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以為我不嫌嗎?”


    宋清杳反駁了一句。


    可話說出口時,人已經走遠了。


    熙熙攘攘的人群中,他的背影頎長優雅,一隻手夾著煙,煙霧蔓延,順著他的手背一點點向上蜿蜒,宋清杳就這麽默默的望著他,明亮的眼眸裏沒有半分的情緒,隻是坐在那裏坐了很久、很久,坐到腿不再發麻時,才赫然想起來,她是來這裏幹什麽的。


    但就在站起來的瞬間,一股巨大的情緒裹挾著她,令她難以思考反抗,腦海不自覺的品味著剛才與沈明衿交談的點點滴滴。


    往日溫情與現在的冷漠陌生衝撞,就像是兩股不同的氣流在她腦海。


    最後,她握緊了手掌,指甲嵌入肉裏,帶來了絲絲的痛感。


    天漸暗,走出交易中心時,外麵已然燈火輝煌。


    呈洲距離京市有兩個小時的路程,她沒法趕回去,隻能在這邊的賓館將就一晚。


    由於位置較為偏僻,在城中村附近,打車的費用較高,所以隻坐到東側路口就停下了,剩下的路程便徒步而行。


    路燈一閃一閃,更顯周圍昏暗、潮濕陰森。


    越過人行道走到對麵,就看見大橋底下有一輛麵包車停著,旁邊擺放著一個狗籠,籠子裏裝著幾個垂頭耷拉的小狗,有邊牧、金毛、柯基……


    還有一條狗被拴在籠子旁邊,看樣子是一隻拉布拉多,不知道是餓的還是病了,骨瘦嶙峋,都能看到凸起來的骨頭架子,身子趴在地上,有氣無力的打量著從它眼前走過的人和車,旁邊還站著幾個一米七出頭的男人,抽著煙,講著本地話。


    她隨便掃了一眼就走過去了,可走過那輛車前時,趴在地上的狗子突然站了起來,朝著她狂吠,大有要朝著她撲來的趨勢,可脖子上拴著的狗鏈卻緊緊限製著它的動作。


    因為在大橋底下,光線昏暗,她本來並沒有多注意,直到這幾聲狂吠,她才回眸看了一眼。


    這一眼,她就發現狗的眼角下方有一塊很特殊的花色,這在拉布拉多裏並不常見。


    她嚐試性的喊道:“有福?”


    狗子叫得更大聲了,拚命掙紮著朝著她撲來,甚至因為力道太大,將鎖鏈拽得發出陣陣響聲,前半身都站了起來,兩隻爪子做出祭拜的動作。


    “有福!?”宋清杳不可置信的看著它,連忙朝著它跑了過去,一把將它在懷中。


    狗子激動得不行,尾巴搖得快上天了,在她懷裏拚命叫著。


    宋清杳激動的抱著它,卻隻摸到了粗糙的毛發,整個背部的骨頭凸起,骨架的模樣清晰可見,臭味夾雜著尿味形成了難以言喻的味道,直衝鼻間,可見它受了多少委屈。


    它脖子上戴著一條很重的狗鏈,限製著它的範圍,狗鏈晃動發出的響聲很快引來了車裏人的注意。


    兩三個男人從車前走到車後,看見了宋清杳的身影,以及被她抱在懷裏的有福。


    幾人目目相覷,眼神交流,明顯明白了這是遇到狗主人了。


    幾人臉色一下子就變了,拽著有福的狗鏈,拽得它齜牙咧嘴的狂叫,然後衝著宋清杳說:“買狗嗎?不買就別摸!”


    “這是我的狗。”她站起身來,“請你們還給我。”


    果然。


    但那又怎樣?一個女人而已。


    他們的態度突然變了,變得強硬,變得狠厲,“你說是你的就是你的?想白嫖直接說好吧!告訴你,這狗沒有五千休想帶走!”


    五千塊,她當然可以給。


    隻是有福被欺負成這樣,心裏氣不過,並不想把五千塊給這些偷狗賊。


    幾人很快就撕扯在一起。


    她一個女人被團團包圍,一張嘴說不過三張嘴。


    就在此時,一輛車停在了旁邊的街道上,車窗搖下,“清杳?”


    這麽一喊,宋清杳回眸望去,就看見闞靜儀從車上走了下來。


    光線昏暗,但也能看得清楚,眼前這個女人穿著富貴,從頭到腳的名牌貨,連隨便披的一件坎肩都貴得要命,更別說她坐的車子了。眼尖的男人一眼就看得出是價值兩百多萬的雷克薩斯ls600hl,是有錢人啊。


    買狗跟偷狗被抓頂多是關幾天就出來了,可是得罪了有錢人,那就得賠錢!


    想到這,幾人目目相覷,爭搶的動作愈發狠厲。


    爭搶間,狗子被抓疼了,嗷嗷大叫,淒厲的叫喊聲傳遍整個橋底。


    闞靜儀見狀,便立刻上前幫忙,那幾個人一邊怒吼,一邊用本地話交流,看那表情和動作,應該都是在罵她們。


    其中有個男人狠狠推了闞靜儀一把,闞靜儀不敵,便撞在了旁邊的狗籠上,手背被撞出紅印來,再看那些人已經從車裏抽出刀子,嚇得她臉色大變。


    幫宋清杳可以,但是幫她有性命之憂,那就得考慮考慮了。


    她慌慌張張地說:“清杳,我叫我男朋友來幫你,你等我。”


    捂著發紅的手臂朝著車邊走去,拿出手機給沈明衿打電話,電話剛接通,她就哭哭啼啼地說:“明衿,快來救我……”


    而宋清杳還抱著有福不肯撒手。


    天知道這一撒手,有福被他們帶走後會遭遇怎樣的境地,有可能會被端上餐桌,有可能會被賣到下一戶人家。


    有福也像是感應到了什麽,露出了緊咬的牙齒,就是不肯喊,隻是嗚嗚咽咽的哼唧著。


    “媽的,找死是不是!”


    有個男人實在是忍不下去了,直接舉起刀子喊道:“鬆不鬆手,不鬆手我這一刀就直接捅死它,我們得不到,你也得不到!”


    宋清杳咬著牙,“有種你就捅。”


    原以為隻是嚇唬的話,沒想到對方怒急攻心,還真就一刀捅了下來。


    那一瞬,她也不知道在想什麽,可能就是在想,不能傷到有福,手幾乎是在刀子落下的瞬間就接住了,刀口狠狠地刺入肉裏,劇烈的刺痛感瞬間通過掌心蔓延至全身,破開的傷口順著掌心一滴滴的往下淌,落在了有福的皮毛上,有福似乎知道她在做什麽,嗚咽聲更大了。


    站在不遠處的闞靜儀看到這一幕,被嚇得臉色發白,嘴唇顫抖:“你們,你們敢用刀子,我報警……”


    她慌裏慌張的打電話報警,可這一舉動直接把幾人給惹火了,他們一把搶過她的手機,將她狠狠推到在了宋清杳身邊,“媽的,敬酒不吃吃罰酒!”


    說著,他們就開始朝著兩人打去。


    宋清杳不想闞靜儀受傷的,因為她背後的靠山是沈明衿。


    這個男人,她跟了些日子,心裏是了解的,護短護起來要人命。


    闞靜儀要是因為她受傷,別說還錢了,就是再欠上三百億也是分分鍾的事。


    於是一隻手抱著有福,一隻手抱著闞靜儀,小小的身子護著一人一狗,所有的巴掌和拳頭都落在了她的身上。


    疼嗎?


    是疼的。


    可是比起被親生妹妹打斷手。


    比起家人的漠視、沈明衿的離開,那些疼又不是那麽疼了。


    爺爺在世的時候跟她說過一句話,記憶深刻,他說,她跟宋薇最大的區別就是,一個懂得忍,一個懂得叫,忍的那個,一定會比叫的那個過得辛苦,過得累。她問爺爺為什麽,爺爺說,因為忍的那個人,連一句痛都不會喊,連一句‘我想要’都說不出口,爺爺慈祥的摸了摸她的頭,問她到底是什麽時候開始,就變得這般能忍?


    她想了很久,回了爺爺一句,我怕。


    怕說出口就會失去很多。


    怕說出‘我想要’那三個字時,被人會以為她貪得無厭,本來還像是她的東西,頃刻之間就沒了。


    她不像宋薇,想要什麽就大膽地說,性格熱情奔放,很得人歡喜。而她想要一點東西,要很努力、很努力,努力到極致了,那些東西才有可能會屬於她。


    所以,挨打是疼的。


    但是她能忍。


    打了幾下,一輛車子疾馳過來,停在路邊。


    率先走下來的不是沈明衿,而是幾個保鏢,鎖定了闞靜儀的身影後,便直接衝了過來。


    因天氣太黑,再加上宋清杳抱著她,也沒多想,上去就是狠狠一腳。


    這一腳,直接把宋清杳踹飛一米遠,整個人撞在了旁邊的狗籠上,發出鋃鐺的聲響。


    頓時,頭暈眼花。


    等她稍稍回神時,就看見闞靜儀撲進沈明衿的懷裏,她哭得很傷心、很難過,好像受了天大的委屈,雙手抓著他的襯衫,哭得不能自理。沈明衿很溫柔的擦拭著她臉上的淚痕,一點一點,用指尖拂去,然後吻了吻她的額頭,說:“別怕。”


    闞靜儀怕什麽?


    全程都是她護著她。


    倒是她。


    她真的好怕,手像鑽心一樣的疼,頭也疼,哪哪都疼。刀子捅下來的時候就在想,萬一死了,會不會有人記得她?


    沈明衿呢,他會想她嗎?


    如今看到他們緊緊相擁的畫麵,她覺得,他不會。


    闞靜儀害怕得不行,哭著說:“快回去!快回去!”


    “好,帶你走。”沈明衿二話沒說,摟著她就往回走。


    剩下的那幾個保鏢則把那幾人拳打腳踢,走到宋清杳跟前時,才赫然發現是個女人。


    這才意識到之前踢錯人了。


    他將她扶了起來,給了一疊現金,說了句‘抱歉,剛才以為你們一夥的’。


    宋清杳緊緊握著受傷的手沒有說話。


    警察來得很是時候,一下子就將幾個人給控製住了。


    做現場調查的時候,發現了宋清杳——她的臉上紅腫淤青、右手手掌有一道非常深的傷口,還在不斷往外冒血,一滴滴血順著她的掌心滴落在地麵上,看起來精神狀態不是很好。


    一個女警要帶她去附近醫院看看再做筆錄,她搖搖頭,指著旁邊的狗,“這是我的狗,我要帶它走。”


    “好,做了檢查,錄了筆錄你就可以帶它走。”


    宋清杳想了想,這才答應下來,乘坐警車去市立醫院檢查。


    當天晚上也不知道怎麽回事,急症室裏人多得很,一打聽才知道很多小孩都感冒了,呈洲的氣溫一降再降,許多體弱的孩子和老人都受不住這股冷空氣,即便是快淩晨,來就診的病人也很多。


    女警幫她掛了號,前麵排著幾十人,兩人坐在長椅上等著。


    但宋清杳手上的傷太滲人了,還在不斷往下麵淌著血,女警起身去跟護士要了一些棉簽和紙巾擦拭。


    傷可見骨,這麽深的傷,別說塗藥了,就是碰一下都疼。


    女警全程是皺著眉頭的,因為看見她的傷都覺得自己的手掌在隱隱作痛,可宋清杳全程都沒什麽表情,隻是趴坐那裏,靜靜的看著她處理傷口,還不忘說聲‘謝謝,給你們添麻煩了。’


    這麽漂亮的女孩,像花兒一樣,別說男人了,就是她們看了都覺得驚豔,受傷成這樣,那雙水霧的眼睛還是清澈明亮。


    女警忍不住問:“剛才聽那些人說,你是為了救那條小狗才受傷的,那是你丟的嗎?”


    “是我前男友丟的。”她坐在那裏,平靜的回答,“看樣子,已經被丟了很長一段時間了。”


    說實話,她也沒想過沈明衿會恨她恨到這個地步。


    分手了,就將有福趕出去,任它自生自滅。


    “別難過,至少現在狗狗找回來了。”


    她‘嗯’了一聲,靠著椅子,隻覺得眼皮重的厲害,不知不覺就沉睡過去。


    *


    一個小時後,沈明衿出現在了醫院,等他來到宋清杳的病房時,她已經睡著了,小小的,蜷縮成一團,睡在四人間裏,左邊睡著一個四十多歲的大樹,呼嚕聲打得震天響,左邊躺著個小女孩,女孩的父母都在這陪床,把過道占滿,人都走不過去。


    女警跟他交代了一些情況,睨他,“我局裏還有事,我要先走了,她通訊錄裏也沒幾個人,你要是認識她爸媽就叫過來吧。”


    沈明衿沒說話。


    等女警走後,他往走廊盡頭看了一眼,見那邊有護士,便攔下來詢問,“有包間嗎?單人的那種。”


    “有。”


    “把109號房3床的病人挪到單人間,費用我出。”


    宋清杳在睡夢中被人挪到了頂樓的單人病房裏,房內很安靜,有獨立衛浴和一個小陽台,沈明衿沒開燈,就坐在對麵的沙發上,陽台的窗簾沒有拉,清冷的月色透過玻璃窗散落進來,將他側臉的輪廓照映得愈發深邃。


    他就坐在那裏,漆黑的瞳仁裏沒有半分情緒。


    就那麽幾個小時的功夫,她傷成這副德性。


    醫生說她手有舊傷,像是被人打斷過,手腕處有明顯傷痕,至於新傷已經進行了縫合手術,由於傷得很深,部分是沒有打麻藥的,醫生問他是不是她男朋友,他沉默了片刻,說不是,然後問他,她家人有在呈洲嗎?他說一個瘋了,一個死了。


    醫生搖搖頭,說了一句真可憐,這姑娘。


    可憐?


    沈明衿倒不覺得她可憐,如果她真的已經可憐到這個地步,欠了一屁股債回國,從未想過要來找他幫忙,寧願打扮的花枝招展在外麵陪酒。


    想到這,他不禁垂下頭,露出一抹譏諷的笑意。


    放在旁邊的手機亮了起來,低頭一看,是沈明雅發來的信息。


    沈明雅:[哥,你是不是又去找宋清杳了?]


    沈明雅:[你是不是瘋了,那個女人多討厭啊!]


    沈明雅;[@爸爸,@媽媽,爸媽你們來評評理,哥哥又去找那個宋清杳了,公司有人說了,他批了三億多給她。]


    沈明衿拿著手機,看著父母在群裏連聲討伐宋清杳的所作所為時,他隻是靜靜的看著,看了很久,沒有回一句話。


    隨後就把手機反扣在沙發上,微微仰頭看著天花板,漆黑深邃的眼眸裏裝著複雜的情緒,已經很久沒有這樣的感覺了,好像身體從萬米高空墜落,失重席卷而來。


    瞳孔不斷的放大縮小,呼吸也變得急促。


    就在他快要控製不住時,躺在病床上的宋清杳突然輕哼了一聲,像小貓的哼叫,在這寂靜的空間裏顯得格外大聲。


    他猛地回過神來,定睛看著她。


    她翻了個身,好像碰到了手上的傷口,疼得她發出了聲音,緊跟著睜開雙眼,映入眼簾的黑暗並未讓她恢複意識,隻是捂著手哼叫,不知道過了多久,略帶睡意的腔調輕飄飄的傳來,“哥哥,我渴。”


    聽到那兩個熟悉的字眼,沈明衿幾乎也是條件反射的‘嗯’了一聲,全然沒發覺她喊得有多不對勁,而他回得也多不對勁。


    走到旁邊倒了杯溫水,折回到她身邊,將水杯遞到她唇邊,害怕她喝不到,便用一隻手扶著她的後頸,將她的身子微微支起,順利的讓水進入她的嘴裏。


    她喝了兩口,慢慢的舉起了包裹紗布的手。


    黑暗中,兩人目光相撞,灼熱的呼吸在交融,氣溫在升高。


    他把杯子放到旁邊的桌子上,低頭看著她的手掌,指尖摩挲著,這種感覺實在有些微妙和奇妙,過去這麽久了,她隻要稍稍一抬手,他就明白她是想要他安慰,因為很疼很疼,所以想他說些好聽的話。


    可指尖在觸摸到那層厚厚的紗布時,卻不得不思考一個問題——他究竟以什麽樣的身份來安慰她?來哄她?


    想了很久,居然得不出答案,他沒有身份來哄她,也不能說那些讓她高興、開心的話。


    他隻能說:“宋清杳,我們分手了,分手三年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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