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b ss=maintext>第十五回 鍾情深處轉無情 屬望極時偏失望</b>


    慶如無可奈何,隻得悶昏昏的睡下。這一晚,不知長籲短歎了幾千回,搗枕捶床了幾千下,何曾閉一閉眼兒,直到天明,忽然想起:武林林既如此不堪,我又何必戀他?想古人到情欲熾時,全虧胸有把握,往往將慧劍割斷情絲,我讀書至此,亦曾十分仰慕過來,此刻臨到自己,何不懸崖勒馬,做一個大悟徹呢?想到此處,頓時心地開朗,立起身來,向桌邊取出紙筆,立揮一絕道──


    花間龐呔陡然驚,驅散鶼鶼比翼盟。


    悟到色空真妙諦,梵天清淨絕無塵。


    擱筆躺下,頃刻已入睡鄉。午後醒來,卻值平氏兄弟、公一、季留同來,入門便笑嚷道:“怎這時候才起來?還不請我們去吃扶頭酒麽?”慶如含笑道:“事情已經決裂了,你們還講這話怎的?”季留愕然道:“又有什麽變故了呢?”慶如方將是晚鴛夢初回,狺聲頓作,陡見隔房踞坐一大腹賈,作種種惡詈,娘姨輩極意勸解,武林林默坐一旁,不發一語,慶如憤火中燒,搴簾徑出等情事,一一告訴出來,又笑道:“我起初卻是十分惱怒,此刻則已勘破情禪,不作此無益之嗔了。”便將所作一絕,與兩人觀看。公一拍手道:“陝絕快絕,慶如快人,故能有此快事。我輩自負多情,往往誤用,以致墮入情網,造出種種苦腦。自古大英雄大豪傑,因此失敗者甚多。慶如向來不輕種情,此刻又能跳出網外,我素深佩。”慶如正謙讓間,季留沉吟道:“這話不然,如果林林是一個尋常女子,此次慶如與之決絕,我亦讚成。但我知道林林實係出奇的人,他的程度思想高出我們幾倍,他又待得慶如好,據我旁觀看來,此番變端,他必另有緣故,或者因慶如鍾情到極處,就時時要求全責備起來。想慶如心中必以為我們愛情既如此深厚,則你我即為一人,無事不可告我,你不該再有這種事體,這是明明欺我了。於是愛他的心,都變作疑他的心、恨他的心,愈看愈不是了。大約古來癡男怨女,往往有此。殊不知林林既做了妓女,雖說自由,卻有許多不能自由處。偌大上海,豈少傻伯爵其人?按著青樓規例來幹林林,林林又何法拒絕呢?即使可以拒絕,在林林與你尚是初會,安知當晚不是拒絕那人麽?你既不察情由,負氣而出,那女子性情,是驕傲不過的,他縱有萬千難言之隱,弱者吞聲飲泣,強者負氣終身,決不肯低首下心的你用一封書去,要想林林來招賠你,真不知女子的性情了。”這一席話,說得慶如如夢初醒,佩服不止。公一也連連點首道:“議論通極!所以花叢中推你為祭酒了。但此刻又用何法使他們複合呢?莫非你要將慶如苦情代訴於林林麽?”季留怫然道:“我又不是牽頭,又不是蔑片,我如何肯去做說客?慶如既深愛林林,即無所不可,難道不會向妝閣自投麽?”慶如躍起道:“是,是,我既情願犧牲我的性命財產名譽,以殉所愛之人,難道不能犧牲我的身份麽?大丈夫能屈能伸,屈膝於美人,尚比乞憐於權貴高幾倍呢!兩君請暫別,我便立刻赴迎春坊了。”兩人大笑,一同出來,各自散去。慶如一口氣奔到林林門首,沒有歇一歇,正要入門,卻又躊躇起來,心想如何便可進去呢?卻被大姐阿珠看見,上前笑問道:“項大少,怎麽還肯到這裏來?莫非走錯了路麽?”慶如也勉強笑道;“我為什麽不肯來?先生在家麽?”阿珠道:“先生麽,他兩天沒有出去,怎麽不在家?”慶如聽得詫異,便跟著阿珠上樓來。隻見風靜簾疏,日斜煙細,房內靜悄悄地,林林慵妝懶髻,躺在一張睡椅上,似睡非睡的,聽見腳聲,開眸一望,見是慶如,便又閉了。阿珠喚道:“先生,項大少來了。”林林不答,阿珠笑著出去。慶如親到椅前執著林林的手,口中但說:“卿卿,我負了你了。”一陣心酸,那眼淚落下來,墮在林林手上,林林陡然坐起道:“慶如你知道我的心了麽?”慶如回答不出,倒呆呆的看著。林林緊緊把慶如的手握住,歎口氣道:“項君你當我心中惱著你的麽?其實,我卻極是感你大凡一個人愛了一個人,決不願舍了此人,再愛一人,使那人來奪我腦中位置,但又決不願我所愛之人又愛他人,被那人奪我在他腦中的位置,這個雖是人之常情,但所爭的在愛情,不在肉欲,倒不是吃醋拈酸的人所能夢見。當我沒有遇見君時,腦中毫無沾染,無所為愛,無所為不愛。自遇見君後覺愛君之情極大,不是將腦中掃除幹淨,決裝不下君偌大一個人物。所以當日便將時來纏擾我的盡力打發,但其中又有幾個強有力的,不免多費嘴舌。所以第一晚,不敢就許君,也是這個緣故。不料君因此又生煩惱,不得不急於解君之怒。但是打發末淨,又添出這一段孽障,難怪君要發怒,就尋常人也沒有不怒的。但你可知這孽障是誰?他就叫做華中茂,從洋行買辦出身,捐了一個道台,刻下要算上海巨富,專門交結官場,無惡不作,並且京裏也有他的線索。他卻專喜在花叢胡鬧,見有合意的,便強娶回去,任情作踐,過後又不理了。他曾幾次來此纏擾都被我回絕了,還不死心,三天兩次的來閑坐,此番聽得許了君,他如何肯忍?自然要吵鬧了。我本要嗬叱幾句,但他勢焰非常,深恐觸怒了他,於你我的事有礙,所以勉強敷衍。然而已經被我冷淡一場,悻悻而去,大約以後也無顏再來了。項君你想如此惡濁蠢物,我如容納了他,我又自命何等呢?且我雖沒有思想,也決不至此。我從前讀《茶花遺傳》常怪馬克這般高潔,卻容納一個傻伯爵,難道區區銅臭物,就能買我這個身體麽?所以我向來於這種市儈惡物,從不曾以正眼覷他的。你自昨日發怒去後,我十分怨傷,自怨落在這個勾欄之中,不能樣樣自主,就想親來賠罪。後來轉念一想,以君愛我之深,而忽作此無情之舉,是疑我之不潔也,如疑我之心一日不去,即愛我之心一日不複。縱使勉強牽合你,我心中終有芥蒂,這愛情決不能達到美滿地位。隻有暫緩一二日,等你察訪明白,知我不是那種下賤的人,自然容易轉圓,那時重溫舊好,方能毫無閈隔。所以你才到時,我竟無從措辭,隻好置之不答。果然你今日來了,可見是你我兩心相印,別無他意了,叫我如何不感你呢?”林林說到此處,不覺滴下淚來。慶如聽了這一番嗚嗚咽咽的說話,呆一會,愕一會,喜一會,怒一會,竟拜倒在林林膝上,淚含滿眶,連連謝罪,從此死心塌地,不敢再有異誌了。林林便喊娘姨進來,打水洗臉,說道:“你我話已說明了,從此兩心如一,且尋今夕之娛,聊補昨宵之苦罷。”慶如因有扶頭之約,即招呼取請客票來,揮毫請客,想起昨日有賈氏弟兄來拜,因心緒不佳,故未晤見,此人雖非同調,然新從日本遊學回來,想必程度較高,此刻何不請了他來,也可詢問東京留學生情形了,因此又添請了他二人。客票去後,慶如回顧,卻見林林正在重勻蓮臉,再點櫻唇,奕奕精神,與鏡光相射。外麵即送進一束茶花,說是送花的張媽送來的。慶如接過,但見寶光內蘊,異香襲人,不覺失聲讚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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