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


    郊外謝家祖墳前。


    知秋和李嬤嬤幫著謝皎月把供品擺上——這些簡單的供品還是李嬤嬤去廚房裏悄悄拿的。


    紙錢和香燭是知秋用自己的月銀給謝皎月買的。


    謝皎月原想把頭上的素簪遞給她,可是知秋卻不願意接她的東西。


    仔細想想也是,拿著她的簪子在府裏被人瞧見了,定然是不好過的。


    還不如不拿她的東西不惹是非。


    “姑娘,快些祭拜完了回去吧,天冷,小心凍著身子。”


    謝皎月把點好的香燭插在墳前,她跪在地上,半垂著眼。


    “你們退開些,我想與祖母說說話。”


    李嬤嬤眼裏有一絲猶豫,最後還是道:


    “姑娘走吧,回去晚了夫人該怪罪了。”


    謝皎月半抬起眼,看著麵前的墓碑。


    “我隻說幾句,你要是不放心,可遠遠地看著我。”


    她其實並不理解為什麽謝夫人要將她看這麽嚴。


    在她看來,如今的相府依舊風光無限,她早已經別無所求,不可能再做出拿身子求人的事情來。


    但也許謝夫人不那樣認為,在她眼裏,她是一個自輕自賤的女兒,一個殘次之人。


    謝皎月在想,謝夫人派人守著她,是擔心這個有瑕疵的女兒被別人看出端倪來嗎。


    李嬤嬤歎了一口氣,“那姑娘注意著時間,我與知秋在馬車邊等姑娘。”


    等李嬤嬤帶著知秋走後,謝皎月才費力地站起身,已經凍僵的膝蓋像兩塊硬邦邦的木頭銜接在一起,無論怎麽樣,都僵硬而用不上力氣。


    遠處的知秋看著她費力地站起,有些猶豫著往前走了一步,旁邊的李嬤嬤拉住她。


    “別去。”


    “姑娘……”


    知秋眼裏閃過一絲心疼,這是原來金枝玉葉的二姑娘啊。


    原來的二姑娘出行坐的是雕花沉木大馬車,跟的是兩個一等大丫鬟和兩個嬤嬤,連馬夫都是府裏最好的。


    哪怕是姑娘一個人祭拜,也需要提前兩三天與府裏說好,下人會準備上好的糕點幹果還有紙錢香燭蒲團。


    哪會像現在這樣窘迫到紙錢香燭都沒有,隻能跪在光禿禿冷冰冰的地上。


    她看著曾經驕傲冷清的二姑娘踉蹌著站起身,搖晃著走到墓碑前,用袖子一下又一下地擦著那冰冷的墓碑。


    “嬤嬤,二姑娘犯了什麽錯?為什麽夫人不肯原諒她呢?”


    知秋在想,二姑娘她到底犯了什麽錯夫人才會將以前那樣寵愛的女兒貶低成這個樣子呢。


    她其實知道,府裏是有主子坐的馬車的。


    就算三姑娘四姑娘的沒了,二公子和小公子的馬車也還在。


    二姑娘以前的馬車也還在。


    “父母麵前,子女哪有什麽不能原諒的錯,隻是姑娘她不肯認錯。”


    李嬤嬤看著遠處單薄得像是隨時被寒風吹散了的女子。


    “她與夫人呐,太像,太倔,不願意拉下臉去求和,隻能鬧成這樣兩敗俱傷的樣子。”


    知秋聽不懂李嬤嬤話裏的意思,她隻知道二姑娘很委屈。


    這短短四天,她就看清楚了姑娘身上的委屈。


    被荊條抽,硌血昏迷,被罰跪祠堂,連出門都隻能坐下人的馬車。


    她不信夫人看不見姑娘受的苦。


    夫人能看見的,隻是姑娘惹了夫人不喜罷了。


    *


    “祖母,我來看你了。”


    謝皎月仔細地用衣袖擦拭著墓碑上的灰塵。


    “祖母,此處定然很孤獨吧,沒人陪你說話,沒人陪你喝茶下棋。”


    “說起來,我們那天那局棋還沒有下完呢……”


    謝皎月每個字都說得費力,每個字都像是從肺腑和嗓子裏擠出來一樣。


    “其實那局棋我已經想到解法了,隻是還沒來得及和您說……”


    “還有您門前的夾竹桃,我還沒來得及告訴你,那花雖然好看,可是汁液有毒,還是換成細竹好……”


    謝皎月說著三年前的所有事情的細枝末節——這三年來,關於祖母的每一件事都在她腦子裏反複出現,她反複去想,反複去惦念,反複地折磨著自己。


    說著說著謝皎月停下了,她抬眼看著近在咫尺的墓碑,像是終於和自己釋然了。


    “祖母,你恨我的吧。”


    接下來的話被嗓子堵在心裏,她嗓子張不開,心髒疼得好像要炸開。


    她害死了祖母。


    祖母應當是恨她的。


    要是沒有她,慈祥和藹的老人會長命百歲,會子孫繞膝。


    該冷冰冰地躺在這裏的是她。


    該死的是她。


    從序淮陽那間房間裏出來的時候她就該死了。


    要是那個時候她就撿起自尊,撿起自愛,撿起謝家嫡女的尊嚴,不去貪戀京城之外的春,不貪戀江南的風光


    ——要是她不貪生怕死,坦蕩蕩死在那一天,那麽祖母還活著,她的阿娘和妹妹還會愛她。


    鮮紅的血染紅青色的袖子,看著格外刺眼。


    謝皎月的身體被抽去力氣,手心捏緊的瓦片隨著卸力而落在地上。


    祖母,我來給你賠罪了。


    “你在做什麽?”


    聽見熟悉的聲音響起,謝皎月緩緩抬起頭,看見了穿著朱紅官袍的老人。


    老人一雙眼睛精明銳利,周身自帶威嚴。


    “祖父。”


    謝皎月勉強坐直了身子看向他。


    謝相看向旁邊的隨從,“把人拉開,別讓她的血髒了阿蘺的安息地。”


    阿蘺是她祖母的閨名。


    兩個年輕的隨從聞言,連忙上前拉開謝皎月。


    “姑娘!”


    被攔在一旁的知秋和李嬤嬤隻能看著她們的姑娘被拉到旁邊,然後像扔垃圾一樣被丟棄在路邊的草叢裏。


    知秋連忙推開麵前的隨從,急匆匆跑到草叢裏扶起謝皎月。


    “姑娘!你怎麽樣?有沒有傷著——血,怎麽有血啊?”


    知秋想去掀開謝皎月的袖子,謝皎月握住她的手腕。


    拒絕的態度不言而喻。


    “姑娘……”


    知秋抬起頭不可置信地看向她,片刻後哽咽道:“你怎麽這麽傻啊。”


    李嬤嬤也走了過來,看著謝皎月袖子上的血。


    “這血……”


    李嬤嬤皺緊了眉頭,看著謝皎月,一時間竟然不知道要說什麽。


    她歎了口氣,“姑娘,這人死了,就什麽都沒了啊。”


    謝皎月沒說話,抬眼看向遠處的朱紅錦袍的老人。


    通過模糊的眼睛,她隱約瞧見老人踢翻了她帶來的供品,在墓碑前換上了更多更好的供品。


    連墓碑前已經燃滅的紙灰,都被老人狠狠揚了幾腳。


    謝皎月袖子的手捏得很緊,扶著知秋的手站起,眼裏藏著一絲一縷的血絲。


    “祖父,為何……”


    “你不配喚我為祖父。”


    謝相冷冷地看向她,“你隻是清靜庵的一個尼姑,接你回來也隻是為了與世子的婚事,我希望你掂量清楚自己的身份,什麽該想,什麽該做,你心裏該有個數。”


    謝皎月抬眼看向他,纖細變弱的身體踉蹌著回退一步。


    她不配喚他祖父。


    可她去求序淮陽是為了他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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