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彭惡,馬車準備好沒?探春要趁早,去搶個位置好紮營,還有別忘了少爺的紙鳶。”秀兒一邊給孩子穿衣服一邊喊道。


    “夫人放心,忘不了。”外院傳來彭惡粗狂的呼聲。


    伍誠難得休沐在家,前一晚就商定好了全家出遊,所以早上匆匆準備了一番就駕著馬車出了城,隻是事起倉促,一家人也沒想好到底要去哪,隻是隨著人流奔著江邊走。


    可是等他們到了江畔,水邊已經擠滿了人,別說放風箏了,就是找個歇腳的好去處都尋不見,秀兒抱著孩子一臉的不樂意,踢了伍誠一腳小聲道:“都怨你賴床,早一刻也不至於沒個地方的落腳。”


    “嗯嗯。”伍誠點頭算是應下了,左右望望確實沒什麽落腳的地方,就讓彭惡去尋個大點的船,打算渡到江對岸去:“對麵人少,咱們過江去。”


    “連人帶車馬得花多少銀子去,就探個春,別大手大腳的。”秀兒心疼銀子。


    “難得出來一趟,不礙事,彭惡快去找船。”伍誠執意過江,其實他是想趁此機會換換心情,不再去想曹闊身死的消息,作為他曾經最大的靠山、恩人和東主,這件事對他來說無疑是一個噩耗。


    一家人很快在對岸尋了個相宜的地方占下,彭惡卸了馬車,把馬拉到路旁的茶棚邊上拴好,求茶肆代為照看,秀兒以最快的速度將薄毯鋪開,算是劃下地界。


    伍誠懷裏攬著孩子,手裏擺弄著風箏,似乎日子一直都幸福的這麽平淡。看著春風裏的秀兒高興,連一向沒個笑臉的彭惡也不那麽凶神惡煞了,他突然覺得在神機營做一輩子軍戶也不算太糟,抬頭仰望天上的雲朵,仿佛那個習慣叼著草莖的男人在衝他咧嘴……


    笑語和著午飯下咽,歡聲逐著江水東去,日頭一點一點的挪到了西麵的田野上,許多出來玩的人漸漸往回走了,彭惡也開始收拾一些不緊要的東西,隻等老爺招呼,他們就打道回府。


    伍誠跑到茶攤上取馬,順便喝碗茶,他也不知怎麽的,整日裏有些心不在焉的,春風沒有吹走滿肚子的煩惱,反倒是吹來了百丈崖的過往,一幕一幕全都映在了江麵上,令他煩不勝煩。


    “沏碗新茶,要熱的。”


    身後上來一匹馬,馬背上的人跳下來把韁繩一甩,那韁繩就長了眼睛一樣纏在了支撐茶棚的木杆上,叫囂著要喝熱茶。


    賣茶水的本來擔心那馬會拽倒了本就不怎麽結實的木樁,想出聲提醒,但見來人一身官服就不吱聲了,緊忙涮了壺,取來最好的茶葉投在裏麵。


    伍誠沒有理會,端茶的手略頓了一下就繼續小口抿著,連頭也沒轉一下,他知道身後是誰,要不是這個人,他這輩子也不會進京,更不會進神機營做軍戶,他不想見趙力,所以沒動。


    趙力此去山西,可以說是他有生以來吃過的最大一次虧,連弩沒找到,還損失了十幾個屬下,自己也險些栽了,抱著一隻殘手伏在馬上跌跌撞撞進了應天府。


    官道上來往的人群有說有笑,唯獨他孤零零的連自己都覺得紮眼,這些年有錢了進賭場逛窯子,沒錢了坑蒙拐騙敲詐勒索,整日裏五馬六混也沒成個家,想起他那個狗窩突然覺得渾身上下有些冷,所以看見茶攤兒就停了下來,想喝口熱的暖和暖和。


    其實他早就看見了伍誠,心理明白小伍是在躲著他,可他偏要讓伍誠主動和他打招呼,坐在伍誠身後左一碗茶水右一碗茶水就是不走,彭惡和秀兒幾次想過來都被伍誠悄悄阻止。


    眼見天要擦黑兒了,路上已經沒了旅人,茶肆再不收攤子就進不了城了,所以賣茶水的主動送上一碗熱茶懇求道:“官爺,小的得往回趕了,您看這茶錢是不是給小的結了。”


    趙力白他一眼,將腰刀抽出來扔在桌子上,威脅道:“我什麽時候喝你的茶水了?”


    賣茶水的一看這位爺不認賬,他一個小老百姓也不敢計較,趕忙賠不是道:“是小的看錯了,看錯了,您沒喝茶……”


    “趙四哥,何必難為一個賣茶水的。”伍誠終是忍不住轉了過來。


    趙力看著他“嘿嘿”的怪笑著:“到底還是一個窩棚的兄弟,還知道你有個趙四哥。”


    “您這手?”伍誠在看到趙力的殘手時明顯停頓了一下。


    “你肯定想不到,這都是拜咱們二奶奶所賜。”趙力將殘手舉在伍誠眼前翻過來覆過去的給他看。


    “二奶奶?”伍誠當然知道二奶奶就是印娥,隻是他不知道印娥為什麽會傷了趙力。


    趙力收起了傷手,催促茶肆快點上茶,接著道:“你也知道金爺走了,我突然想起二奶奶還在呢,就想著去陵川縣裏給她報個喪,想不到那娘們瘋了,不但不感謝我,還將我十幾個屬下全都做了,若不是你四哥腿腳麻利,恐怕也被她留在醋坊嘮。”


    “你將我家小姐怎麽了?”秀兒聽見趙力去找了印娥,知道他不是個東西,忍不住就衝了過來。


    “我倒是沒將她怎樣,不過放心,敢殺錦衣衛的官差,她現在可是妥妥的朝廷欽犯,弟媳若是想你家小姐了,用不了多長時間就能見上,到時候去北鎮撫司大牢探監,我給你通融通融。”趙力一邊說一邊笑,仿佛印娥已經落網了一般。


    伍誠夫婦都知道趙力是個不擇手段的人,更知道他去陵川縣根本不是報喪,樓主一走他就敢對二奶奶無禮,可見這條白眼狼心中沒有恩情信義。


    何況印娥若真的落網,秀兒也未必能夠獨善其身,而伍誠最恨的,就是他敢對曹闊枕邊人動手動腳,侮辱印娥就等於在打曹闊的臉,打曹闊臉就等於要伍誠的命,這個人說什麽也不能留了:“趙力,當年蠍虎奪寨子的時候,我也是拿過刀的。”


    伍誠說罷就去搶桌上的刀子,可趙力一點也不在乎,他眼中透著冷笑,伍誠那兩下子在他眼裏根本不夠看,哪怕他隻有一隻手伍誠也不是對手,他僅僅是在刀柄上拍了一巴掌,那刀子就飛快的在桌子上轉了起來,嚇得伍誠趕緊把手縮了回去。


    可讓趙力沒想到的是,真正出手的不是伍誠也不是秀兒,而是彭惡,伍誠不過是在吸引他的注意力罷了。


    彭惡見自家老爺在桌子下麵給了他一個“殺”的手勢,就躲在馬後麵悄悄的等著,伍誠這邊一動手,他猛地竄出來從後麵一手攬住趙力雙肩,一手勒住他的脖子,雙臂一較勁就卡住了趙力的呼吸。


    趙力想掙紮,可他幹瘦的身形根本沒法同彭惡抗衡,殘手抓不能抓、掰不能掰,單憑一隻好手使不上全力,伍誠還在對麵推著桌子頂著他的腰,讓他無從反抗,根本掙不脫。


    眼看他就要翻白眼了,剛好那刀停了下來,他用腳在座子下麵輕輕一磕,那刀就彈了起來,正落在他的手裏,隨即鋼刀在手中一轉,先斬伍誠再斬彭惡。


    伍誠和彭惡不能不躲避這一刀,雙雙閃開。


    趙力終得解脫,猛吸一口長氣,鯨吞般的吞噬著身邊的空氣,可還不等他緩過來,秀兒奪過店家手裏的熱茶猛潑在他臉上,嗆得他滿嘴滾燙,雙眼也不能見物,大聲的咳嗽起來,隻能輪著刀在身前亂劃拉著。


    秀兒也曾經是女匪,凶悍程度決不再趙力之下,她見自己這一下得手,二指隨即一用力就捏碎了手裏的茶碗,然後夾著一塊茶碗的破瓷片對著趙力的脖子一揚就退了出去。


    “噗……”


    滾燙的鮮血順著趙力的脖子噴出一丈遠,令他渾身上下頓時失去了力道,退了幾步就跌坐在地上,鋼刀也脫手了,他將手壓在脖子上用盡渾身的力氣想阻止鮮血外流,可一切都是徒勞。


    他不可置信的望著沒有表情的伍誠夫婦,張了幾次嘴都沒有說出一個字,似乎無論說什麽都像他不可挽回的生命,毫無意義。


    “噗……”


    彭惡撿起鋼刀捅進店家的肚子裏,然後將他推倒。


    “你殺他作甚?”伍誠被嚇了一跳。


    “老爺,這人不能留,否則您和夫人都得進大牢,要怪就怪他命不好,現下無人,我們快走。”彭惡撿起地上的破碗砸碎在桌子上,又將秀兒手裏剩下的殘片仍在店家的手邊,做出二人同歸於盡的假象,然後牽了馬三五下就將車子套好,將二人推上車就走。


    伍誠夫婦看著車廂裏的孩子沒有言語,也沒有指責彭惡濫殺無辜的手段,似乎那是一個正確的選擇。


    從這一刻開始伍誠不知道自己為什麽沒有為以後的日子發愁,反而還感到安心,也許是從曹闊消失的那一刻起,他就擺脫了武林的喧囂,而趙力的死,讓他身後再無土匪的印記。


    趙力靠在那根他拴馬的木杆上發出“咯咯”的聲音,伸著手想讓遠去的馬車回來,可惜他的呼吸越來越急促,催促著他離開這個世界的腳步再快些,直到他的手再也抬不起來,隻能聽到自己越來越慢的心跳聲。


    “咕咚、咕咚、咕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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