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人一身素色衣裙,正是剛剛三姑娘身邊的姑娘。


    姚芊芊好容易走出竹林,望見這裏一排沒有區別的廂房,著實怔了怔。


    水榭那邊女客們坐到了一處,知曉姚家姑娘在後邊換衣裳,便推說派個人來尋。她因著先時說過一句想認識,就被眾人推到了這兒。


    顧家大爺年紀輕輕就官拜三品刑部左侍郎,入閣是睜眼就能見著的事情,也不知這位姚姑娘是什麽樣,運氣這麽好,家裏落魄了還能撿個閣老夫人當。


    姚芊芊一直好奇,這個小小的疑惑很快就沒了——在她步上外廊,將要喊人的時候。


    裏間一扇門被纖纖素手推開,迎麵走出一位穿著黃裙的姑娘,眉眼盈著淺笑。


    “姚姑娘?你是特地來找我的麽?”


    姚芊芊停下腳步,望著迎麵走來的姑娘,愣了好一會兒神。


    天爺,她可真美。


    “是,大家都想認識姑娘,我領頭來了。話說……姑娘知道我麽?”姚芊芊很是受寵若驚。


    林瑜點頭,“昨日顧三告訴我,今日席上有個我的本家,要帶我認識認識的。”


    “三姑娘一貫是個熱心人。”姚芊芊笑著,忽又想起什麽,往林瑜身後的廂房看去。


    “對了,姚姑娘過來換衣服,沒有婢女麽?莫不是哪個丫頭偷著歇息去了,把你落在這裏?”


    這突如其來的動作讓林瑜的心提到嗓子眼。


    絕對不能讓妙華現在被人發現。


    絕對不能。


    “並非如此。”


    林瑜挽住姚芊芊的手臂,帶她轉向另外一邊,羞赧地低下頭。“我換衣裳的時候發現月事來了,是故這邊耽擱許久,婢女替我去處置弄髒的衣物了。


    姚芊芊恍然大悟,保證道:“別擔心,我不會說出去的。”


    “謝謝你。”林瑜一麵道謝,一麵挽住她往外走,腳步唯恐不快。


    快要走出竹林時,林瑜停下來,“姚姑娘,我……”


    她欲言又止,似是遇到為難之事,姚芊芊主動接過話,“何事?你別顧慮,我一定幫你。”


    林瑜滿是感激望著她,“我來葵水時有許多旁的毛病,去了席間隻怕待會兒要鬧出什麽笑話,想先回東邊園子一趟。姚姑娘回去席麵後,可否替我遮掩兩句?隻說我不大舒服,怕掃了大家的興,先回去了。”


    女子來葵水時的症狀各不相同,有的人能跑能跳,有的人卻能疼到站不起來,姚芊芊自然清楚這些,一口答應麵前這個美人。


    “我們是本家,這點小事算不得幫忙。”


    林瑜安心了些,與她在岔道上告別,同水榭中望過來的人們也福了一禮。


    這兒隔得遠,林瑜看不清她們,料想她們也看不清自己,隻一襲青衣黃裙罷了。


    今日當著她們的麵回去,正好給妙華做個不在場證明。


    就這麽走出小西園,東西園子相連的側門一過,牢牢包覆在心頭的緊張像是被剝下一層外皮,稍稍輕快了些。


    因著招待賓客,丫鬟小廝們往小西園調走大半,這邊園子少了人,變得空幽安靜。


    日光鋪照下來,假山後的湖泊泛起粼粼波光,想起前次落水一事,林瑜還有些腿軟。


    回去還有另外一條路,她想了會兒,確定大致方向後,走上一條青石小徑。


    她步履太快,才折過彎,便猝不及防地撞到一堵人牆。


    林瑜捂住額頭,退後了兩步,才看向對麵。


    這人背挺肩闊,身量頎長,寬袖雲紋竹青直裰,水蟒白玉帶,腳蹬石青皂靴。最惹眼的還是他腰間束起的那條螭龍紋白玉鉤,並不是尋常官宦人家所能佩戴。


    她從未見過他,難道是特意請至這邊園子的貴客?


    林瑜怔了怔,隨即屈膝福身。


    她垂著頭,並不多看,故而不知這位“貴客”正打量著她。


    看一個人,總是容易由第一眼的容貌開始。


    毫無疑問,這女子生得極美。


    新月籠眉,紺發雪膚,原是清麗脫俗的樣貌,偏她眼尾綴著一顆小小的紅痣。無端添了抹紅塵俗世的妖冶,與那雙黑如點漆的眸似是水火不容,卻又兩相得宜。


    仿佛精心描摹的畫中人,從掛在高閣深處的畫軸走了出來。


    心神不覺為之一晃,顧青川頷首,“起來罷。”


    林瑜正欲告退,忽而一柄折扇橫在身前,她抬頭,對上一雙沉沉黑眸。


    “你叫什麽名字?”顧青川問道。


    他的目光停在她眼尾那顆紅痣上,這一點痣無端叫人想要撚上一撚,分清究竟是點上去的,還是本就有的。


    林瑜心跳了跳,麵上鎮定自若,慢吞吞的“冬喜”二字還沒出口,另一道女聲截在前邊。


    “姚姑娘!”


    姚芊芊小跑過來,瞧見有男客在,並未近前。林瑜趁機脫身,快步走過去,“怎麽了?”


    “你的荷包掉在路上,今日男客多,我想著叫別人拿走了不好,給你送過來。”


    林瑜收下這枚並不屬於自己的荷包,與她道了聲謝。


    姚芊芊擺手:“沒耽誤你的事就行,我先回去啦。”


    顧忌著有旁人在,她匆匆離去,林瑜立在原地進退兩難,咬牙回身。先時那男人仍站在原處,像在等她似的,不過神色淡了許多。


    視線牽上,他沒再問,與她略一頷首,踏上左邊那條岔路,是去明淨堂的方向。


    林瑜悄然鬆一口氣,無暇多想,隻顧快步回到碧梧居,收拾東西離開。


    過程非常順利,春喜此時不在碧梧居中,連個說話絆住她的人也沒有。


    林瑜抓緊時間換了身衣裳,重新在臉上塗抹一遍,包袱都沒收拾,隻選值錢的幾樣並著身契貼身放好,帶上銀子,借口出去買藥成功踏出了國公府東側的角門。


    一去不回也!


    迎著陽光,她的步伐輕快無比。


    *


    明淨堂。


    老太太昨晚得知自己的大孫兒要正式回來,先是高興了番,隨後聽到那句要退婚,又煩惱了一番。這是自己的長子親自為他定的婚事,如今人不在了,如何要違了他們夫婦的遺願?


    兩件事情放在一處,還是能見到親孫的高興占了上風,她昨晚晚飯都多添了一碗。


    丫鬟們不知其中緣故,直到今日上晌,門房來報,道是大爺的船到了碼頭,堂中一行人紛紛熱鬧起來。


    彩雲端上一盞熱茶,半跪著遞過去,“怪道老太太昨兒晚上胃口好,定是這血脈親緣,近了也有感應,比旁人都知道的早。”


    其餘幾個在堂中服侍的丫鬟跟著應和,“正是正是,大爺說不準想著老太太,也多添了一碗。”


    彩雲接道:“可不是麽,這麽些天沒有信,原來是要給老太太一個意外之喜,我們大爺不止官當得好,還是個孝孫呢。”


    明知她說的一句都不準,架不住這些好話實在動聽,老太太心中歡喜又得意,伸出根指頭在彩雲額角點了點。


    “你老子娘怎麽養了你這麽個嘴甜的女兒。”


    彩雲癡笑,“能讓老太太開心可是婢子的福氣,這麽說,婢子往後可要多討您開心,來沾沾您老的福氣呢。”


    一席話惹得老太太又笑起來,把昨晚聽得的那句退親拋去了腦後。


    顧青川還在外頭,就聽見裏麵的笑聲,大步流星跨過門檻。守在門邊的兩個丫鬟急忙行禮見過。


    “大爺回來了。”


    稍時,門口的湘簾被兩個丫鬟打起,高大偉岸的身影彎身進來,登時把所有人的目光引了過去。


    顧青川行至堂中,撩袍而跪,對著上首等候多時的老婦人行禮。


    “祖母,不孝孫回來看您了。”


    老太太雙目噙淚,離了椅子去扶他,“回來就好,回來就好。我的兒,這些年一人在外,吃了不少苦罷。”


    顧青川順著那雙蒼老的手站起來,寬慰道:“孫兒過得不苦,這些年除去祖母牽掛,老師也時常照顧我,算不得孤身一人。隻是杭州水遠,不能時常來看望祖母,叫您擔心了。”


    這位老師,便是如今朝中的文禦史,老太太點點頭,沒再提起這茬。


    婢女端了把紅漆木榆枝太師椅過來,祖孫二人一道坐下,老太太太久沒見到他,關切如洪水滑坡,變作了口頭說不盡的話。


    顧青川起初還耐心答著,過去一刻鍾,便有些疲於應付了。


    他幼年失怙,被老師帶回去,不久後老師受任巡按禦史,他跟著老師行走四地,見慣了人心冷漠無常。心中那點兒對親情的渴盼,早早被現實打磨幹淨。突如其來的關心並不能叫他變熱絡,反而不那麽自在。


    老太太漸也察覺,止了話頭,對素月道:“給大爺上盞茶,他行路辛苦,我光顧著說話去了。”


    素月答應了聲,剛要去西廂的小茶間,卻見彩雲先一步端著白釉茶盞打那兒出來,奉至顧青川跟前。


    “大爺,請用茶。”


    顧青川試了一口,舌尖生澀發苦,不著痕跡吐回盞中。


    他合上茶蓋,隨手將這盞沒泡好的雨前龍井放在桌邊,說起了正題。


    “路上得知二叔新園建成,今日宴請賓客,不知他人現在何處?”


    語氣輕快閑適,仿若一位惦念著家中親戚的好侄兒。


    “他在小西園招待賓客,說是今兒來了好些重要的客人,大早就在接待。”老太太道,即刻招來外麵的管家,“去把二老爺找來,就說大爺回來了,想著見見。”


    管家忙不迭應下,出門直奔小西園,想著這是大爺的頭回吩咐,唯恐腳步不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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