    西門豹歎息了一聲,忍不住回憶道,“魏侯是非常賢明的君主,特別是他年輕的時候。”


    如果不是魏斯大刀闊斧的支持變法,又何來平民出身,官至一地之令的西門豹呢?


    何博隻能祝福他,“希望這次回到安邑,他還像過去那樣賢能。”


    然後他又說起了自己在皋狼之地的事。


    “趙國的國君去世了。”


    “公子懷成為了執政。”


    西門豹一驚,“這個我沒有聽說。”


    他也沒有詢問鬼神,究竟為何知道這件事,隻是推測,“想來公子懷並非篡逆上位的,不然武城那邊,一定會有動作。”


    “是的。”


    何博對他說道,“公子懷替太子執政,等其長大了,就會還政。”


    “這是個賢人。”


    西門豹歎息一聲,“趙國要好起來了。”


    何博想到公子懷放生到皋狼的“犬子”,覺得這倒不一定。


    他對西門豹問道,“使者大概什麽時候到呢?”


    “還有幾天。”


    “檢閱你的政績,要花多久呢?”


    “也隻要幾天。”


    “那我應該是可以為你送行的。”何博算了下他還在釀的醬油,正好可以踩著點,送給西門豹。


    ……


    過了幾天,


    安邑的使者果然到來。


    西門豹出城迎接,並且陪同他在鄴縣走了幾圈,視察了水渠和田地,以及那些正在當牛馬的戎狄。


    使者因此讚歎他,“鄴令真是善於治理。”


    “一年不到,就將鄴縣治理成了這樣!”


    “今年,鄴縣一定可以豐收吧!”


    西門豹拱手道,“隻是為國君盡忠罷了。”


    然後,使者又隨口問他,“我聽說鄴縣這邊,河伯十分靈驗。”


    “是的,今年多賴河伯,得以風調雨順。”


    “我想要去祭祀祂,鄴令可以陪同嗎?”


    “自無不可!”


    於是,西門豹陪著使者來到廟宇。


    使者讓廟祝占卜了一下今年鄴縣的收成,得到的結果是“大吉”。


    隨後,使者又讓廟祝占卜魏國的情況,得到的結果是“中平”。


    使者微微點頭,對廟祝道,“再占卜一下國君的身體。”


    最後,得到的結果也是“中平”。


    對國家和已經上了年歲的魏侯來說,這樣的結果,已經很不錯了。


    魏國初立,能穩住便是好事。


    魏侯年邁,不生病便是好事。


    但使者卻讓廟祝退了出去,轉身借機責備西門豹,“為什麽鄴縣大吉,國家和君主卻平平呢?”


    “我在來的路上就聽人說,鄴令可以和漳水河伯通靈,是不是你在鬼神麵前,隻祈求了自己的政績,而不為國家和君主祈禱呢?”


    西門豹隻能拱手謙卑的回道,“沒有這樣的事。”


    “鬼神的決定,豈是我這樣的凡人可以影響的呢?”


    使者又責問他,“鬼神庇護了鄴縣,那當初為鬼神修建廟宇的人,又在哪裏?”


    “因為他們違背了鬼神的意思,也不用心魏國的事務,被我處死了。”


    使者還在問,“嗬,他們為鬼神修建了廟宇,難道還不夠虔誠嗎?”


    “你當著鬼神的麵,都能如此講話,可見你麵對國君,也不會說真話!”


    使者一改之前的和善,變得言辭鑿鑿的逼迫起來。


    不過轉而,他又得意洋洋的表示,“若你知道些道理,我在國君麵前,不會說你的罪過。”


    西門豹詫異道,“我是周孔的弟子,難道還有什麽道理不懂嗎?”


    “你想向我索賄,用各種理由來逼迫我,可惜我沒有額外的錢財,來滿足你的心意!”


    使者惱怒,“我已經打聽清楚了,你在殺了那幾家富戶之後,將他們的錢財拿走了!”


    “我留下了用來撫恤他們家中老幼和妻子的錢財,多餘的,要麽散給鄴縣被他們傷害的鄉民,要麽就是用去修渠練兵了!”


    使者不信,直接說道,“你不要再狡辯了,你在鄴縣做了這麽多事,怎麽可能沒有錢財?”


    “現在廟宇狹小,隻有你我在這裏,有什麽話,不會有他人知道!”


    西門豹哼了一聲,“我怎麽會能因為你這樣的小人,欺騙心中的仁義和鬼神呢?”


    “這樣的事,你知我知,天知地知,又怎麽叫無他者知道?”


    使者惱怒,就要威脅西門豹,如果不給他賄賂,便要返回安邑,對魏侯說西門豹的壞話。


    結果就在這時,


    已經閉門的廟宇中,忽然掀起了一陣風,高坐在台上的神像發出來微微響動。


    使者聽到了一聲無奈的歎息。


    他震驚的轉過身去,看向神像。


    描繪上色彩,被香火繚繞了數月的神像,麵目已經不如最初時的深刻清晰了。


    匠人剛剛做出來的時候,還有些何博的俊逸,但當色彩塗抹上去後,就更加顯露出鬼神的威嚴和不可直視來。


    此時此刻,


    它沒有動,


    也沒有響。


    應該是自己聽錯了。


    使者捂著胸口,有些心煩意亂,又想把怒氣撒到西門豹身上。


    他決定了,


    之前預估的錢還不夠!


    得翻倍,


    多多的翻倍!


    但當他再一開口時,卻覺得口舌突然麻木,臉上傳來綿延不絕的刺痛。


    廟宇裏詭異的風吹的更加重了。


    “呃……”


    使者張開了口,合不上去,啊啊的想要去抓西門豹的袖子,問他自己這是出了什麽問題。


    結果一伸手,他便失去平衡,倒在了地上,手腳抽搐起來。


    口舌不能再言,


    身體不能再動。


    於是,西門豹推開門,呼喚使者帶來的侍從。


    “不好!”


    “使者忽然驚厥了!”


    他和侍從一同扶起使者,然後讓人背著,去外麵寬闊明朗處,尋求醫者醫治。


    西門豹特意走慢了一些,臉色頹唐著。


    何博在他旁邊現身,對他說道,“你的擔憂成真了。”


    “是的,還好鬼神並沒有直接出麵。”


    西門豹對何博躬身行禮,“不然我就要成為君主麵前的佞臣了。”


    雖然使者遇到這樣的事,必然還會聯想到鬼神。


    但何博又沒有切實給過他一巴掌,他隻能去私下猜測鬼神的態度,也不敢直接將西門豹推到國君麵前,逼迫他去祈求鬼神,給予國君恩賜。


    畢竟,


    一切又沒有實證。


    正如使者剛剛說的。


    天知地知,你知我知,並無他人!


    “會好嗎?”西門豹問。


    “他不敬鬼神,以後可以正常行動,但最好還是不要說話了!”


    何博攏著手,讓西門豹趕緊追上去看熱鬧,嘴裏發出一聲輕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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