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們耐著性子等,似乎等了很久很久,不住地在雪地上跺腳,好讓腳暖和一點。末了,終於聽到裏麵踢裏趿拉的腳步聲,緩緩由遠而近,來到門邊。這聲音,正如鼴鼠對河鼠說的,像是有人趿著氈子拖鞋走路,鞋太大,而且破舊。鼴鼠很聰明,他說的絲毫不差,事實正是這樣。


    裏麵響起了拉門栓的聲音,門開了幾吋寬的一條縫,剛夠露出一隻長長的嘴,一雙睡意惺鬆並眨巴著的眼睛。


    “哼,下回要是再碰上這事,”一個沙啞的懷疑的聲音說,“我可真要生氣了。這是誰呀?深更半夜,這種天氣,吵醒別人的覺?說話呀!”


    “獾呀,”河鼠喊道,“求求你,讓我們進去吧。是我呀,河鼠,還有我的朋友鼴鼠,我們兩個在雪地裏迷了路。”


    “怎麽,鼠兒,親愛的小夥子!”獾喊道,整個換了個聲調。“快進來,你們倆。哎呀,你們一定是凍壞了。真糟糕!在雪地裏迷了路!而且是在深更半夜的野林裏!快請進來吧。”


    兩隻動物急著要擠進門去,互相絆倒了,聽到背後大門關上的聲音,都感到無比快慰。


    獾穿著一件長長的晨衣,腳上趿的拖鞋,果然十分破舊。他爪子裏擎著一個扁平的燭台,大概在他們敲門時,正要回臥室睡覺。他親切地低頭看著他們,拍拍他倆的腦袋。“這樣的夜晚,不是小動物們該出門的時候,”他慈愛地說,“鼠兒,恐怕你又在玩什麽鬼把戲了吧。跟我來,上廚房。那兒有一爐好火,還有晚餐,應有盡有。”


    獾舉著蠟燭,踢裏趿拉走在前麵,他倆緊隨在後,互相會心地觸觸胳臂肘,表示有好事將臨,走進了一條長長的幽暗的破敗不堪的過道,來到一間中央大廳模樣的房間。從這裏,可以看到另一些隧道,是樹枝狀分岔出去,顯得幽深神秘,望不到盡頭。不過大廳裏也有許多門——厚重的橡木門,看起來很安逸。獾推開了其中的一扇門,霎時間,他們發現自己來到了一間爐火通紅暖意融融的大廚房。


    地板是紅磚鋪的,已經踩得很舊,寬大的壁爐裏,燃著木柴,兩副很可愛的爐邊,深深固定在牆裏,冷風絕不會倒刮進來。壁爐兩邊,麵對麵擺著一對高背長凳,是專為喜好圍爐長談的客人準備的。廚房正中,立著一張架在支架上不曾上漆的木板長桌,兩邊擺著長凳。餐桌的一端,一張扶手椅已推回原位,桌上還攤著獾先生吃剩的晚餐,飯菜平常,但很豐盛。廚房的一端,櫃櫥上擺著一摞摞一塵不染的盤碟,衝人眨著眼;頭上的椽子上麵,吊掛著一隻隻火腿,一捆捆幹菜,一兜兜蔥頭,一筐筐雞蛋。這地方,很適合凱旋歸來的英雄們歡聚飲宴;疲勞的莊稼漢好幾十人圍坐桌旁,開懷暢飲,放聲高歌,來歡慶豐收;而富有雅興的二三好友也可以隨便坐坐,舒心愜意地吃喝、抽煙、聊天。赭紅的磚地,朝著煙霧繚繞的天花板微笑;使用日久磨得鋥亮的橡木長凳,愉快地互相對視;食櫥上的盤碟,衝著碗架上的鍋盆咧嘴大笑;而那爐歡暢的柴火,閃爍跳躍,把自己的光一視同仁地照亮了屋裏所有的東西。


    和善的獾把他倆推到一張高背長凳上坐下,讓他們向火,又叫他們脫下濕衣濕靴。他給他們拿來晨衣和拖鞋,並且親自用溫水給鼴鼠洗小腿,用膠布貼住傷口,直到小腿變得完好如初。在光和熱的懷抱裏,他們終於感到幹爽暖和了。他們把疲乏的腿高高伸在前麵,聽著背後的餐桌上杯盤誘人的丁當聲,這兩隻飽受暴風雪襲擊的動物,現在穩坐在安全的避風港。他們剛剛擺脫的又冷又沒出路的野林,仿佛已經離他們老遠老遠,他們遭受的種種磨難,似乎都成了一個幾乎忘掉的夢。


    等他們完全烘幹了,獾就請他們去餐桌吃飯,他已為他們備好了一頓美餐。他們早就饑腸轆轆了,可是看到晚飯真的擺在麵前時,卻不知從哪下手,因為樣樣食物都叫人饞涎欲滴,吃了這樣,不知別樣會不會乖乖地等著他們去光顧。好半晌,談話是根本顧不上了。等到談話慢慢開始時,又因為嘴裏塞滿了食物,說起話來也怪為難的。好在獾對這類事毫不介意,也不注意他們是否把胳臂肘撐在桌上,或者是不是幾張嘴同時說話。他自己既不參與社交生活,也就形成了一個觀念,認為這類事無足輕重。(當然,我們知道他的看法不對,太狹隘了;因為這類事還是必要的,不過要解釋清楚為什麽重要,太費時間了。)他坐在桌首一張扶手椅上,聽兩隻動物談他們的遭遇,不時嚴肅地點點頭。不管他們講什麽,他都不露出詫異或震驚的神色,也從不說“我關照過你們”,或者“我一直都這麽說的”,或者指出他們本該幹什麽,不該幹什麽。鼴鼠對他很抱好感。


    晚飯終於吃完了,每隻動物現在都感到肚子飽飽的,又十分安全,不必懼怕任何人或任何事,於是他們圍坐在紅光熠熠的一大爐柴火餘燼旁,心想,這麽晚的時光,吃得這麽飽,這麽無拘無束地坐著,多麽開心啊。他們泛泛地閑聊了一陣以後,獾便親切地說:“好吧,給我說說你們那邊的新聞吧。老蟾怎樣啦?”


    “唉,越來越糟啦,”河鼠心情沉重地說。鼴鼠這時蜷縮在高背凳上,烤著火,把腳後跟翹得比頭還高,也竭力做出悲傷的樣子。“就在上星期,又出了一次車禍,而且撞得很重。你瞧,他硬要親自開車,可他又特無能。要是雇一個正經、穩重、訓練有素的動物為他開車,付給高薪,把一切交給他,那就什麽問題也沒有了。可他偏不,他自以為是個天生的、無師自通的好駕駛員,這麽一來,車禍就接連不斷了。”


    “有多少回?”獾陰鬱地問。


    “你是說——出的車禍,還是買的車?”河鼠問。“噢,對蟾蜍來說,反正都是一回事。這已是第七回了。至於另外的——你見過他那間車庫吧?哼,全堆滿了——半點也不誇張,一直堆到天花板——全是汽車碎片,沒有一塊有你的帽子大!這就是另外那六次的歸宿——如果算得上是歸宿。”


    “他住醫院就住過三次,”鼴鼠插嘴說;“至於他不得不付的罰款嘛,想起來都叫人害怕。”


    “是啊,這是麻煩的一個方麵,”河鼠接著說。“蟾蜍有錢,這我們都知道;可他並不是百萬富翁呀。說到駕駛汽車的技術,他簡直蹩腳透了,開起車來根本不顧法律和規則。他早晚不是送命就是破產——二者必居其一。獾呀!咱們是他的朋友,該不該拉他一把?”


    獾苦苦思索了一陣,最後他嚴肅地說:“是這樣,你們當然知道,目前,我是愛莫能助呀!”


    兩位朋友都同意他的話,因為他們理解他的苦衷。按照動物界的規矩,在冬閑季節,不能指望任何動物去做任何費勁的或者英勇的舉動,哪怕隻是比較活躍的舉動。所有的動物都昏昏欲睡,有的真的在睡。所有的動物,多多少少都由於氣候的關係,呆在家裏,閉門不出。在前一段時間,所有的動物全身的肌肉都繃得緊緊的,體力都耗費到極度。所以,經過前一段日日夜夜的辛勤勞動後,所有的動物都歇了下來。


    “就這樣吧!”獾說。“不過,等到新的一年開始,黑夜變短的時候,人到半夜就躺不住了,盼望天一亮就起來活動,到那時就可以——你們明白的!”


    兩隻動物嚴肅地點點頭。他們明白!


    “好,到那時候,”獾接著說,“咱們——就是說,你和我,還有我們的朋友鼴鼠——咱們要對蟾蜍嚴加管束。不許他胡鬧。要讓他恢複理性,必要的話,要對他施行強製。咱們要使他變成一隻明智的蟾蜍。咱們要——喂,河鼠,你睡著了!”


    “沒有的事!”河鼠猛地打了個哆嗦,醒來了。


    “打吃過晚飯,他都睡過兩三次啦,”鼴鼠笑著說。他自己卻挺清醒,甚至挺精神,雖然他也不明白為什麽會這樣。當然,這是因為,他原本就是一隻地下生地下長的動物,獾的住宅的位置正合他心意,所以他感到舒適自在。而河鼠呢,他夜夜都睡在敞開窗戶的臥室裏,窗外就是一條微風習習的河,自然會覺得這裏的空氣靜止而憋悶囉。


    “好吧,是該上床睡覺的時候了,”獾說,起身拿起平底燭台。“你們二位跟我來,我領你們去你們的房間。明天早上不必急著起床——早餐時間任憑自便。”


    他領著兩隻動物來到一間長長的房間,一半像臥室,一半像貯藏室。獾的過冬貯備,確實隨處可見,占據了半間屋——一堆堆的蘋果、蘿卜、土豆,一筐筐的幹果,一罐罐的蜂蜜;可是另半間地板上,擺著兩張潔白的小床,看上去很柔軟很招人喜歡。床上鋪著的被褥雖然粗糙,卻很幹淨,聞著有股可愛的熏衣草香味。隻用半分鍾,鼴鼠和河鼠就甩掉身上的衣服,一骨碌鑽進被子,感到無比快樂和滿意。


    遵照關懷備至的獾的囑咐,兩隻困乏的動物第二天很晚才下樓去吃早飯。他們看到,爐裏已經升起明燦燦的火,有兩隻小刺蝟正坐在餐桌旁的板凳上,就著木碗吃麥片粥。一見他們進來,刺蝟立刻放下匙子,站起來,恭恭敬敬向他們深鞠一躬。


    “行啦,坐下,坐下,”河鼠高興地說,“接著吃你們的粥吧。你們兩位小家夥是打哪來的?雪地裏迷了路,是不是?”


    “是的,先生,”年紀大些的那隻刺蝟恭敬地說。“俺和這個小比利,正尋路去上學——媽非要我們去上學,說天氣向來是這樣——自然,我們迷了路,先生。比利他年紀小,膽兒小,他害怕,哭了。末末了,我們碰巧來到獾先生家的後門,就壯著膽子敲門,先生,因為誰都知道,獾先生他是一位好心腸的先生——”


    “這我明白,”河鼠邊說邊給自己切下幾片鹹肉,同時,鼴鼠往平底鍋裏打下幾隻雞蛋。“外麵天氣怎麽樣了?你不用老管我叫‘先生’‘先生’的。”河鼠又說。


    “噢,糟透了,先生,雪深得要命,”刺蝟說。“像你們這樣的大人先生,今兒個可出不了門兒。”


    “獾先生上哪去了?”鼴鼠問,他正在爐火上溫咖啡。


    “老爺他上書房去了,先生,”刺蝟回答說,“他說他今兒上午特忙,不要人打攪他。”


    這個解釋,在場的每一位自然都心領神會。事實上,就像我們前麵提到過的,一年當中你有半年過著極度緊張活躍的生活,而另外半年處在半睡或全睡的狀態,在後一段時間裏,如果家裏來了客人,或者有事需要辦理,你總不好老是推說自己犯困吧。這樣的解釋說多了,會叫人厭煩。幾隻動物都明白,獾飽飽地吃過一頓早飯以後,回到書房,就會倒在一張扶手椅上,雙腿架在另一張扶手椅上,臉上蓋著條紅手帕,忙他在這個季節照例要“忙”的事去了。


    前門的門鈴大響,河鼠正嚼著抹黃油的烤麵包片,滿嘴流油,就派那個小一點的刺蝟比利去看是誰來了。廳裏一陣跺腳聲,比利回來了,後麵跟著水獺。水獺撲到河鼠身上,摟住他,大聲向他問好。


    “走開!”河鼠嘴裏塞得滿滿的,忙不迭地亂喊。


    “我就知道,準能在這兒找到你們的,”水獺興高采烈地說。“今天我一早去河邊,那兒的人正驚慌萬狀哩。他們說,河鼠整宿沒在家,鼴鼠也是——準是發生了什麽可怕的事。自然,大雪把你們的腳印全蓋上了。可我知道,人們遇到麻煩時,十有八九要來找獾,或者,獾也總會了解些情況,所以我就穿過野林,穿過雪地,直奔這兒來了。哎呀呀,天氣可好啦!過雪地時,紅太陽剛剛升起,照在黑黝黝的樹幹上。我在靜悄悄的林子裏走著,時不時,一大團雪從樹枝上滑落下來,噗的一聲,嚇我一跳,趕忙跳開,找個地方躲起來。一夜之間,忽然冒出那麽多的雪城、雪洞,還有雪橋、雪台和雪牆——要依我,真想跟它們一連玩上幾個鍾頭。許多地方,粗大的樹枝被積雪壓斷了,知更鳥在上麵蹦蹦跳跳,神氣活現,好像那是他們幹的。一行大雁,串成一條零亂的線,在高高的灰色天空裏掠過頭頂。幾隻烏鴉在樹梢上盤旋,巡視了一遭,又帶著不屑一顧的神情,拍著翅膀飛回家去了。可我就是沒遇上一隻頭腦清醒的動物。好向他打聽消息。大約走過林子的一半時,我遇上一隻兔子,坐在樹樁上,正用爪子洗他那張傻裏傻氣的臉。我悄悄溜到他背後,把一隻前爪重重地搭在他肩上,這下可把他嚇掉了魂。我隻好在他腦瓜上拍打兩下,才使他稍稍清醒過來。我終於從他嘴裏掏出話來,他說,他們有人昨夜在野林裏瞅見鼴鼠來著。他說,兔子洞裏,大夥兒都七嘴八舌議論,說河鼠的好朋友鼴鼠遇上麻煩啦。說他迷了路,他們全都出來追逐他,攆得他團團轉。‘那他們幹嗎不幫他一手?’我問。‘老天爺也許沒賞你們一副好腦子,可你們有成百成千,個個長得膘肥體壯,肥得像奶油,你們的洞穴四通八達,滿可以領他進洞,讓他安全舒適地住下,至少可以試一試嘛。’‘什麽,我們?’他隻是說,‘幫助他?我們這群兔子?’我隻好又給了他一記耳光,扔下他走了。沒有別的辦法。不過我好歹還是從他那兒得到了一點消息。要是我當時再遇上一隻兔子,說不定還能多打聽到什麽——起碼還能多給他們一點教訓。”


    “那你一丁點兒也不——呃——不緊張嗎?”鼴鼠問。提起野林,昨天的恐怖又襲上心頭。


    “緊張?”水獺大笑,露出一口閃亮堅實的白牙。“他們哪個敢碰我一碰,我就叫他吃不了兜著走!鼴鼠,好小夥,給我煎幾片火腿吧,我可餓壞了。我還有許多話要跟河鼠講。好久好久沒見到他了。”


    和氣的鼴鼠切了幾片火腿,吩咐刺蝟去煎,自己又回來光顧他的早飯。水獺和河鼠兩隻腦袋湊在一堆,卿卿喳喳,起勁地談著他們那條河上的老話,談起來就像那滔滔不絕的河水,沒有個盡頭。


    一盤煎火腿剛掃蕩一空,盤子又送回去再添。這時獾進來了,打著嗬欠,揉著眼睛,簡單地向每個人問好。“到吃午飯的時候了,留下和我們一道吃吧。早晨這麽冷,你準是餓了吧。”


    “可不!”水獺回答,衝鼴鼠擠了擠眼。“看到兩隻饞嘴的小刺蝟一個勁往肚裏填煎火腿,真叫我餓得慌。”


    兩隻刺蝟,早上吃過麥片粥,就忙著煎炸,現在又覺得餓了。他們怯生生地抬頭望著獾先生,不好意思開口。


    “得啦,你們兩個小家夥回去找媽媽吧,”獾慈祥地說。“我派人送送你們,給你們帶路。我敢說,你們今天用不著吃午飯了。”


    他給了他們每人一枚六便士銅錢,拍了拍他們的腦袋。他們必恭必敬揮著帽子,行著軍禮,走了。


    跟著,他們都坐下來吃午飯。鼴鼠發現,他被安排挨著獾先生坐,而那兩位還在一門心思聊他們的河邊閑話,於是乘機對獾表示,他在這兒感到多麽舒適,多麽自在。“一旦回到地下,”他說,“你心裏就踏實了,什麽事也不會落在你頭上,什麽東西也不會撲到你身上。你完完全全成了自己的主人,不必跟什麽人商量合計,也不必管他們說些什麽。地麵上一切照常,隻管由它去,不必替它們操心。要是你樂意,你就上去,它們都在那兒等著你哪。”


    獾隻衝他愉快地微微一笑。“這正是我要說的,”他回答。“除了在地下,哪兒也不會有安全,不會有太平和清靜。再說,要是你的想法變了,需要擴充一下地盤,那麽,隻消挖一挖,掘一掘,就全齊啦!要是你嫌房子太大,就堵上一兩眼洞,又都齊啦!沒有建築工人,沒有小販的吵鬧,沒有人爬在牆頭窺探你的動靜,指指點點,說三道四,尤其是,不會受天氣的於擾。瞧瞧河鼠吧,河水上漲一兩呎,他就得搬家,另租房子住,既不舒服,又不方便,租金還貴得嚇人。再說蟾蜍吧。蟾官嘛,我倒沒得說的,就房子來說,它在這一帶是數一數二的,可萬一起了火——蟾蜍上哪去?萬一屋瓦給大風刮掉了,或者屋牆倒塌了,裂了縫,或者窗玻璃打破了——蟾蜍上哪去?要是屋裏灌冷風——我是最討厭冷風的——蟾蜍怎麽辦?不。上地麵,到外麵去遊遊逛逛,弄回些過日子的東西,固然不錯,可最終還得回到地下來——這就是我對家的觀念!”


    鼴鼠打心眼兒裏讚同他的看法,因此獾對他很有好感。“吃過午飯,”他說,“我領你各處轉轉,參觀參觀寒舍。你一定會喜歡這地方的。你懂得住宅建築應該是個啥樣子,你懂。”


    午飯過後,當那兩位坐到爐前,就鱔魚這個話題激烈地爭論起來時,獾便點起一盞燈籠,叫鼴鼠跟隨他走。穿過大廳,他們來到一條主隧道。燈籠搖曳的光,隱隱照出兩邊大大小小的房間,有的隻是些小儲藏間,有的則寬大氣派,有如蟾宮的宴會廳。一條垂直交叉的狹窄通道,把他們引向另一條長廊,這裏,同樣的情況重又出現。整個建築規模龐大,枝杈紛繁,幽暗的通路很長很長,儲藏室的穹頂很堅實,存滿了各種東西。處處是泥水結構、廊柱、拱門、路麵——一切一切,看得鼴鼠眼花繚亂。“我的天!”最後他說,“你怎麽有時間精力幹這許多事?實在令人驚訝!”


    “如果這都是我幹的,”獾淡淡地說,“那倒真是令人驚訝。可事實上,我什麽也沒幹——我隻不過依我的需要,清掃了通道和居室罷了。這類洞穴,周圍一帶還有多處。我知道,你聽不明白,讓我給你解釋。事情是這樣的:很久以前,就在這片野林覆蓋的地麵上,有過一座城池——人類的城池。他們就在我們站著的這地方居住,走路,睡覺,辦事。他們在這裏設馬廄,擺宴席,從這裏騎馬出發去打仗,或者趕車去做生意。他們是個強大的民族,很富有,很善長建築。他們蓋的房屋經久耐用,因為他們以為,他們的城市是永存不滅的。


    “那後來,他們全都怎麽樣了?”鼴鼠問。


    “誰知道呢?”獾說。“人們來了,繁榮興旺了一陣子,大興土木——過後又離開了。他們照例總是這樣來來去去。可我們始終留下不走。聽說,在那座城池出現很久很久以前,這兒就有獾。如今呢,這兒還是有獾。我們是一批長住的動物。我們也許會遷出一段時間,可我們總是耐心等待,過後又遷回來了。永遠是這樣。”


    “唔,那些人類終於離開以後又怎樣呢?”鼴鼠問。


    “他們離開以後,”獾接著說,“一年又一年,狂風暴雨不停地侵蝕這地方,我們獾說不定也推波助瀾,誰知道呢?於是這城池就往下陷,陷,陷,一點一點地坍塌了,夷平了,消失了。然後,又一點一點往上長,長,長,種子長成樹苗,樹苗長成大樹,荊棘和羊齒植物也來湊熱鬧。腐植土積厚了又流失了;冬天漲潮時溪流裹帶著泥沙,淤積起來,覆蓋了地麵。久而久之,我們的家園又一次準備好了,於是我們搬了進來。在我們頭上的地麵上,同樣的情況也在發生。各種動物來了,看上了這塊地方,也安居下來,繁衍興旺。動物們從不為過去的事操心,他們太忙了。這地方丘陵起伏,布滿了洞穴;這倒也有好處。將來,說不定人類又會搬進來,住一段時間,這是很可能的事,不過動物們也不為將來的事操心。野林現在已經住滿了動物,他們照例總是有好有壞,也有不好不壞的——我不提他們的名。世界原是由各色各樣的生靈構成的嘛。我想,你現在對他們多少也有些了解吧。”


    “正是。”鼴鼠說,微微打了個寒顫。


    “得啦,得啦,”獾拍拍他的肩頭說,“你這是頭回接觸他們。其實,他們也並不真那麽壞;咱們活,也讓別人活嘛。不過,我明天要給他們打個招呼,那樣,你以後就不會再遇到麻煩了。在這個地區,但凡是我的朋友,都可以暢行無阻,要不然,我就要查明原因何在!”


    他們又回到廚房時,隻見河鼠正焦躁不安地來回踱步。地下的空氣壓迫他,使他神經緊張,他像是真的擔心,要是再不回去照看那條河,河就會跑掉似的。他穿上外套,把一排手槍插在腰帶上。“來吧,鼴鼠,”他一見鼴鼠和獾,就急切地說,“咱們得趁白天的時光回去。不能在野林裏再過一夜了。”


    “這不成問題,親愛的朋友,“水獺說。“我陪你們一道走。我就是蒙上眼睛,也認得出每一條路。要是有哪個家夥欠揍,看我不好好揍他一頓。”


    “河鼠,你不必煩惱,”獾平靜地說。“我的通道比你想象的要長得多。我還有許多避難孔,從幾個方向通往樹林的邊緣,隻是我不願讓外人知道就是了。你真要走的話,你們可以抄一條近道。眼下,盡管安下心來,再坐一會兒。”


    然而,河鼠還是急著要回去照看他的河,於是獾又打起燈籠,在前麵領路,穿過一條曲曲彎彎的隧道,洞裏潮濕氣悶,滴著水,一部分有穹頂,一部分是從堅硬的岩石裏鑿開的。走了很累人的一段長路,似乎有好幾裏長,末了,透過懸在隧道出口處雜亂的草木,終於看到了零碎的天光。獾向他們匆匆道了別,快快地把他們推出洞口,然後用藤蔓、斷枝、枯葉把洞口隱蔽好,盡可能不露痕跡,就轉身回去了。


    他們發現自己已站在野林的邊邊上。後麵,岩石、荊棘、樹根,雜亂無章地互相堆砌纏繞,前麵,是一望無際的寧靜的田野,被雪地襯得黑黝黝的一行行樹籬,鑲著田野的邊。再往前,就見那條老河在閃閃發光,冬天的太陽紅彤彤的,低懸在天邊。水獺熟悉所有的小道,他負責帶領他們走一條直線,來到遠處的一個柵欄門。他們在那兒歇了歇腳,回頭眺望,隻見那座龐然大物的野林,密密層層,嚴嚴實實,陰陰森森,嵌在一望無際的白色原野當中,顯得好怕人。他們不約而同掉轉身來,急忙趕路回家,奔向爐火和火光映照下熟悉的東西,奔向窗外那條歡唱的河。他們熟悉那條河的種種脾性,他們信賴它,因為它絕不會做出使他們驚恐的怪異行徑。


    鼴鼠匆匆趕路,急切巴望著到家,回到他熟悉和喜愛的事物中去。這時,他才清楚地看到,他原是一隻屬於耕地和樹籬的動物,與他息息相關的是犁溝,是他常來常往的牧場,是他在暮色留連忘返的樹夾道,是人們培植的花園草坪。至於嚴酷的環境,頑強的忍受,或者同狂暴的大自然進行的貨真價實的衝突較量,讓別的動物去承受吧。他必須放聰明些,老老實實廝守著他的樂土。那是他祖祖輩輩繁衍生息的所在,那裏也自有它的種種探險奇遇,足夠他消遣解悶一輩子的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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