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今日這身甚是好看,很像你我初見之時的裝扮。”


    淩書瑜挑眉,“你記得如此清楚。”


    “那當然。”顏湘又解釋道,“其實我家人都很好的,就是我二哥太小題大做了些,你別介意。”


    “無妨,我知道他是擔心你。”


    “興許他是怕我像母親一樣嫁錯人吧。”她低落了一瞬,隨後又笑道,“不說這個了,我帶你看點好玩的。”


    她帶淩書瑜穿過曲橋,為他介紹每個有趣之處,靈動得像隻山間黃鸝。


    “你看那房簷上,像不像一隻即將展翅高飛的鳥?”


    “還有這棵樹,嬤嬤說這是二哥最愛爬的,他以前經常爬上去摘果子。”


    “聽說大哥幼時也不愛讀書,倆兄弟就逃學藏在這假山裏,一藏便是半天。”


    見她全程都在講旁人的事,淩書瑜便問道:“那你呢?”


    “我?”顏湘微滯,“以前的事,我都不記得了。”


    淩書瑜記起,先前曾聽江逸寧說她落過水,“那你可會遺憾?”


    隻能從旁人口中聽到自己的過往,是否會遺憾呢?


    “我覺得有些不愉快的事,忘了也好。”顏湘模棱兩可道。


    其實真正失去記憶的人不是她,所以她沒資格代替原本的人作答。


    “對了,先前丫鬟有整理出我兒時的物事,我讓她們拿來給你瞧瞧。”她將淩書瑜帶到院裏,在大理石桌前落座。


    箱裏的玩具都已清洗幹淨了,所以顏湘直接拿在手中把玩。


    撥浪鼓甩動時,發出“咚咚”的聲響,但因為年歲已久,聲音便很沉悶,更顯得顏湘嗓音清亮。


    “你看這個摩喝樂,像不像我?”顏湘將泥娃娃放在臉邊,刻意作出與它相同的表情。


    “像,卻又不像。”淩書瑜認真對比道,“你有與它相似的童真,但又有它無法企及的容貌。”


    顏湘原是想逗逗他,反倒被這正經的誇讚惹得忸怩,她掩飾道:“一直覺得你辦案厲害,這哄人的本事倒也是不落下乘。”


    “我絕無半句虛言。”


    “好,信你。”


    此時箱裏幾乎空了,隻剩一個破舊福袋在裏頭孤零零地躺著。


    “這是?”


    “這個啊,說來話長。”顏湘放下手中的竹蜻蜓,“許久以前,我母親救濟過一個孩童,這福袋就是那孩童為報答我母親所贈。”


    淩書瑜驚詫,握著福袋的手稍稍收緊,暗含期待道:“那孩童,可還曾幫忙找回一個小姑娘?”


    “你如何知道?難不成……你就是那個孩童?”這回卻是輪到顏湘震驚了。


    淩書瑜輕輕頷首,多種情緒在內心翻湧,既有對世間巧合的震驚,也有找到恩人的喜悅,和再沒機會報答的遺憾。


    “這世間,竟有如此巧合……”顏湘禁不住感慨道。


    平複之後,淩書瑜補充道:“這裏放的,是兒時母親為我求的平安符,下角原本還繡有‘餘’字,隻不過被我挑了去,希望它能替我報恩。”


    “為官之後,我便試圖尋找恩人,但都一無所獲,原以為隻要堅持,總有一天能償還恩情……”


    顏湘搭上他肩頭,柔聲勸慰:“雖然你沒法親自報答我母親,但你多次護我,又何嚐不是另一種報恩呢?”


    淩書瑜想說,護她並不是因為她是恩人之女,可話到嘴邊又咽下去了。


    “小姐、淩公子,過去用膳了。”


    二人隨即將物事都收整好,起身前往膳廳,才一坐穩,顏湘便驚呼道:“哇,今天菜肴如此豐盛,阿瑜你一定要多嚐嚐。”


    “好。”


    眾人相繼落座,相裏欽悄聲問道:“夫人,今日高興,我可否小酌幾杯?”


    “最多三杯。”


    “這這這,三杯也太少了……”


    眾人聞言,皆忍俊不禁。


    相裏夫人依舊淡淡道:“兩杯。”


    “三杯,就三杯。”相裏欽妥協,又轉頭穩淩書瑜,“淩公子平日可好酌酒?”


    “我不勝酒力,所以鮮少飲酒。”


    相裏欽卻自動忽略了前半句,盛情邀請道:“那這酒你可得嚐嚐,去年埋的桂花釀,今日才挖出來。”


    淩書瑜望向顏湘,似在征求她的意見。


    “桂花釀不醉人的,淺嚐一點沒事。”


    他這才端起酒杯,淺抿一口道:“口感香醇濃厚,回味悠長,是壇好酒。”


    “淩公子有品,來,幹一杯。”相裏欽樂嗬道,隨即將美酒一飲而盡。


    淩書瑜則較為含蓄,隻飲了半杯。


    “但也別光喝酒,多吃菜。”顏湘替他夾菜,言語間不自覺多了些管教的意味。


    “好。”


    恰逢相裏夫人開口問訊:“淩公子家中有幾口人?”


    “舅母,用膳時就不談這個了吧?”


    “母親說話自有用意,倒是你,越發沒規矩了。”相裏鈺又低聲訓責道。


    顏湘不服氣地朝他比個鬼臉。


    淩書瑜淺笑,而後坦然道:“我自小便與家人失散了,由恩師撫養成人,但恩師常年隱居山林,所以入仕之後,府中除了侍從,便隻有我一人。”


    “舅母,你記不記得我幼時走丟,有個孩童將我送回來了?”顏湘又問。


    相裏夫人微微頷首,眼含笑意道:“記得,當初我覺得他良善,想贈他點錢財,可他卻倔強地說,隻是為了報你母親的恩,我當時便想,這孩子日後必成大器。”


    “阿瑜就是那個孩童。”


    在場的人無不訝異道:“這是真的?”


    顏湘點頭如搗蒜,“千真萬確。”


    “未曾想,淩公子與我相裏氏如此有緣,日後你若無事,可以常來府上坐坐。”


    “多謝伯母。”


    午膳過後,為接風宴趕製服飾的裁縫來訪,說要給顏湘丈量尺寸,相裏夫人便與她一同去了。


    倆人剛走,相裏欽後腳便問:“淩公子,我有些話要問你,可否隨我移步書房?”


    “自然可以。”


    緊閉房門,他單刀直入道:“我看淩公子也是個通情達理的人,那我有話便直說了。”


    “伯父請講。”


    “犬子已將你與湘兒訂婚的始末都告知於我,那我想問,你對她是否真的有情?”


    “不敢欺瞞伯父,起初我對阿湘隻有欣賞,可日漸相處之後,我便不知不覺被她吸引,所以我對她的確有情。”


    “那你為何不曾登門提親?”


    “一是我並不知曉她是否也對我有情,倘若無情,我並不想用這紙婚約去束縛她;二是我深陷官場泥濘,擔心日後會連累她。”


    他目光如炬,想來是真心實意的。


    相裏欽又問:“假設日後,你與湘兒成了親,也尋回了家人,可雙方互生嫌隙,你當如何?”


    淩書瑜沉思熟慮,其後堅定道:“家人乃血緣之親,若能尋回,我自當盡孝;但成了親,夫妻一體,那我也定然不會讓阿湘受半點委屈。”


    “記住你說的話,若你食言,相裏氏定不會善罷甘休。”


    “晚輩謹記。”


    那頭,顏湘量完身後,便想回去膳廳,半路卻撞見淩書瑜從書房出來,故而問道:“我舅父找你說了什麽?”


    淩書瑜垂頭直視她,坦白道:“伯父問我對你是否真心實意。”


    顏湘望著微波粼粼的湖麵,揪著手道:“那你……怎麽回的?”


    “我說,那是自然。”


    聞言,她心髒猛然漏掉一拍,仰頭對上他炙熱的目光。


    搖曳綠意、清脆鳥鳴,周圍一切似乎盡數消失,顏湘隻能看到他蕩漾的眼波,而中間倒映著的,是她的身影。


    “小妹!”


    氣氛被突如其來的呼喚聲打破,顏湘收回目光,努力尋找語調,“怎、怎麽了?”


    相裏鈺先是瞥了淩書瑜一眼,而後問道:“臉怎麽這般紅?”


    “有嗎?”顏湘捂住雙頰,“那可能是今日太曬了,好熱。”


    旁邊的倆人幾乎是同時抬手,想替她遮住日光,倒把她嚇得一愣。


    淩書瑜見狀,立即又收回手。


    “淩公子新官上任,應當也有不少事要忙,還不走嗎?”相裏鈺驟然發問。


    “這般便走。”


    顏湘惋惜道:“這麽快?”


    “是。”淩書瑜回道,“先前我承諾帶你去拜見家師,如今身居清州,機會倒是多了,你何時方便?”


    “真的?!我想明日便去!”


    “那明日我來接你。”


    “咳咳,”相裏鈺幹咳兩聲,不自然道,“那個,淩公子介不介意多帶一個人?”


    顏湘卻先質疑道:“商鋪事情繁多,況且你既不從文也不作畫,去那兒作甚?”


    “鋪子那邊,我跟父親說一聲便是。”相裏鈺理直氣壯道,“就算不通文藝,那我也想見見這位絕世隱者,不行麽?”


    “行啊,沒說不行。”


    淩書瑜淡笑,“相裏公子想去,那自是歡迎的。”


    夜深時,顏湘躺在床榻上,回想起淩書瑜的那番話,心中萬分糾結。


    “他那句話,是在表白嗎?”


    “真心實意……可友情也可以真心實意啊。”


    “但舅父找他談話,想必是因為我們的婚約……”


    “可萬一是我自作多情呢?”


    她煩躁得不斷翻滾,“這些個古代人,非把話說那麽含蓄,真讓人捉摸不透。”


    次日一早,淩書瑜如約前來接他們,卻見二人準備了許多昂貴禮品,便說道:“不必帶這麽多禮,老師清廉一生,這些他是不會收的。”


    仰頭望著密林,相裏鈺對顏湘悄聲道:“還好我跟來了,否則在這山林裏,你就是被發賣了都無人發現。”


    “阿瑜才不會這樣,況且就算被抓,我也相信他能找到我。”


    “單純。”


    淩書瑜就這樣一邊領路,一邊安靜地聽兄妹倆拌嘴,才感覺原來沉寂的山林也能如此生動。


    “方才我見山腳處有個學堂,你幼時也會下來與其他孩子玩嗎?”顏湘撲閃明眸,好奇問道。


    淩書瑜平淡道:“不會,我平日除了讀書作畫,便是幫老師料理田地、采買東西。”


    顏湘想問他是否會覺得孤單?


    可仔細一想,若是沒有朋友,哪個孩子不會孤單呢?想必那時他年紀尚小,擔心自己太過頑皮會被丟棄,所以才裝成一副不喜玩鬧的樣子吧?


    她眼裏流露出一絲心疼,轉了話道:“我一直很好奇,你的文采師承文老先生,那你的武藝呢?”


    “老師的至交好友是位武將,閑時會來拜訪,我的劍術便是他所提點。”


    “原來如此。”


    一路吵吵鬧鬧地上了山,到達半山腰的小院,淩書瑜徑直走去敲門,半晌卻無人回應。


    “文老先生會不會出門去了?”


    “不會的,他知曉今日有人來訪,是不會出門的。”淩書瑜推門而入,發現文鶴竟躺在臥房內,痛苦地捂著胸口。


    “老師!”


    他立即衝去將人半扶起,又拿了床頭的藥,服侍文鶴咽下。


    半晌之後,文鶴才漸漸恢複,在他的攙扶下躺回床上。


    “前兩日還好好的,今日怎麽好似又嚴重了?”


    “都是老毛病,無需擔心。”文鶴有氣無力道,“這兩位就是相裏家的子孫?”


    “相裏鈺見過文老先生,這是舍妹顏湘。”


    “文老先生好。”


    顏湘看文鶴有些麵熟,思索片刻才想起來,原來她曾在街上幫過他。


    “今日二位來訪,老夫這身體狀況,怕是不能好好招待了。”


    “不打緊,您的身體要緊。”


    為了讓文鶴好好休息,幾人很快就離開臥房了,顏湘問出心底的疑問:“文老先生身體不好,為何不搬去與你一起住,或是雇個人來照顧呢?”


    “一來是這裏有許多他和師母的回憶,他舍不下;二來是老師性子固執,堅持不用人照顧,也不願再多個人來擾他的清淨。”


    “沒想到文老先生也是如此長情的人。”


    顏湘提議道:“既然他不願意離開,那我們就幫他做點什麽吧?”


    隨後三人分工,顏湘負責澆灌菜地,淩書瑜負責燒火煮飯,而劈柴的任務自然而然就落到了相裏鈺頭上。


    澆灌完之後,顏湘跑到廚房,看淩書瑜熟練地將肉下鍋焯水,便道:“你這手藝似乎還不錯。”


    淩書瑜彎起唇角,“師母過世後,隻剩我和老師相依為命,但老師身體不好,所以漸漸地,我便學會了自己做些家常小菜。”


    “那也很厲害了,”顏湘往地上瞥了眼,“你看我二哥,連柴都劈不明白。”


    “那我自小遠庖廚,不會劈柴,難道不是很正常嗎?”相裏鈺反駁道。


    顏湘忍俊不禁,“是是是。”


    無聊了,她又拿著樹葉去逗鴿子,獨自一人玩得開心。


    待淩書瑜做好飯菜,文鶴也醒了,四人便圍成一桌,倒是像一家人。


    提起婚事,文鶴說道:“書瑜是我看著長大的,如今他定親了,卻不知我能否等到他成婚的那天。”


    “老師別這麽說,我還希望以後,婚禮能請您主持。”


    “對呀文老先生,千萬別說不吉利的話,您一定會長命百歲的。”


    離開前,文鶴將淩書瑜單獨叫到房裏,並遞給他一張手帕,裏麵包著一枚玉鐲。


    “這是文家的傳家之寶,我和你師母一生無子,但在我們心裏,你與親生的一般無二。所以她臨走前,交代我日後一定要將此物傳給未來兒媳,如今我是時候履行承諾了。”


    淩書瑜鄭重地磕了三個響頭,“在書瑜心裏,您和師母一直都是最親的親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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