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如水。


    原本昏黑一片的室內突然幽幽亮起一點燈光。


    守在外側的林宮人本來還有些本能的困倦,見到這盞燈光,霎時從昏沉中驚出一身冷汗。手忙腳亂地起身,立在屏風旁,細聲對著門裏探問:“殿下可有吩咐?”


    門裏安靜了很長時間,長到如若不是那盞宮燈的微光依舊能從戶牖中窺見,宮人幾乎要錯認太子已經重新歇下了。


    今上性喜簡樸,作息規律,晚上向來歇息得很早,不愛點燈到深夜。上行下效,太子又是今上從小帶大的,往日裏就沒見過他點著燈歇下。


    果不其然,再等了一會,宮人就聽見室內傳來太子含著些沙啞的聲音:“有水嗎?我口渴。”


    太子要,那當然是無所不有的。宮人很快捧著盛了水的漆杯,低著頭走進了內室。


    太子床上的簾帳被拉開了一半,露出空無一人的床鋪。宮人隻好稍抬起頭,左右尋覓一番,便看見太子駐足在那盞亮起的宮燈麵前,有些昏黃的燈光搖晃著柔和了他英俊的輪廓。


    燈下看美人,本該是越看越有一種朦朧溫潤的美感。但就算氛圍如此溫柔,太子微蹙的眉和垂落的眼,依舊帶有一種不耐似的陰沉,仿佛內心強行壓抑著火氣,隻要尋著個由頭,就會立即發泄出去。


    林宮人有的時候其實也很能理解,為何外朝總有些大臣,一廂情願地覺得他們家太子脾氣不好,性格暴躁。但他們這些在太子身邊常伺候的家人,卻是絕不怕太子有時候的冷臉的。


    陛下是個性情極溫和的人。太子由他和一眾師長教養長大,雖然有時看起來不是很好接近,也有些被寵出來的小脾氣,可對他們這些服侍的家人乃至於一般的宮人,態度都是很平和的。林宮人跟在他身邊日子不短,卻從來沒見過他對什麽奴婢發火撒氣。


    隻是當年吳王太子的舊事太過驚人,宮裏乃至外朝才一直流傳著太子喜怒不定、性情易移的傳言。又因為據說當年太子給出的理由是吳王太子不恭,不熟悉的宮人對他就難免總有些戰戰兢兢的畢恭畢敬。


    但林宮人又不是那些人,所以她隻是輕聲喚回太子的關注:“殿下,水來了。”


    劉啟這才遲遲回神,有些恍惚地舒鬆開眉眼,轉身接過了漆杯:“嗯……麻煩你了。”


    “沒什麽事,我有些沒睡好。”


    他有些頭疼地捏了捏眉間,拿著漆杯慢慢走回了床邊,依靠著床上的玉幾,細抿了一口溫水。


    因是臨時起夜,劉啟未曾著冠。他保養得很好、烏黑秀麗的長發柔順地披散著,又隨著他的動作垂落到臉側,半掩住太子殿下素來鋒利的五官。


    林宮人這才注意到,太子的臉色相當的蒼白。


    太子雖然本就膚色白皙,多年來風吹日曬勤練弓馬都沒有讓他黑上幾分,但那種白是健康的,透著充足血氣的,而不是眼下這種幾近病態的慘白。


    那慘白更襯出他嘴唇的紅,紅到竟然讓林宮人看著甚至有些膽戰心驚。


    思及這些年來今上對太子身體的擔憂,她也著實害怕太子是否康健。


    “……真沒什麽大事。你先下去吧,明早再來收拾。我自己會熄燈的。”


    劉啟看出來麵前宮人的不安,一時竟然有些無奈。但他知道對麵的好意,所以隻是抬起頭來,堅持重複了一遍自己的意願。


    他真的隻是——做了一個夢而已。


    劉啟又抿了一口杯中的溫水,突然有些後悔自己為什麽沒提前吩咐水要是冷的。


    對他麾下的家人來說,太子本就是天下毋庸置疑的貴人,又是與他們命運休戚相關,理當生死相隨的主君。所以他們各個習慣於對太子盡心盡意,恨不得種種細節都體貼入微。怎麽可能直接端給他一杯冷水呢?


    但冷的才好,冷的才能夠將他不該燃起的心火悉數澆滅,讓他不要心生妄念。


    劉啟麵無表情地磨著後牙,分明入口的當是無色無味的溫水,他卻隻覺得口舌發苦。


    為君者當慎欲。他很早就接受這樣的教育,多年以來也一直奉行這樣的原則。


    所以他沒有什麽是不能忍耐的。


    ……沒有。


    宮人擔憂地再瞥了一眼太子的臉色,就被太子眼眶和兩頰同樣格外明顯的紅驚到。原本不安的情緒瞬間改為心領神會,安靜地輕手輕腳告退出去。


    太子今年畢竟才二十二,雖然膝下已經有了七個孩子,後舍的賈夫人和程姬腹中還各有著一個,繼承了今上早婚早育的傳統早為人父,但說到底其實也還是正血氣方剛的年紀。大晚上做夢一時衝動,自然不是什麽大事。


    不如說正是因為賈夫人和程姬如今都有身,太子向來又是一段時間隻愛偏寵一個——現在能同時寵著兩個都是因為此前程姬做錯事惹惱了他——的性子,晚上做夢才最正常不過。


    宮人告退了之後,整間內室又空蕩得隻留下劉啟一人。


    他靠著冰涼的玉幾,沉默地一口一口將杯中水飲盡,眼神有些空茫地望著那盞火光搖曳的宮燈。


    其實,林宮人方才到底是誤會了。


    劉啟做的夢遠不是她想象中香豔的情事,是太子血氣方剛火氣上頭的產物——那樣他叫水,怎麽著也不該是用來喝,而該是沐浴。


    他伸手捂住臉,方才捧過裝著溫水漆杯的掌心,竟然比臉頰還要涼上幾分。但更讓他心煩意亂地,還要數那顆現在依舊不夠平靜的心髒。


    沒出息……好丟人……你到底還要丟人地這樣激動到什麽時候……但凡你要是真的做了什麽應該激動的夢呢?!


    你明明,你明明——


    太子突然有些情緒崩潰地撲倒在床上,扯過被褥一把蓋在自己的頭頂,掩耳盜鈴一般遮住自己現在那張不用看也知道滿是潮紅的臉,但腦海還是不受控製地回憶起方才那個夢境,那個陽光過於明媚,熱到他躁動不安的白天……


    她有一頭同樣烏黑秀麗的長發,許是因為天熱,所以將垂發結成雙鬟,簪上一隻金雀釵,露出一截白皙細膩的後頸。


    她穿的是一身素衣,代表著她身份不高。可是布衣裙釵難掩國色,她身上衣裳的剪裁其實也很精致,便顯出她體態的優美窈窕。


    她腰間別了一塊青色的錦帕,證明她家並不缺錢,隻是身份不夠貴重。而隻這一抹鮮豔的彩色,就更點綴得美人一顰一笑都帶著一種難言的鮮活。


    然後這樣的美人——這樣的美人毫不遮掩地,滿是欣賞意味地上下打量著他,很不客氣的眼神還在他前襟和腰間停留徘徊了很久,在他發現之後,竟然還幹脆利落大大方方對他莞爾一笑。


    她笑起來的時候,喜歡先眨一下眼。


    那挺翹的睫毛會微顫著遮掩住那雙善睞的明眸,然後再翕動著張開。明豔的日光於是就映入她的眼中,化為一片瀲灩的波光,真可謂顧盼生輝。


    眉黛青顰,朱唇皓齒。他今天是知道了。


    在現實裏,她離開得像一陣風,隻是出於好奇才那樣繾綣停留過他周身一陣。


    而在夢裏,她卻會頻頻嫋嫋行步而來,像一朵雲那樣,慢慢悠悠、不慌不忙地挪移到他的身邊。


    然後她會給他一個吻。


    一個相當純潔而平靜,甚至隻會停留在嘴唇輕輕觸碰程度的吻。


    劉啟結婚很早,知人事更早。他十八歲的時候,長子劉榮就已經出生,所以絕對不是什麽沒開過葷,不知道床事該是什麽滋味的處子。他性格有點憐香惜玉,對待美人從不吝惜甜言蜜語,很擅長討得除了他母後以外女人的歡心,所以也不是什麽木訥不開竅不會調情的呆子。


    但他在夢裏依舊隻得到了這樣蜻蜓點水一般,毫無深入、相當溫和的一個吻。


    將自己蜷縮進被褥裏麵,頭發一片淩亂,給明早梳頭的宮人留下了莫大困難的大漢太子殿下默默伸手捂住了自己的嘴唇。


    ……可他卻為之心如擂鼓,念念不忘。


    直到又被那句“彼為金氏婦”刺痛。


    太子殿下那張很容易就顯得不高興,嚴肅冷峻下來就顯得格外具有壓迫力的俊臉,此刻又是陰雲密布了。


    為君者需慎欲。嗯。為君者需慎欲。


    他沒有什麽是不能忍耐的,嗯。


    劉啟閉眼,咬牙狠掐了自己一把,起身去熄燈。


    他覬覦民妻,他沒道德,他有罪。他上對不起他大母父皇母後中對不起他太傅舍人家令下對不起群臣萬民諸國萬方有罪罪在朕躬朕以寡德托於四海之上兢兢祗畏懼無以康濟寓內……


    燈熄了。


    劉啟借著月光躺回床上。


    明日有朝會,他是太子,需要早起聽朝與會。如今真的很晚了,再不歇息,明日朝會該顯得精神不足。到時候還得被他父皇追問原因了。


    他閉上眼。


    ……


    如果她嫁給我的話,我絕對不會讓她隻能穿一身素衣,連為了漂亮都隻能在腰間係一段錦帕。


    青色真的很襯她,紺色或者縹色應該也會很漂亮。


    金雀釵很好看,但是步搖翡翠應該也會很配她?


    ……


    劉啟磨了磨後牙,再狠掐了一把自己。


    不能扇他自己一巴掌,他明天得上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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