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同意!”


    劈裏啪啦,原本放在案上的各種漆器在驚怒之下便被人一把掃到了地上。


    王娡有些不滿地瞥了一眼地麵,再抬頭時,眼神就更讓男人臉色蒼白了三分。


    “我,我錯了……我不該這麽發脾氣的。”金王孫見了王娡這個眼神就下意識道歉,示意著府裏的奴婢前來整理,自己卻忙不迭地上前拉住了王娡的手。


    “你又沒有犯下七出那樣的罪過,為什麽要與我決婚而去呢?”


    他似乎真的很急,竟然還一條條地將七出的標準試圖和王娡對照:“你和阿翁阿母的關係向來很好,從沒有不事舅姑;你為人大方豁達,從沒有犯口舌或嫉妒的錯誤;你身體向來康健,不存在什麽惡疾;我們還有個女兒……”


    “——你還是一點沒聽明白我的意思。”


    王娡終於還是很不客氣地打斷了金王孫的發言,她很清楚像男人那樣愚蠢的腦回路,到最後肯定會彎彎繞繞曲折到他們隻有女兒,沒有兒子,是故某種意義上可以被歸類於無子的程度。然後自顧自自我感動,對著她眼淚汪汪說些什麽他們還年輕,未來肯定還會有兒子的屁話。


    王娡歎了口氣,頗為無語:


    “你憑什麽自我感覺那麽良好?”


    “我不是說過了嗎?我是來決婚的。是我不想要你這個丈夫了,聽懂了嗎?”


    王娡微微仰起下頷,脖頸處優美流暢的線條帶著一種溫柔的曲度,本就白皙的膚色,在光下更有一種瑩瑩如玉的透亮,在金王孫的眼中簡直漂亮得宛如天上神女,卻用一種俯視的眼光冰冷睥睨著他。


    那從她口中吐露的每個字眼都像利刃一樣直刺入他的心髒,教金王孫的臉色煞白一片。


    “我當然沒有七出的過錯。誰給你的權力,自說自話,將決婚的主動權上來就試圖拿捏在自己的手裏,認為——因為我可以配得上你所以不要決婚?”


    她蹙進了眉,嘴角扯出一抹冷厲的嗤笑,實在忍不住自己嘲笑的意味:


    “是你配不上我,懂嗎?”


    “我這次來決婚,可不是來跟你好聲好氣商討我到底犯下了哪幾條罪過的,隻是來通知你和我去官府的。”


    她側首,朝著門外的方向點點頭,示意金王孫跟她一起出門。


    去官府登記,解除婚姻關係。


    “——不,不,不!我不同意,我不同意!”


    “我做錯什麽了嗎?我改好不好!你不要這麽輕易地就決定要離開我。”


    金王孫終於不得不在王娡這樣明顯的態度麵前接受了殘酷的現實,很快紅透了眼眶。一張年輕俊秀的臉此刻又是慘白,又是絕望地泛著壓抑不住淚光的紅,看起來可憐巴巴地就像一隻落水了的小狗。


    “我,我有錢。我長得好看,我還年輕。你看看我,我有什麽做的不好的嗎?是覺得我身份太低了嗎?今上,今上昨年采納了太子家令的諫言!說隻要入粟縣官,就可以拜爵。我去買爵位好不好?”


    他在混亂中終於想起了什麽,眼中於是放出一道光亮,仿佛落水之人死死抱住了一塊浮木,激動地有些語無倫次。


    王娡:……


    嗯,對。大規模入粟拜爵確實是晁錯在文帝十二年,也就是去年提出來的。也難為他竟然能想起來這條政策,她之前沒有覺醒記憶的時候都明明勸過他這件事,但那時卻分明死活不樂意。


    還真是不死到臨頭,就偏不悔改。


    王娡麵無表情,不顧對方的挽留,用力將金王孫的手指一根根從她的臂腕上撥開,隻冷眼看著他眼裏的光一點點又黯淡下去,變成淒烈的絕望。


    其實吧,能在當年被王娡選中成為結婚對象。金王孫說自己長得好看,那還真不是什麽自吹自擂。往日裏他有時犯蠢,看在他那張很有點小奶狗風情的臉上,王娡到最後都無語包容了。


    如果今天進門之前,她沒有在街上欣賞到那位美人的美色。眼下金王孫的這番真心剖白,明明應該是很能打動人,最起碼能讓顏控如王娡心生幾分憐香惜玉,說些好話哄哄他的。


    但偏偏那幾麵的驚豔效果實在驚人,小奶狗和明豔漂亮大美人男菩薩比起來,那到底還是相差甚遠的。於是王娡看著金王孫,竟然還能有些漫不經心地出神,回味了一下美人的姿色。


    這一回味,再回神,看金王孫的審美就不由自主挑剔了起來:白是白,可比起人家那陽光下幾乎能發光卻不顯病弱、清爽健康的白,就顯得有點平淡。帥歸帥,但比起人家的風度氣派儀態,就顯得實在弱氣。


    論身材……嘖。


    人家分明衣冠楚楚,穿得規矩得像後來《禮記》記載的深衣應當“短毋見膚,長毋被土”一樣,確實是一點不該露的都沒露,全靠身材都能將衣服撐得好看又大氣。看得出來標準寬肩窄腰,肌肉流暢,個高腿長的,走路都利落帶風,氣勢盛人。怎麽想都知道平日裏肯定熟悉弓馬,勤練六藝。


    金王孫也就是不胖,還能瘦出些線條來,也沒什麽小肚子,看著絕不算不好,就是單薄平坦了點。但和人家一比嘛……


    嘖。


    “我今天,遇見了一個相麵人。”


    她突然開口,沒有再和金王孫認認真真掰扯決婚的各種借口,也懶得跟他細數這些年來的種種是非。


    但就是這樣的態度,卻讓金王孫惶恐地意識到,自己這番完全不可能挽回地住她了。


    “他說我麵相極貴,日後當為天子母。”


    王娡垂下眼,無動於衷地看著如遭雷擊一般怔然望她的金王孫。


    “也別在那邊想說什麽麵相歸麵相,隻要沒有旁人知道,絕對不會犯忌諱的傻話了。”


    她擰著眉:


    “我隻是不想要你了而已。”


    既然能錐處囊中,她憑什麽要自甘平庸?


    人往高處走,水往低處流。


    本就是常理。


    “……那俗兒呢?你不想想俗兒嗎?她還小,怎麽離得開母親呢?”


    金王孫的語氣幾近囁嚅,微弱地想要祈求著什麽。


    “是啊。她還很小,當然離不開母親。畢竟她還有一個明明知道她小到離不開人照顧,卻心安理得想要把教育責任隻推到自己妻子一人頭上的父親。”


    王娡麵著門外,終於在這場漫長的,讓她頗為不耐的拉扯中,展顏微笑。


    “所以當然是由我帶走了。”


    幾個人高馬大的壯丁自門口魚貫而入,簇擁著臧兒和皃姁向王娡迎來。於是她轉回身,矜持地對著金王孫頷首:


    “反正,你的阿翁阿母不是也不耐煩我與你成婚五年無所出——對他們而言,仿佛女孩兒就不是親生的一樣嗎?”


    什麽跟舅姑關係很好。在他眼裏,隻要她沒忤逆不孝到敢掀桌子跟他爹他娘吵架,不管他爹他娘口頭上如何擠兌她,那都叫關係和諧是吧。


    什麽生性豁達,不犯口舌或嫉妒上的錯誤。她現在要決婚改嫁,此人就敢上躥下跳地厲害,他爹他娘各種暗示要給他納妾的時候怎麽不見他跳腳呢。


    “——走吧?”


    日光下,王娡的笑容宛如烈火一般熾烈。


    “哦,對,忘了說。”


    “我一直都很討厭你自說自話給寶兒娶了個那麽難聽,寓意還一般的名字。本來就姓金,你還偏要叫她俗。”


    “你阿翁阿母給你起了個王孫這樣貴氣含義的名字,你就給親女兒這麽起名啊?”


    “還好寶兒歸我,日後不用叫那麽個名字了。”


    “我大方點,也不跟你多要撫養費了。”


    “記得給寶兒交算賦,交到十八就行。”


    “畢竟結婚太早太倉促,實在容易眼瞎。”


    王娡喟歎道,俯身摸了摸臧兒帶來的婢女懷裏,從金家內室抱出來的女兒。


    *


    在金王孫被接連破防之後,官府的決婚書其實下來得很快。


    雖然在這個年代,一般說來,都是男方指責妻子犯下了七出中的哪幾條罪行為由,要求雙方解除婚姻關係的居多。但是夫妻雙方實在誌趣不合,因此好聚好散,或者順從女方的意見而決婚,也不是完全沒有例子。


    實在不行,那甚至還有直接從男方家跑路,進行事實離婚的先例在。


    也就是現在天下太平了,比起前麵秦末漢初政局動蕩的局麵來說,朝廷的統治更為精細化,事實離婚如果被抓到風險有點大。要不然王娡也不至於一定要逼著金王孫跟她來這趟,


    王娡沒去看駐足在不遠處,依舊表現出一副哀怨樣的前夫,收好了契書,轉身便頗有興趣地打量起臧兒身邊的小孩。


    是真的小孩,年紀大概是七八歲左右。他生得和臧兒不怎麽相像,大概是遺傳父係更多,偏偏那雙眼睛,相當遺傳了臧兒眼波流轉間含情脈脈的特點。以至於盡管沒有王娡皃姁乃至於王信那樣肖母的美貌,甚至顯得有點平庸,卻也著實稱得上討喜,是那種天生麵相裏帶笑的長相。


    尤其是,王娡還知道這小孩其實相當伶牙俐齒,嘴甜得厲害,性格偏偏又能屈能伸,那可不得是能幹出一番大事業的好苗子嗎。


    “你就是蚡弟?”


    王娡含笑發問。


    武安侯田蚡。


    一個在孝武帝劉徹即位初期,身為孝景皇後同母弟,而以貴戚身份在西漢政治舞台上很是興風作浪過一陣,被司馬遷指責“負貴而好權,杯酒責望,陷彼兩賢”,被班固批評“貴而驕溢”,但偏偏就是一時大權在握、橫行霸道、最終結局其實很難說特別壞的……


    丞相。


    嗐,可真是同一個媽生的。


    她也喜歡“負貴而好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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