橡樹村,潯城城西最大的城中村,房子擠擠挨挨地並排立著,巷口昏昏暗暗。


    上輩子,許青菱結婚之前一直生活在這裏。許家的“迅達便利超市”在路邊上,對麵就是潯城第一醫院,也因此超市根本不愁生意。


    這個點,卷簾門緊閉著,許德茂每天晚上睡在店裏。


    許青菱說到做到,找了個電話亭幫沈安吾報了警,然後就打車回來了。


    幸好是晚上,她又特意站在暗處,出租車司機沒注意她渾身上下全身都是泥,不然肯定不讓她上車。


    這兵荒馬亂的一夜總算結束了,腎上腺素褪去後的疲憊感湧上來,許青菱感覺自己走路腿都是軟的,像踩在棉花上。


    從後門繞到二樓,她們一家子平時就住在這層。晚上吳桂芬通常在樓上賓館前台隔間搭的床鋪睡,而許俊文一放假就找不到人,這會子怕是還在外頭跟同學打遊戲。


    回到家手指仍然鑽心地疼,她找東西包了包,也沒法洗頭,勉強給自己洗了個澡,把沾滿黃土泥漿的衣服扔進了洗衣機,一切都搞定後,躺下來已經早上五點了。


    自打姐姐考上京大,去外地讀書,原本姐妹倆的房間變成隻有許青菱一個人睡。吳桂芬便把雜物往她房間堆,靠牆的位置擺了一排鐵架子,上麵放著紅紅綠綠的暖水瓶、麵盆、毛巾和衛生紙,全是樓下超市賣的貨。她的房間連床都沒有,隻有床墊。


    黴味混合著各種奇奇怪怪的味道直往鼻孔裏鑽,身體挨上床墊的那一刻,許青菱幾乎就失去了意識,這一覺是從未有過的黑甜。


    她終於可以在床上睡著了。


    ……


    吳桂芬捧著一堆換下來的床單被罩下了樓,一骨腦塞進那台半自動雙缸洗衣機裏。


    一大早,301和402都退了房,髒的床單被罩換下來,得趕緊把幹淨的鋪上去。


    吳桂芬一大早就忙開了,把賓館那攤子事忙得差不多,看這屋裏滿地泥,亂七八糟無處下腳的模樣,氣不打一處來,這是又和宛家那丫頭出去野了,她忍不住衝屋裏嚷了起來:“都幾點了,還不起來!”


    屋裏許青菱腦袋昏昏沉沉的,耳邊哐哐作響,有什麽東西山動地搖的。


    這是地震了麽?她腦袋懵了一瞬,才反應過來自己在哪,用盡力氣才勉強掙開發粘的眼皮,看了眼放在地上的鬧鍾,睡了三個多小時。


    吳桂芬一大早又在外頭摔摔打打,許青菱壓著火,抬起頭衝外頭喊:“這禮拜該許俊文看店了!”


    憑什麽她天天在家看店,她弟弟天天在外頭玩?打高考結束,這半個多月都是她在家看店,也該輪到許俊文了。


    吳桂芬在外頭囔囔了什麽,她沒聽清,也懶得聽,拿被子蒙住頭,翻身繼續睡。


    這次直接一覺睡到下午一點。許青菱是被疼醒的,翻身的時候不小心壓到手指。


    十根手指個個腫得像胡蘿卜似的,她得趕緊去找村裏的伍醫生處理一下。


    許青菱從房間貨架上拿了雙嶄新的球鞋穿上,這種帶鬆緊帶的球鞋不值幾個錢,多一雙少一雙吳桂芬也不會注意到。


    想想也是,那些值錢的東西怎麽可能放在她房間?超市裏賣的那些貴重商品早都被吳桂芬鎖起來了。


    “我這從早上到現在水都沒喝一口,你倒是睡得香!”吳桂芬天不亮忙到現在,心裏搓火,嘴裏念叨個沒完:“放假了也不知道幫家裏,你爸一大早就去進貨了,我就一雙手,裏裏外外……”


    以前聽到這種話,許青菱心疼得要命,現在心裏頭一絲波瀾也沒有。她麵無表情地刷著牙。


    外頭挨著牆根的洗衣機還在哐哐作響。許家五層小樓,十幾間房間,她連張床都沒有,這台老掉牙的洗衣機放哪不好,非得挨著她睡覺的雜物間。


    她高三備考,半夜餓著肚子做功課,連塊墊肚子的餅幹都沒有。到許俊文高三的時候,方便麵和雞腿麵包成箱成箱地擱在他屋裏。


    早已經封死在記憶深處的畫麵一幕幕砸在自己眼前,聽到吳桂芬還在念叨她不懂事,許青菱的火騰地躥上來,將手裏的搪瓷缸往窗台上一撂,冷道:“我怎麽沒幫家裏?考完這幾天,我天天在家看店。許俊文天天在外頭打遊戲!有啥事就知道喊我,許俊文他沒長手?!”


    一向聽話懂事的閨女竟然跟自己當麵頂起嘴來了,吳桂芬僵在那兒說不出話來。


    這幾天錄取結果出來,閨女上了潯大美術學院的專科,吳桂芬和老公商量了,二女兒不是讀書的料,花幾萬塊上個大專,實在不合算,不如早點出來工作。家裏這麽一攤子生意需要人搭把手。


    因為這事,二女兒這幾天都在生悶氣。


    吳桂芬回過味來:“一大早你衝我撒什麽氣!你弟那德性能搞好衛生嗎?!這麽大的姑娘,你倒是一點不嫌丟人,你看看這家裏還有能下腳的地方……”


    許青菱不耐煩地打斷她:“許俊文什麽德性還不是你慣出來的!”


    吳桂芬被女兒噎得臉上一陣青一陣白,想到她放假這幾天確實一直在看店,口氣不自覺地軟了:“你這孩子一大早是吃了槍子?!這不想幹那不想幹,你就是想累死我!”


    許青菱不理她,對著鏡子開始梳頭發。鏡子裏的女孩雙頰紅撲撲的,眼眸裏全是不設防的單純.


    原來自己年輕的時候是這麽一幅模樣,許青菱呆呆地看著那雙眼,半晌回過神來,轉過頭對中吳桂芬冷笑道:“我心疼你們,你們心疼我麽!許俊文沒考上高中,你們花錢給他買進一中。我現在考上了,你們不讓我去讀!還口口聲聲說你們不重男輕女,騙誰呢!你們不讓我讀大學也行,以後許俊文也別想讀了!”


    頭一回被女兒當麵指著說“重男輕女”,吳桂芬氣得嘴唇直哆嗦,臉色發青地看著女兒頭也不回地下了樓。


    ……


    許青菱沒去馬路對麵的大醫院,而是直接去了伍醫生的診所。橡樹村的人都這樣,平時有個頭疼腦熱習慣找家門口診所大夫看。


    伍醫生揭開她手指上纏的紗布一看,嚇了一跳:“你這是幹啥了,手指傷成這樣?”


    許青菱隻能謊稱自己掉進坑裏摔了一跤。伍醫生舉著鑷子,一臉狐疑,什麽樣的坑也不可能摔成這樣啊?


    問了幾遍看她不說,也就不再問了。給她清洗了一下傷口,上了藥,重新包紮了一下。


    看她疼得厲害,伍醫生給她開了些止疼藥片。


    從診所出來,門口剛才還坐滿人的長凳空蕩蕩的。明晃晃的日頭曬得人眩暈,許青菱眯著眼睛,迎麵撞上一個中年男人。


    “宛老師。”


    宛樹鵬右眼腫得老高,一大塊烏青,看到許青菱,捂著眼角訕笑:“青菱啊,聽宛月說你考上了潯大的專科啊,你什麽打算啊?是複讀還是去上大學?”


    宛樹鵬是宛月的父親,也是她們初中時的語文老師。


    許青菱假裝沒看到他眼角的烏青:“我打算上大學了。”


    宛樹鵬咧嘴笑了:“潯大專科有什麽好讀的?宛月考上潯大本科,我都打算讓她複讀一年,然後考滬市的大學。你不如跟宛月一起去江科複讀,學費一分錢不用,還發獎金!”


    江科是去年新成立的私立中學,正在全市招複讀生,給的獎金十分豐厚。像宛月那樣考上本科的去複讀給5萬,上了專科線的去複讀也有1萬。


    聽到和前世一模一樣的話語,許青菱隻笑笑:“我又不是讀書的料,不像宛月那麽會讀書,有個專科念已經很滿意了。”


    這話聽得宛樹鵬極舒坦,眼角的烏青都沒那麽疼了,一臉自得的笑:“我們家宛月確實讀書上有天份。”


    隻要去江科複讀,簽下協議就能拿5萬塊錢。一年後,直接考滬市的大學,兩全齊美,多好!


    宛樹鵬自然不會承認自己是衝著錢去的:“宛月要是能在滬市讀書,以後直接留在那多好,說不定到時候像你姐姐一樣出息!”


    上輩子宛樹鵬在外頭做生意虧得精光,還欠下賭債,逼著宛月去複讀,拿那5萬塊的獎金。宛月自然不肯,她想上大學,可惜上頭有個姐姐在讀大學,下頭還有個讀高一的妹妹,家裏哪來的錢給她念大學呢?


    晚上宛月拉著她一起去落星河。宛月哭,她也陪著她哭。


    兩人都是橡樹村的,從小一起長大。宛月漂亮,學習好,方方麵麵都很優秀,在學校裏很多男生都喜歡她。


    沈欒應該很早就喜歡宛月了,少年時期念念不忘的白月光,才是人到中年捂在胸口輕易不肯示人的朱砂痣。


    那天晚上,看宛月哭得那可憐,許青菱下定決心,早點出去上班。


    “宛月,你去讀書吧。我可以賺錢供你讀!”


    宛月凝著淚眼看著她。許青菱以為她不信:“我說真的,我吃住在家裏,花不少幾個錢。錢都可以攢下來給你交學費。”


    那時候,她把宛月當成是她少女時代最好的朋友。她是真的想幫宛月。


    沒過幾天,宛月突然來到店裏,告訴她,有人願意出錢給她念書。


    後來她才知道,宛月做了魏東來的女朋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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