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寂入府後,三天兩頭的病上一病。


    考慮到這孩子內向敏感,為方便他養病,沈元柔都是吩咐小廚房為他單做藥膳的。


    這是裴寂第一次與她一同用膳,拘謹也是有的。


    “府上新來了徐州的廚子,想來能合你的胃口。”沈元柔道。


    “多謝義母,”他輕聲道,“其實……”


    其實不用這樣關照他的。


    但後麵的話在裴寂的舌尖繞了一圈,最終又回到了肚腹中。


    義母待他好,他卻不能百般推脫,寒了義母的心。


    “不必拘束,若有什麽想吃的,盡管同她說便是。”


    沈元柔由仆從上來為她淨手。


    看著她這份從容,一絲不苟,裴寂莫名就再說不出拒絕的話。


    義母是長輩,不單如此,她身上雍容的,令裴寂敬畏的味道,讓他放鬆不下來。


    他想起尚風朗對他說,義母當初如何在朝堂斡旋,忽而又想到了今日她斬斷賊人頭顱,滾燙的血濺了他一臉,害怕的情緒直至此刻才湧了上來。


    裴寂不知自己先前是如何漸漸放鬆了警惕,漸漸認為義母是很好相與的人,卻忽略了權臣的本質。


    義母待他好,這是毋庸置疑的,卻不代表他能超脫界限去放縱。


    “怎麽了,身子又不舒服了嗎?”沈元柔耐心地看著他。


    裴寂又變成了那副恭順模樣:“我無事,義母不必擔心。”


    若義母為他的事費了心神,那才真是他的罪過。


    裴寂安靜地坐在那,直至沈元柔動筷,他才有所動作。


    “月痕早在先前,便將京城適婚女娘的名冊列了出來,”沈元柔夾起脆嫩的春筍,“還有世家女娘的畫像,先前你還病著,不曾同你提起。”


    裴寂原本夾著春餅,聽沈元柔提起正事,又將筷子規規矩矩擺放好。


    見他如此,沈元柔揚起眉頭,看著他:“怎麽,不合胃口?”


    “長輩講話,當專心聆聽。”


    他過分認真,沈元柔不禁失笑:“我這裏不講那些規矩。”


    她發了話,裴寂便乖乖夾起香軟的春餅,卻不放進口中,靜靜聽沈元柔繼續道:


    “這些事也不急,待你什麽時候有心思了,看看哪家的女娘合眼緣,等出了孝期,便叫那家人來提親。”


    沈元柔說的理所當然。


    自然,太師府的權力和好處在這裏,沒有哪家不願意的,不論裴寂想嫁哪家,也是旁人來提親的份兒。


    “可是……”裴寂徹底怔住了。


    他那日分明聽到,原謙同義母說,兩家需要一個緩和的機會,話裏話外,不是想要他嫁娶原氏嗎。


    起初他還想,若是嫁給原謙做平夫,有辱太師府的體麵,興許義母會安排他嫁給原氏其餘女娘,可他的惴惴不安,在此刻徹底被打破。


    “怎麽,我們裴寂是有心儀的女娘了嗎?”


    她微笑著看裴寂。


    裴寂麵色微紅,輕聲道:“義母打趣我。”


    得知不用嫁去原氏,裴寂也輕鬆了幾分,就連清淡的春餅也變得津津有味起來。


    他的眸光落在沈元柔方才夾過的,一小碟紅豔豔的小菜上。


    他矜持地夾起一點瞧上去格外開胃的小菜,便立馬被辣得紅了臉。


    沈元柔將一盞甜羹推到他的麵前:“徐州的菜式偏清淡,蜀地恰相反。”


    裴寂的麵頰幾乎是瞬間變紅的,然少年故作鎮定地飲下一口茶水。


    八分燙的陽羨雪芽,熱茶入喉,裴寂眼尾都起泛了薄紅。


    太疼了,舌尖像是被火燒、被針紮,他險些掉下眼淚來,裴寂桌下的手極為克製地攥著袖邊兒,隻露出繃緊的指骨。


    他這幅模樣實在可愛,沈元柔難得如此放鬆地笑:“嫩筍與春餅頗有當年徐州的味道,裴寂,嚐嚐。”


    不遠處侍候主子的仆從上前,將沈元柔方才點到的兩份菜放置他的麵前。


    “……多謝,”裴寂嗓音有些喑啞,“義母。”


    少年的聲線稚氣並未褪盡,他所不適應的辛辣,為他喉嚨增了些粗糙的摩擦。


    京城時興聲兒好聽的小郎君,裴寂有副出色的嗓子。


    他直挺挺地坐在那兒,宛若一枝孤竹,又青澀得不像話。


    “家主,方才老太君身邊的人來問,家主要去看看嗎?”


    花影來報。


    因著格外安靜,裴寂也聽得清楚。


    沈元柔隨意道:“我還有事,他有什麽需要交由下人辦就是。”


    言畢,她掃了花影一眼。


    後者當即明白她的意思。


    主子也知曉這位小爹是個怎樣的人,雖告訴她們好生招待,卻也要看好他,免得這位小爹鬧什麽幺蛾子。


    “主子放心。”


    裴寂垂著頭安靜用膳。


    他入府半月有餘,卻不曾聽聞過這位老太君,即便那些嘰嘰喳喳的仆從也不曾提到過。


    既如此,便證明沈元柔不想讓他知曉,沈元柔不希望他知道的事,裴寂便很有分寸的,不去打探。


    直至用膳完畢,仆從上前用帕子給她淨手,沈元柔才道:“老太君那邊也不必晨昏定省,他喜靜,不要打擾他。”


    “義母放心。”


    前世的徐州在裴寂來京後遭遇水患,傷亡慘重,損失巨大。


    上次入宮她同溫崇明提起水患,此刻鞏固堤壩早已來不及,隻能提前告知徐州百姓,暫且去相鄰州府避上一避,朝堂賑災的糧食已派人運輸。


    此番下徐州之人裏又不少她的門生,想來不會什麽出事。


    崇德殿。


    溫崇明屏退小侍:“絕舟,朕還是不明白,你如何得知水患?”


    各地為防水患,會在春日中旬鞏固堤壩,此刻是初春,京城前段時日細雨綿綿,徐州卻意外反常,一滴雨水都不曾落下。


    沈元柔淡聲道:“臣哪裏有這樣的本事,不過防患於未然。”


    她沒有明確告知皇帝這些事。


    徐州偏南,同樣運輸賑災糧的,還有附近的兗州。


    “這些時日政務繁忙,愛卿也勞累……”


    “陛下,”沈元柔撂下那隻毫筆,轉了轉手腕,“臣今日前來,是為了那瓶能再生皮肉,讓肌膚光潔如新的藥膏的。”


    溫崇明一噎,道:“為求生肌膏啊,前些時日貴夫也向我求,你們一個兩個,怎麽惦記上這個了?”


    “陛下舍不得。”沈元柔一語道破她的心思。


    溫崇明:“……朕何曾說舍不得。”


    沈元柔揉捏著指根,抬眼看著她,緩聲道:“陛下不想給便罷,何必顧左右而言他。”


    能對皇上如此不客氣的,也隻有沈元柔了。


    “可憐臣休沐日還要為陛下處理政事,如此辛勞,卻不得陛下體恤。”


    溫崇明重重按了兩下額角:“回青,為太師將生肌膏取來。”


    “多謝陛下。”沈元柔淡笑。


    皇帝拿她沒辦法,笑道:“長皇子的伴讀,三日後便入宮,東配殿便收拾給你那義子,還有尚家公子吧。”


    “西配殿便給原謙的幺子,你也知曉,麵上還是要優待原氏。”


    沈元柔沒有異議:“原氏樹大根深,畢竟有功勳榮譽,又為世家之首,旁的氏族都難以望其項背,且原謙心高氣傲,陛下將她捧高些也無錯。”


    爬得高了,若是再得意忘形些,會摔得粉身碎骨的。


    一個能跨越兩個百年的世家,哪裏就是那麽容易動得的。


    “但是陛下,此時不宜處置原氏。”沈元柔看她。


    氏族關係牽扯著朝堂紛爭。


    原氏結黨擅權,若是她不能聯合其餘世家控製皇帝,就隻有被清算的份兒。


    如此一來,雙方便更不能輕舉妄動。


    “而今大理寺複審的結果出來了。”溫崇明看著她,“徐州裴氏滿門抄斬。”


    沈元柔麵上無甚神情:“今日是休沐日,臣府上有些事。”


    “母皇!”一道聲音穿過阻攔他的眾人。


    少年提著衣擺,噔噔噔地朝著皇帝跑來。


    他的服飾格外華麗,其上墜了各色寶石,跑起來叮叮當當響個不停。


    在看到一旁的沈元柔後,溫思涼動作一頓,朝著她盈盈一拜:“老師也在呀,學生有禮了。”


    方才阻攔他的侍人分明說過,太師在與陛下亦是,溫思涼不會不知曉的。


    麵對少年的有意而為之,沈元柔隻頷首:“臣先行一步。”


    “老師,這就要走了嗎?”溫思涼小跑幾步追在她身後。


    “府上有要事。”她道。


    “思涼。”溫崇明輕斥他,“到母皇這來。”


    “老師。”


    見沈元柔沒有半分要停下的意思,溫思涼磨了磨牙,不甘不願地走向皇帝。


    “你都到了該定親的年紀,如何還同個孩子一般,”溫崇明歎了一聲,“母皇先前說的,你考慮怎樣了?”


    溫思涼皺著眉頭:“我不要,母皇,你分明知曉我的心意,我不要嫁旁人!”


    溫崇明:“太師今年都三十有三,與你不般配。”


    她這麽說,溫思涼轉頭看著她:“那母皇說,哪裏不般配,是家室,學識配不上,還是門第、根基配不上?”


    “年紀算得了什麽,我非太師不嫁!”


    太師府。


    裴寂將一份糕裝入食盒。


    不論怎樣說,他作為府上的客,老太君為府上主人,如何能連問好都不曾。


    義母的話他謹記於心,老太君不喜人打攪,他便派人將糕交予老太君手下的人,問句好便是,如此一來,禮儀到位,也沒有打攪老人家。


    誰知沒一會,曲水便委屈地跑了回來。


    “公子,”他咬著下唇,許久道,“還是,還是不要給老太君送了吧。”


    “怎麽了?”裴寂蹙眉,“可是不合胃口?”


    曲水:“不曾見老太君,卻遭老太君身邊的老公公譏諷。”


    他沒有將後麵的話說出口,裴寂頓了頓,緩聲問:“老太君身邊的人,說了什麽?”


    “他說這糕上不得台麵,公子果然是鄉下來的,”曲水氣得跺腳,“公子,老太君身邊的下人怎能如此羞辱您。”


    他跟在裴寂身邊這些時間,知曉公子是怎樣好脾氣的和善人,可和善也不是任由一個剛來不久的下人羞辱的。


    縱使公子是河東裴氏其中一脈的遺孤,曾在莊子上住過,也不能受這樣欺辱。


    “他就是仗著自己上了年歲,身後又有老太君,才敢如此待公子。”


    裴寂靜靜聽著曲水為他打抱不平。


    他知曉,倘若老太君不這麽認為,下人也斷然不敢如此對他身邊的仆從。


    正是老太君默許,那老公公才敢如此肆無忌憚。


    “……是我考慮不周,”他道,“義母不許我打攪老太君,我卻擅自將糕送過去,惹得老太君不喜。”


    他不該不聽義母的話,擅自去打攪她的父親。


    他不由得想,若義母知曉此事,會不會從而不喜他。


    “在想什麽?”


    裴寂一頓,不著痕跡地將桌上謄抄的書冊藏起,隨後朝她走來:“義母,您怎麽來了?”


    沈元柔卻似沒有看到般,將生肌膏放置在他桌案上:“治家可有你想得那麽難?”


    “還好,”裴寂抿了抿唇,“義母不嫌棄我鄙薄,裴寂便不會辜負義母。”


    “三日後便是伴讀入宮的日子。”沈元柔道。


    今日她派人為裴寂又定做幾套新衣,他選了幾套素淨的。


    此番伴讀為三名世家子弟,便也免了擢選的流程。


    裴寂以為她是在提醒自己,不要生事:“我會做好皇子伴讀,恪守本分的。”


    沈元柔輕笑:“我是說,你可還有什麽需要的嗎?”


    她到底是女人,月痕花影也不一定做得多周到,她倒是希望這孩子能自己提出來需要些什麽。


    他搖了搖頭,捧起瓷瓶問:“義母,這是什麽?”


    “生肌膏。”沈元柔道。


    生肌膏,是宮廷才有的生肌膏。


    裴寂錯愕地看著她,而在這一瞬,他敏銳地嗅到了一股清幽淡香。


    裴寂不合時宜地想起,上次他所說欠缺的味道,興許是義母身上的味道……


    這念頭一出,裴寂耳尖瞬間紅透。


    他心中有愧,不敢再抬頭看沈元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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