祠堂裏。


    李嬤嬤手裏拿著一個蒲團,半跪在謝皎月身邊。


    “姑娘,墊著吧,女兒家的膝蓋最是嬌貴,跪這光禿禿的地板如何受得了?”


    謝皎月側眼看她。


    “你為何要收如月的人參?我不是說過不要拿她的東西嗎?”


    女子的聲音很輕,輕得好像要散了一樣。


    可她的嗓子分明在抖,在憤怒,可是她太虛弱了。


    虛弱的根本發泄不出怒火。


    她隻能看著李嬤嬤,眼裏盡是失望。


    “我明明和你們說過……”


    她明明想要避開的,可因為這些人還是讓災禍降臨到了她身上。


    李嬤嬤臉上的愧疚,她跪著朝謝皎月磕頭。


    “是老身有錯,姑娘在尼姑庵受了三年苦,老身瞧姑娘身子虧空,想著那人參能給姑娘補身子,沒成想竟害得姑娘臥床不起,險些就……”


    “要是姑娘有個好歹,老身也隻能以死謝罪,幸得蒼天保佑姑娘,姑娘醒了,姑娘要罰老身,老身絕無半分怨言。”


    謝皎月看著匍匐在地上的老婦人。


    她怎麽會看不出這個奴才在想什麽呢。


    仰仗著從小撫養她,又看著她現在無人可用,料定她不敢動她,所以口是心非地說著這番冠冕堂皇的話。


    謝皎月閉了閉眼,這些奴才無非就是受了謝夫人的旨意才敢如此敷衍地對她。


    她本想不理就能無事,但事實並不是這樣。


    這樣的人留在身邊,她院子裏隻會越生是非,永無安寧。


    她的餘生已然隻剩下半年。


    可這半年,一不能安穩度日,二不能贖清罪孽,三不能讓親人原諒。


    活著和死了也似乎沒什麽兩樣。


    她緩緩閉上眼,眼前陸離荒誕的世界從模糊變得漆黑。


    “李嬤嬤,你去告訴夫人,我願意嫁了。”


    這祠堂太冷清,她不想跪了。


    ……


    半個時辰後。


    “姑娘,夫人說忤逆是大罪,兩個時辰後方能起來。”


    回來的李嬤嬤如是道。


    謝皎月睜開眼,長時間的黑暗讓她難以適應光明,可是她沒有眨眼,就那樣倔強而又痛苦地看著貢台上模糊的靈牌。


    隻有肉體的疼痛還清楚地提醒著她——她是個活人。


    若不是身體還會疼,她早已經以為自己是個死人了。


    兩個時辰而已,她等得起。


    謝皎月原以為三年都熬過來了,她不懼這兩個時辰漫長。


    可是實際上,這兩個時辰似乎比三年都要久。


    久到謝皎月以為自己要被冰涼的地板凍住了。


    一雙膝蓋寒徹全身的骨頭,凍得她忍不住發抖。


    旁邊的知秋看著她這個樣子,連忙解下自己身上的外裳,蓋在謝皎月瘦弱的肩頭。


    “姑娘,把蒲團墊上吧,這樣下去你會受不住的。”


    謝皎月身形一踉蹌,竟然像是要向地麵倒去。


    知秋連忙扶著她,“姑娘!”


    謝皎月扶著她的手勉強直起消瘦的背。


    “無事,離兩個時辰還有多久?”


    “還有一個時辰。”


    竟然還有一個時辰。


    她原以為時間早到了。


    謝皎月看向旁邊的蒲團,李嬤嬤見狀裏連忙推到她身前。


    “姑娘,墊上吧,再慪氣也不能苦了自己的身子啊。”


    “我沒有慪氣。”


    謝皎月的嘴唇蒼白得失去血色,整個臉青白得像是樹葉上凝結的霜。


    她隻是覺得,那蒲團沾染了這祠堂裏的冷清,和這地板一樣冷。


    “姑娘,這又是何必呢。”


    李嬤嬤看著她,“夫人雖然罰姑娘跪在這裏,可夫人心裏也還是愛姑娘的,不然也不會親自從清靜庵裏把姑娘接回來,姑娘又何必用自己的身子與夫人置氣呢?”


    愛她?


    謝皎月曾經也這麽覺得,可是她現在聽見“愛”這個字,隻覺得是聽見了世間最大最好笑的謊言。


    她曾經也以為她是愛她的。


    所以在她端來第一碗墮胎藥的時候,謝皎月哪怕心中不舍肚子裏無辜的生靈,也堅定地選擇了一直愛自己的阿娘。


    那一碗墮胎藥是她自己喝的。


    可是當她喝完了那碗之後,她的阿娘又漠然端來了第二碗。


    她阿娘說:“一碗墮不幹淨。”


    她記得自己看向阿娘無助的眼神,也記得腹部鑽心的絞痛。


    她想說“阿娘,我不想喝”,可是世界上曾經最愛她的人甚至沒有耐心聽她的拒絕,親口抓著她後腦的頭發,把第二碗藥灌了下去。


    比起身體的疼痛,更疼的是心髒。


    那種被抓著頭發,被灌墮胎藥的屈辱,像是把她身上的衣服全部撕開,然後把她扔到了冰天雪地裏。


    羞辱感讓她的心髒被壓縮,被撕裂,被反複割開又縫上,最後血淋淋地成了一灘肉泥。


    她原以為阿娘真的是為了她好,可是直到方才才明白,她阿娘不愛她,她愛的隻是以前那個名動京城的謝氏嫡女。


    她阿娘愛是一個幹淨的女兒,不是她。


    過了好久,李嬤嬤和知秋也不知道怎麽勸了,隻能站在她身後陪著她。


    屋外的白雪簌簌落下,刺眼的冷光折射進屋裏,晃在謝皎月的臉上。


    過分消瘦的人隻有那一把挺直的脊梁支立著身子,站在門後的知秋看著她,好像看見了三年前的才女謝皎月的影子。


    像風雪壓不彎的竹,又像飄然降落在雪地裏的鶴。


    “姑娘,時辰到了。”


    知秋看著她說。


    跪在地上的人睫毛微顫,緩緩站起身,下一瞬膝蓋像是冰冷的石頭一樣不受控製,謝皎月摔過一次,但這次她被扶住了。


    知秋扶著她,“姑娘,我扶著你。”


    謝皎月沒拒絕。


    她說:“李嬤嬤,你去告訴夫人,說我歸府多日,還沒有去祭拜過祖母,請她允我出府,我去祭拜完祖母便回來。”


    李嬤嬤看著她,“姑娘今日剛蘇醒,又在祠堂跪了這般久,現在出府豈非勞累身子?不如改日再去吧。”


    “就今天。”謝皎月淡淡道。


    雖然聲音很淡,但是卻帶著不容拒絕的意味。


    李嬤嬤隻好應了一聲“是”。


    等李嬤嬤離開後,謝皎月拿開知秋扶著她的手,自己一步一步地往院子走。


    “你回去吧,我想自己一個人去看祖母。”


    “姑娘。”


    知秋跪在地上,頭垂得很低:“夫人說,我必須時刻跟在姑娘身邊,一時半刻也不能離開,要是姑娘拋下我,夫人不會放過奴婢的。”


    謝皎月一頓,緩緩道:“隨你。”


    從她住進那方小院開始,一切的安穩和自由早已經是虛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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