冉漾已經好幾年沒這樣生過病了。


    她一直覺得自己壯的像頭牛,以前總風裏來雨裏去的半點問題也沒有。


    乍來京城,就算不太適應這裏飲食和天氣,身體也沒出現什麽水土不服的反應。她還得意過一段時日。


    結果現在如今好像都趕一起了。


    皦玉給她抓了藥,急急慌慌的熬給她喝,這會她臉蛋是真紅成大番茄了,窩在塌上把自己裹得嚴嚴實實。


    一下午昏昏沉沉的閉著眼睛,在半夢半醒間還做了一個遙遠未知的夢。


    興許是初秋時節,叢林樹葉零落。


    入眼是成片的青綠,狹窄小徑泥土濕潤,所有東西都被一層似有若無的薄霧遮擋著,她在一個很低很低的視角,想要看清大人的臉,需要很努力的仰起頭。


    她獨自坐在長滿青苔的台階之上,一個接著一個高大又陌生的人從她身側穿行。


    雖沒人理她,但她仍覺得自己是雀躍的,因為這裏很久未曾這樣熱鬧過了。


    可她每日能出來的時間有限,隻能在外麵待小會兒。印象裏在這裏的每一天,她都過著寧靜又毫無波瀾的生活。


    被困在方寸之地。


    沒人告訴她外麵有什麽。


    直到一個傍晚,落日恢宏璀璨。


    那隻手輕輕牽住她,聲音溫柔:“我們去看落日好不好?”


    她仰頭想去看清他的臉,但那咫尺之距間,好像總隔著層經年不散的濃霧。


    “師父說外麵很危險。”


    “沒關係,我保護你。”


    冉漾握緊了他的手,她依然執著的想去看見他,但越努力,夢境就越殘破。


    她緊緊抓著他的手,始終不願意放開,結果在一切顛倒混亂之際,指節還是生生脫力,無論怎麽抓緊都無濟於事。


    “姑娘?”


    “姑娘你怎麽了?”


    遙遠的聲音突然砸進幻境。


    皦玉無措的站在塌上,緊緊握住了冉漾抓著被褥的手,冉漾睜開眼睛,昏暗的燭光落進眼眸,窗外是沉靜的天空。


    金黃的晚霞遍布天際。


    冉漾張了張唇,聲音有些沙啞:“我睡了很久嗎?”


    皦玉搖搖頭,把茶水遞給她:“您就躺了兩個時辰。”


    冉漾坐起身子,摸摸自己的腦袋,還有點燙,但她這會已經覺得好多了。


    皦玉看她把水喝完,才小聲稟報道:“姑娘,大公子過來了。”


    冉漾愣了一下:“不是說明日嗎?”


    皦玉也不知具體緣由,她道:“應當是提前回來了吧。”


    “您……要見他嗎?”


    冉漾坐直身體,讓皦玉給她拿了件外衫,這才道:“要見的。”


    季雲澹推門進來時,冉漾還坐在塌上。


    她唇色蒼白,臉頰帶著方才悶出來的緋紅,身後窗外金紅的霞光落在她瘦削的肩頭,少女對他輕輕笑起來。


    “你怎麽過來了。”


    季雲澹放輕聲音:“來看看你。”


    冉漾道:“我隻是發個熱。”


    季雲澹道:“今日的事我已聽說了……”


    冉漾張了張唇,繼而如實道:“已經解決了,二公子人很好。”


    季雲澹嗯了一聲,沒有否認,他道:“幸好今日今流在家。”


    季緒才剛回京,這兩日公務交接不必日日去刑部衙門,所以今日才能正巧趕到,季雲澹都不敢想,倘若今日季緒不在,這件事又該怎樣收尾。


    可能他不夠了解冉漾,但他足夠了解京城那些所謂富貴公卿。


    他抿住唇,原想說一句日後有什麽問題可以來找他,但思及自己不久後為期最少半年的行程,又沉默下來。


    冉漾歪著腦袋有些困惑地看著季雲澹。


    她不知道他在自責什麽。


    “這跟你沒關係,而且已經過去了。”


    “不,有關係的。”


    季雲澹沒有多解釋什麽,他沒再與冉漾提這令人掃興的糟心事,而是道:“這幾日一直在忙,忘了同你說,你娘親已經接到了,如今正在回京的路上。”


    冉漾驚喜地睜大雙眸,連聲音卻雀躍了起來:“我娘親還好嗎?”


    她因為太興奮,披在肩頭的外衫掉了一邊,季雲澹見她歡喜的模樣,眉眼也禁不住柔和幾分。


    他伸出手。


    腕骨白皙清透,手指修長,朝向冉漾垂落的外衫。


    落日的餘暉落在兩人的身上。


    冉漾身體僵硬了下,但未曾躲開。


    她呼吸很輕,乖順地坐在季雲澹麵前。


    隻差毫厘,季雲澹的指尖就能碰到她垂在手臂的衣服。


    但最後,他的動作凝滯了片刻,克製地垂下了指尖,在什麽都還未曾確定的情況下,不逾矩一絲一毫。


    好像一切都在瞬息之中,冉漾迅速抬手把自己衣服拉好,像什麽也沒發生。


    “她很好。”


    “大概再過一個半月,你就能見到她了。”


    冉漾鬆了口氣道:“謝謝你,季公子。”


    有季雲澹在,她想不管她在季家碰到什麽,日後都不會對這家人有怨懟的。


    她遲疑片刻,又問:“那季公子,你大概什麽時候啟程呢?”


    季雲澹答:“三天以後。”


    冉漾望著他清俊的臉龐,點了點頭。


    她抓緊衣袖,覺得自己應該在他走之前說點什麽。


    “我其實……”


    她猶豫著的開口,剩下半句還沒冒出來臉就又開始發熱了。


    為什麽人跟人在一起一定要經曆某一方說出自己心意,然後再確認對方是否同樣心意這個尷尬的過程呢?


    她尷尬的冒泡,季雲澹不說話,一直靜靜的等她說完,被他那麽認真地看著,她更說不出口了。


    最後她道:“我其實很感謝你。”


    “日後你若有什麽需要我幫忙的地方,盡管開口,我會的其實挺多的。”


    冉漾鬆口氣,心想還是正常點好,不說那種話,簡直舒服多了。


    季雲澹笑了出來,應了聲好。


    他又同冉漾囑咐幾句才走出房門。


    此時,金紅的太陽已完全隱入雲層,天色變得黯淡。


    初秋的涼風靜靜吹拂。


    “公子,回房嗎?”


    候在院外的小廝小心發問。


    晦暗的光影落在男人白皙的麵龐,他回頭看了眼燭火溫暖的小院,道:


    “今流回來了嗎?”


    小廝道:“二公子在書房。”


    此時正是掌燈時分。


    銜青送走前來議事的邢科給事中,在回頭時,看見了闊步走來的季雲澹。


    片刻後,季雲澹坐在了季緒對麵。


    書房內光線昏暗,年輕的男人懶散的坐在太師椅上,陰鬱俊美的臉龐完全隱在暗光裏。


    沉默中,季雲澹率先開口道:“今流,今日之事還沒謝你。”


    季緒懶得搭理他。


    季雲澹又繼續道:“冉冉她性子倔,今日若沒要到一個結果恐怕不會罷休,上次在拙州,她也是如此,執拗的很……”


    季緒道:“這就厭惡了?”


    季雲澹搖了搖頭:“我喜歡她。”


    他聲音平靜,溫和的像泉水。


    “我喜歡她,她有時堅韌的像野草,有時又讓我覺得璀璨如日光,她總那麽溫柔,但我知道,無論什麽時候,她都在強硬捍衛她心裏的公平和善良。”


    “當然,偶爾她也呆呆的。”


    “像小木頭,每每與她相處時,我都覺得心中安穩。”


    “……”


    季緒後悔問他了,他真是腦子進水了才在這裏聽季雲澹說這些廢話。


    暗色裏,他黑著臉不耐煩地打斷季雲澹:“說夠了嗎,好像沒人對你的感情生活感興趣。”


    季雲澹失笑,道:“今流,我隻是想說,季家不適合她。”


    “嗯,所以?”


    “所以在我離開的這段時日,你不能不能幫我照顧她。”


    季緒哂笑道:“我憑什麽幫你?”


    季雲澹搖了搖頭:“不憑什麽,就當是我這個做兄長的,求求你。”


    季緒靠在椅背上,黑沉沉的目光落在季雲澹身上,一邊凝視他垂眸請求他的模樣,腦中又一邊再次出現了冉漾的模樣。


    想起她眉眼盈盈,雙頰緋紅的望著他時。


    他還真的挺好奇。


    這個女人是怎麽讓季雲澹這麽神魂顛倒的,這種好奇從他頭一次發現他倆的異樣就產生,直到此刻達到頂峰。


    這還是他活到現在,頭一次對某人產生此類妄圖探尋的欲望。


    “不幫。”他說


    季雲澹垂下眼睫,道:“你會幫的。”


    “……”季緒皮笑肉不笑的道:“怎麽,你覺得我跟你一樣看上她了?”


    季雲澹蹙眉道:“別開這種玩笑。”


    “那我的好大哥,你也別太自以為是。”


    “季雲澹,你不會真的以為我仍是當初那個對你言聽計從的弟弟吧?”


    提及往事,季雲澹麵上有幾分怔然。


    事實上,時間隔的太久,他都快忘記與季緒毫無隔閡的樣子了。


    他的年少好像開始變得有些遙遠,連帶著當年那些堪稱幼稚的爭執都變得模糊。


    季緒的確長大了。


    但他仍是季緒。


    今日的請求屬實有些無理,但他必須得對冉漾負責。她是他親自接回京城的,為了讓府中人重視他,尊重她,不苛待她,他特地沒有隱藏對她的偏愛。


    但與此同時,正因他的不掩藏,又不可避免的給她帶來了新的麻煩。


    他知道她退回了那些衣物,也知道有些不幹不淨的流言,這都因他而起。


    冉漾本身是無辜的。


    而季緒,他會照顧一個無辜的人,在他目光所及之處。


    更何況,他知道季緒不會真的對他的話置若罔聞。


    就像季緒厭惡了他這麽多年,卻從未真的與他兵戈相見,他也從沒想過不認這個弟弟,甚至在某些特殊時候,他們仍會一致對外。


    兄弟這麽多年,他們這點默契還是在的。


    所以隻要季緒留心到冉漾,最起碼在他回來之前,冉漾在這個家裏,是有靠山在的。


    沉默片刻,季雲澹低聲道:“可你今天幫她了。”


    季緒渾不在意道:“我隻是按事實辦事。”


    季雲澹笑笑:“冉冉不是事事都要依賴旁人的人,今流,你隻需要按事實做事。”


    “我相信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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