紅日淡,綠煙晴,流鶯兩三聲。


    自從棲霞山中回來這蘇南府,徐溪月心情難得大好。


    她下山時,師傅曾與她說過,是非名利渾如夢,正眼觀時一瞬間。


    徐溪月覺得,世間的事確實如師傅所言,是非名利都不過是一場夢,正眼去看不過彈指一瞬。


    可便是這彈指一瞬,尋常人又該如何放下?


    就比如她那臥榻在床的父親,賣了一輩子藥,如今病重,尋常那些珍貴的藥石也起不到多大的作用。


    可哪怕病重,她這位一介白身起家的父親,終究無法割舍下他打下的家業。


    也許是因為,他這一輩子,便隻有這番成就,是非名利如夢,他也不願在夢中醒來。


    正因如此,徐溪月才會特意下山,特意挑起徐家的擔子,然後被這世俗的苟且壓得喘不過氣了。


    唯獨今日,徐家呈上去的佛甲、奇楠葉、金盞燈絲三種藥材在鬆槐軍的軍需帳中得了甲品上的評級,徐溪月終於放鬆了許多。


    她今日再看這春日,隻覺得蘇南府已經風和日暖,清水湖的冰層慢慢融化,柳芽發出新枝,燕子銜泥築巢,令她覺得生機盎然。


    徐溪月就在這難得的雀躍中,去了岐黃街,敲響了陳執安的院門。


    因為連番幾次的拒絕,新桐向來有些討厭陳執安,可唯獨今日,新桐就站在徐溪月身後,手中還捧著兩件禮物,仔細以待。


    陳執安開了門,新桐哪怕手裏提著重物,也仍然盡力朝著陳執安鞠躬問好。


    徐溪月看著麵色尋常,並無半分倨傲的陳執安道:“陳公子,可曾吃了?”


    陳執安笑道:“你們來的不是時候,今日我吃的早一些,你們不曾趕上午飯。”


    徐溪月一愣,連忙搖頭:“我們並非是來蹭飯的,我特意午飯時候前來,是想請陳公子吃飯,我已經在東豐街上的小南國定了位子……”


    “小南國?”陳執安眯著眼睛問道:“便是那吃一頓飯要十幾兩銀子的小南國?”


    徐溪月對於酒樓價格並不清楚,她轉頭看向身後的新桐。


    新桐連忙點頭道:“小南國確實要貴上一些,若是點些好的,十幾兩銀子確實要的。”


    “隻可惜我吃過了。”陳執安將二人請了進來:“否則一定要去看一看十幾兩銀子一頓飯的酒樓,究竟長什麽樣子。”


    跟在自家小姐身後的新桐暗中撇了撇嘴。


    前些日子吃了陳執安一頓炒鴨子加兩個素菜一碗麵,她還留了五兩銀子呢。


    算起來,在陳執安家裏吃的那一頓,比小南國還要更貴。


    “昨日……還要謝過陳公子。”


    徐溪月道:“我也不知該如何謝過公子,便拿來了兩樣禮物。”


    新桐立刻上前一步,遞上手中兩個盒子,介紹道:


    “一樣是月羨雪芽,明月州出產的貢茶,每年隻得十餘斤,絕大多數都送到了京城,隻這二兩,還是老爺想要去京城求人,可以高價得來。”


    “隻可惜後來老爺病重,未能成行,倒是省下了這二兩月羨雪芽。”


    “另外一樣則是北離出產的名酒,叫做不羨造化,據說飲下此酒,如在雲端,不羨造化真人……”


    新桐仔細介紹了許久。


    陳執安聽了許久,卻忽然說道:“這兩樣禮物是徐小姐準備的?”


    徐溪月沉默幾息,終於道:“我對這些名貴茶酒其實並不了解,這兩樣禮物都是我父親親自準備,說是一為道謝,二為致歉,他已經責罰過我那堂兄了。”


    陳執安哈哈一笑,道:“我隻是受人所托,徐小姐倒是不必如此。”


    “受人所托?”徐溪月注視著陳執安,眼中帶著探詢。


    陳執安麵不改色,道:“有人托我帶那三樣種子給徐家小姐,往後一月之內,他還會陸續準備各一百枚種子,共計三百枚種子給徐家,而他需要一些藥材。”


    徐溪月眨了眨眼睛。


    距離供應新的藥材還有半年時間,佛甲、奇楠葉都是極快就能成長成熟的藥材,又是多株藥材,有一百枚種子,再加上用藥液催熟,足夠培育出許多來。


    唯獨燈盞金絲,生長周期長達一季,隻有一百枚種子,到時候是怕不夠供應。


    “而且……此人是誰?”徐溪月心中想著,旋即她看到陳執安如常的麵色,又覺得此事有些奇怪。


    可她並不多問,反而道:“不知那位高人需要什麽藥材?”


    陳執安毫不客氣,從袖中拿出了一張草紙。


    徐溪月接過草紙,認真看去,麵色忽然有些變化。


    “水君子、大芝黃精、白蛇果、峨山虎骨、盤龍四葉枝、冬不見、妖骨琥珀、皇蠶初絲……”


    這一樣樣藥材的名字被整整齊齊寫在那張紙上,徐溪月仔細讀過一遍,都不由深吸一口氣。


    “這些藥材……倒是頗為珍貴。”


    “徐家……找不到嗎?”


    “找得到,我若沒有記錯,其中有五六樣我徐家庫房中就有,其餘的難找些,不過恰好周遭五六州府的藥材世家都在蘇南府,我請人互通一下有無,找齊其實不難。”


    徐溪月看著紙上的藥材名字,答應下來:“最多七日,徐家自然會找齊這些藥材。”


    “七日時間倒是正好。”陳執安心裏十分滿意。


    “陳公子還需要些什麽?”徐溪月再度開口詢問:“往後公子倘若需要藥材,知會我一聲便可,徐家力所能及,一定為公子找來。”


    陳執安並沒有推脫。


    他知道這一次軍需藥約對於徐家而言,實在太過重要,幾乎關乎徐家的生死。


    陳執安送上那三枚新的種子,就等同於救下了徐家往後的生意,哪怕是要的再狠些,徐家也斷無拒絕的道理。


    可他依然裝了裝樣子,點頭道:“往後托我送藥之人倘若需要,我再與徐小姐說。”


    陳執安自覺現在的修為稱不上高深,人心難測,不得不防備一些,營造一個莫須有的高人,哪怕徐家真有歹意,也總要忌憚一二。


    新桐偷眼看著眼前這看似平凡的少年,心裏有些羨慕陳執安能夠認識這樣的高人。


    徐溪月沉默幾息時間,忽然道:“陳公子,之前連日叨擾,是徐家失禮。”


    陳執安知道徐溪月說的是拋繡球的事,他隨意搖頭道:“徐家是高門大戶,徐小姐理應尋一個良配,何必用繡球招親這樣的法子?那日我並非有意接繡球,而我也不過是一介市井人家,不配徐家的門楣。”


    “一介市井人家?”徐溪月左右看了看這小院,院子打理的井井有條,如雪的梨花還未敗去。


    除去這院裏幹淨一些,確實像是普通人家。


    可是……陳執安真就是一介市井人家嗎?


    徐溪月心中這般想著。


    恰在此時,陳執安有些好奇的問道:“我聽說徐小姐原本在棲霞山上修行,又聽說棲霞山上有一位仙人,不知是真是假?”


    徐溪月點頭:“倒不是一尊真仙人,隻因她早年降服了一條為禍棲霞山的惡龍,惡龍每日在棲霞山上吞雲吐霧,將棲霞山弄得雲霧繚繞,如若仙境一般。


    日子久了,雲霧中的草廬就成了仙家草廬,草廬中的人物就傳成了仙人了。”


    “天下被傳為仙人的,可不止這麽一位,羅浮海的五雷君、兩座無留山上的大真人,甚至我大虞的魁星,大乾的玄衣劍聖,可都是被稱為神仙的。”


    陳執安越發好奇了:“這世間真的有龍?”


    “有的。”徐溪月認真回答:“自然是有的,棲霞山上還有一位不知來曆、不知姓名的師兄,他便養了一條雛龍,這條龍懂得變化之法,甚至可以化成一把長刀。


    據我師尊說,那把長刀名為召雨,是上了鑠古兵器碑的。”


    陳執安嘖嘖稱奇,心裏對於這個世界更好奇了些。


    二人聊了些時候,徐溪月側著頭忽然問道:“陳公子,我始終覺得那一日你收下周修景的兩百兩金子,並非是因為貪財。”


    “錢誰不喜歡?”陳執安有些靦腆:“那可是兩百兩金子,兩千兩銀子,我這黃門小工,便是幹一輩子,也領不了這般多的俸銀。”


    徐溪月有些固執的搖了搖頭:“尋常人莫說是處世不勝的少年,哪怕是在世道上摸爬滾打的人物,乍然得了兩千兩銀子,隻怕也會揮霍一些去。”


    “可我看陳公子得了銀兩許多日,卻不曾奢侈度日,甚至不曾買一件新衣裳,這可十分難得。”


    “我向來小氣。”陳執安道:“不過陳小姐這倒是提醒我了,我有了閑暇就去為自己添幾身衣裳。”


    徐溪月仔細看了陳執安幾眼,這才起身。


    她看著滿院的梨花,出乎陳執安意料的說道:“我始終覺得,陳公子身上藏著許多秘密。


    就比如我吃過的那一頓飯菜,吃入口中,且不提口齒生香,稍待片刻,身體中就有熱氣翻湧,就像是吃了靈丹妙藥一般。”


    侍奉在二人身旁的新桐連忙點頭:“確實如此,吃了陳公子那一頓飯後,新桐就連身體都輕了許多。”


    陳執安並不解釋。


    他送二人到了門口,徐溪月與陳執安告別,臨別時,她竟說道:“也許陳公子的來曆並非岐黃街上的少年這麽簡單,也許那三種藥材的種子也並非來自陳公子口中的高人。”


    陳執安有些詫異的看著主仆二人遠去,消失在小巷盡頭。


    天上下起小雨,他忽然想起關於徐家小姐的傳聞。


    一年以前,徐家小姐突然不願意待在蘇南府了,她去了藏鼎州棲霞山,莫名在棲霞山上修行。


    短短一年,等她再回蘇南府,她便修成了神蘊境界。


    許多人都說,徐家小姐早在蘇南府的時候就已經修行許久。


    可是前些日子沈好好來家裏吃飯,回憶起棲霞山上的事,想起她與徐溪月初識的時候。


    沈好好說:“那時徐溪月已來山上三月有餘,可不知為何,卻一直不曾修行。”


    “後來我與溪月姐姐再見,又是在懸天京中,那時,她已經有神蘊修為了。”


    陳執安關上門,心中暗想:“看來這位徐家大小姐,不簡單啊。”


    ——


    周家別府中。


    周修景揉著眉心。


    他聽著不遠處那位黑衣小廝的稟報,神色有些陰鬱。


    “徐溪月去岐黃街上,陳執安的院中做什麽?”


    “陳執安收了那兩百兩黃金,難道仍然貪心未足?”


    他身後,一位魁梧的男子輕聲道:“少爺,隻是交由我處理便是,你又何必傷神。”


    周修景搖頭:“既然是替京中的貴人辦事,就要辦的妥當好看一些。


    當街無端行凶,首尾未免太難看。”


    “我早已安排妥當。”


    “他收了兩百兩金子,卻不曾兌現諾言,仍然和徐家藕斷絲連,就要承受這兩百兩金子的重量。”


    “兩百兩金子,足夠壓垮他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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