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說得對,牧師大人,”神甫說,“因此,現在已經出版的這類書都應該摒棄。它們沒有任何教育意義可言,也沒有遵循藝術規律,不可能產生出像希臘和羅馬兩位詩壇王子1的詩歌創作中那樣優秀的作品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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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此處指荷馬和維吉爾。


    “不過,我曾試圖按照我剛才說的那些觀點創作一部騎士小說。”牧師說,“不瞞你說,我已經寫了一百多頁。為了檢驗我的這種嚐試是否符合我的意圖,我曾與一些喜愛這類傳奇的學者和一味喜歡聽荒唐故事的下等人接觸過,他們都對我的做法予以肯定。盡管如此,我並沒有繼續把小說寫下去。一方麵我覺得這種事情與我的職業無關;另一方麵是因為我發現平庸之輩畢竟多於文人墨客,受到少數雅士學者讚揚比受到多數頭腦簡單的人嘲笑要好。我不願意曲意迎合妄自尊大的平民市儈,而這種人大部分都喜歡看這類小說。


    “不過,讓我輟筆不想繼續寫下去的最主要原因,就是我曾從現在上演的喜劇中得出一個結論:現在風靡於世的都是這種戲劇,它們無論出於虛構還是根據曆史改編的,都是徹頭徹尾的胡編亂造。盡管這些戲遠非好戲,可老百性卻看得津津有味,說這是好戲。創作戲劇的編劇和演戲的演員們都說就得這樣,因為老百姓喜歡。另一方麵,那些按照藝術要求編排的劇作卻隻有寥寥幾個有學識的人欣賞,其他人對它的藝術技巧全然不知。所以,這些編劇和演員寧願靠迎合多數人吃飯,而不願隻為少數人服務。我的書也會是這樣。如果我想保持它的藝術性,即使我嘔心瀝血地寫出來,也隻能落個費力不討好的結局。


    “雖然有幾次,我力圖勸阻那些演員不要自欺欺人,上演具有藝術性而不是荒謬的戲劇同樣可以吸引很多觀眾,贏得很高的聲譽,但他們仍然固執己見,對你講的道理和列舉的例子根本不予理睬。


    “記得有一天,我對一個頑固分子說:‘告訴我,你是不是還記得,幾年前在西班牙上演了一位著名作家創作的三部悲劇,真是做到了雅俗共賞,而且演員們演這三部戲得到的錢比後來上演三十部上座率很高的戲賺的還多?’


    “‘不錯’那位藝術家說,‘您大概是指《伊薩貝拉》、《菲麗斯》和《亞曆杭德拉》1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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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這三部悲劇的作者均為盧佩西奧·萊昂納多·德阿亨索拉。


    “‘就是它們,’我說,‘這些劇目保持了自己的藝術特性,可並沒有因此不受到人們的喜歡。因此,不能怪老百姓非要看那些胡編亂造的東西不可,而要怪演員們隻會演那些東西。的確,《恩將仇報》就沒有那些烏七八糟的東西,《努曼西亞》也沒有,《多情商人》也是如此,《可愛的冤家》就更別提了。還有一些很有水平的作家編的一些劇目,作者出了名,演員得了利。’我覺得他聽了有些動搖,卻並沒有因此被說服,自然不肯拋棄他的錯誤觀念。”


    “您一談到這點,牧師大人,”神甫說,“就勾起了我對現在風行的喜劇早已形成的憤恨,就像我現在對騎士小說的憤恨一樣。我覺得喜劇應該像圖利奧說的,是人類生活的反映、世俗的典範和真理的再現。可現在上演的這些東西都是荒誕離奇的反映、愚昧的典範和不健康的再現。戲的第一幕第一場裏還是個幼雅無知的女孩,第二場就成了老態龍鍾的男人,還有什麽比這更離奇嗎?劇目向我們表現的是老人勇敢,年輕人怯懦,傭人能言善辯,侍童足智多謀,國王粗俗鄙陋,公主為人淺薄,難道還不荒唐嗎?他們是否注意到了劇目情節的時空呢?我曾看過一出喜劇,開始第一場演在歐洲的事,第二場就到了亞洲,第三場結束時已經跑到非洲去了。假如有第四場,那麽肯定演到美洲去了,這樣世界各地就都演到了。


    既然如此,我還有什麽好說的呢?


    “忠實是喜劇的關鍵,可是有的人假設一個劇情發生在丕平國王1和卡洛曼國王2的時代,卻又讓希拉克略皇帝3做主角。他手持十字架進入耶路撒冷,又像布榮的哥德夫利4一樣占領了聖陵5,而他們卻相隔多年。把喜劇建立在杜撰的基礎上,卻又加上史實,中間再摻入一些不同時期的不同人物,讓人看著覺得並不可信,而且還有許多無法解釋的明顯錯誤,這種戲劇,即使一個中等水平的觀眾看了,能夠滿意嗎?最糟糕的就是那些孤陋寡聞的人竟說這種戲劇已經至善至美,如果再對它們提出什麽要求,那就是雞蛋裏挑骨頭。咱們再來看看神話劇又怎麽樣呢?這種戲劇裏編造了多少奇跡,多少虛假晦澀的東西,把其他人的奇跡安到一個聖人身上!而在世俗劇裏也編造奇跡,一味地覺得加進了這種奇跡或者他們稱作表現手段的東西,那些愚昧無知的人就會來看戲,為戲叫好。這種做法不尊重事實,不尊重曆史,而且也是對西班牙文人學者的汙辱,因為其他國家的人仍然恪守喜劇的原則,見我們如此荒謬,會把我們看成野蠻無知的人。有人說,在一些治理有方的國家裏允許演出喜劇,以供大眾有正當的消遣,避免那些由無聊產生的低級趣味。所有喜劇不管是好戲還是壞戲,都能起到這個作用。所以,沒有必要畫出框框,規定編劇和演員應該如何去做。因為就像剛才說的,無論怎樣,戲都可以起到這種作用。可是,他們這樣說,並不能為自己開脫。


    --------


    1丕平國王是8世紀的意大利國王。而丕平一世、二世則是法國加洛林王朝阿基坦的國王。


    2卡洛曼是9世紀的西法蘭克國王。


    3希拉克略又譯赫拉克利烏斯,是7世紀東羅馬帝國即拜占庭帝國的皇帝。


    4歐洲第一次十字軍東侵的首領之一,1099年7月參加攻占耶路撒冷。


    5指耶穌基督的陵墓,或建在耶穌受難與埋葬原址的教堂。


    “我對此的回答是,即使出於這個目的,好戲要比不那麽好的戲作用大得多,是壞戲遠不能相比的。一部精心雕琢、編排合理的喜劇,觀眾可以開心於它的詼諧,受教於它的真諦,意外於它的情節,受啟迪於它的情理,可以在狡詐中學會警覺,可以在典範中學到睿智,可以對醜惡忿忿不平,也可以為高尚品質讚歎不已。所有這些都是一部好喜劇應該在觀眾的精神上產生的效果,不管這些觀眾的文化素質有多麽低下。如果一部喜劇具備了上述各種條件,就一定會使觀眾感到愉快、輕鬆、高興和滿意,而且會遠遠超過那些現在上演的普遍缺乏上述條件的喜劇。編寫了這種缺乏上述條件的喜劇的作家們並沒有過錯,因為其中一些作家十分清楚自己的錯誤所在,他們完全知道自己應該怎樣做,可是因為喜劇已經成為一種可出售的商品,他們也是這麽說的,而且他們說得也對,若不是這類劇本,演員們就不會出錢買,因此,作家就得按照購買他的劇本的演員的要求去寫作。從這兒就可以看出,為什麽我們這個王國的一位極其幸運的才子1倜儻儒雅,談吐風趣,詩句華麗,妙語橫生,言近旨遠,總之,風格高雅雋永,蜚聲世界,可是他為了迎合演員的口味,除了少數幾部作品之外,都沒能達到應有的完美的水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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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此處影射西班牙作家洛貝·德·維加。


    “還有一些作家寫作時欠考慮,編寫了有損於某些國王或敗壞了某些家族的名譽的戲劇,所以演員們演完戲後就得趕緊逃走,免得受到懲罰。他們常常為此受到懲罰。這些以及其它一些我還未說到的麻煩,隻要宮廷裏專設一個聰明而又謹慎的人,負責在所有喜劇上演之前審查劇本,就可以避免。這個人不僅要負責在宮廷裏演的戲,而且要負責在西班牙上演的所有喜劇。沒有他的批準、蓋章、簽字,各地機構都不允許任何喜劇上演。這樣,喜劇家們在把他們的劇本送往宮廷之前就會小心多了,得估計他們的劇本能否被允許上演。而劇作家也會格外小心仔細,考慮到他們編的喜劇會受到某個行家的嚴格審查。如果能這樣,就會出現優秀喜劇,就會順利實現喜劇的宗旨,也就能使西班牙的群眾得到了消遣,學者受到了尊重,演員們可以安心演戲賺錢,不必擔心受到懲罰。


    “如果由另外一個人,或者就是由這個行家本人負責審查新編寫的騎士小說,那麽肯定會出現一些您說的那樣的優秀小說,可以豐富我們的語言寶庫,使那些舊小說與新出版的文明消遣小說相比黯然失色。文明消遣不僅空閑的人需要,而且繁忙的人也需要,因為弓不能總是繃緊的,人類體質的孱弱性決定了沒有正常的消遣,人的生命就不能維持。”


    牧師和神甫正說著話,理發師趕到他們身邊,對神甫說:


    “神甫大人,這就是我說的那個適合我們午休,而且牛也可以得到豐盛水草的地方。”


    “我也這樣認為。”神甫說。


    神甫把自己的想法告訴了牧師。牧師被眼前美麗的山穀吸引,也願意停下來同他們一起休息,而且他覺得同神甫談得很投機,還想從他那兒再聽到一些唐吉訶德的事情。於是,牧師吩咐一個隨從到前麵不遠的客店去給大家弄些吃的,他想就在那個地方午休。傭人說他們那頭馱驢已經到了客店,它馱的食物足夠大家用的,隻需在客店弄些大麥就夠了。


    “既然這樣,你就把所有牲口都趕到客店去,把那頭馱驢牽回來。”


    桑喬本來就懷疑這兩個人是神甫和理發師,此時見他們不在唐吉訶德身邊,就趕緊來到關唐吉訶德的籠子旁,對唐吉訶德說:


    “關於您被魔法製服的事,我想對您說說我的心裏話。我告訴您,這兩個蒙麵人就是咱們那兒的神甫和理發師。我猜他們設計這樣送您走,純粹是由於您做了一些聲名顯赫的業績,超過了他們。假如我這個猜測是真的,就可以斷定您並不是中了魔法,而是上當犯傻了。為了證明這點,我想問您一件事,如果您回答得與我估計的一樣,這個騙局就昭然若揭了,由此您就會明白,您並不是中了魔法,而是精神錯亂了。”


    “你隨便問,親愛的桑喬,”唐吉訶德說,“我一定會誠心誠意地滿足你的要求。你說,同咱們一起走的那兩個人是咱們熟悉的神甫和理發師。很可能他們特別像神甫和理發師,但要說他們就是,那是萬萬不可相信的。你應該相信和清楚,如果他們真像你說的那樣是神甫和理發師,那一定是對我施了魔法的妖怪讓他們變得很像神甫和理發師。它們要想變出什麽模樣來都易如反掌。而妖怪要變出我們朋友的模樣,就是為了讓你的意識陷入迷魂陣,你就是有英雄忒修斯的本事也不會解脫出來。它們這樣做還是為了讓我對自己的意識產生懷疑,看不出我的遭遇從何而來。你可以認為與咱們同行的是咱們村上的神甫和理發師;可我被關在籠子裏,仍然認為如果不是一種超自然的力量,人類的力量遠不足以把我關進籠子裏。除了說妖怪在我身上施的魔法已經大大超過了我在所有騎士小說裏看到的對遊俠騎士施的魔法之外,還能說明什麽呢?你完全不必相信他們是你說的什麽神甫和理發師,就像我不是土耳其人一樣。至於你想問點什麽,你就問吧,你就是從現在問到明天早晨,我也會一一回答你。”


    “聖母保佑!”桑喬說,“您真的這麽死腦筋,沒腦子,看不出我對您說的全是真的嗎?看不出您被關在這兒不是有什麽魔法,而是有人陷害?但願上帝能夠把您從這場苦難中解救出來,讓您意想不到地投入杜爾西內亞夫人的懷抱。”


    “我剛剛發過誓,”唐吉訶德說,“你隨便問,我一定如實回答。”


    “我要求您,也希望您能夠一五一十地回答,”桑喬說,“就像那些從武的戰士說實話一樣。您就是從武的,您得以遊俠……騎士的名義……”


    “我不會撒任何謊,”唐吉訶德說,“你該問了,別這麽多‘除非如此’、‘向天發誓’、‘有言在先’什麽的,桑喬。”


    “我敢肯定我的主人是老實人,說實話。因為這同咱們說的事情有關,所以,我認真地問您,自從您被關進籠子後,或者如您說的被魔法製服在這個籠子裏以後,您是不是想過人們常說的大小便?”


    “我不懂什麽便不便的,桑喬,你想問什麽就直接問。”


    “您不懂什麽叫大小便,這可能嗎?學校裏罵男孩子就這麽說。我是說您想不想做那個不能不做的事情?”


    “噢,現在我明白了,桑喬!我想過很多次,現在就想。


    快把我弄出去,別把這兒弄髒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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